「我爸把我的電腦砸了,他說是為了讓我早點上學,做一個正常的孩子。他現在嫌我不正常了?!他現在讓我上學了?!我6歲的時候他怎麼不讓我上學?!」
2019年11月22日晚九點,我接到了學生秦州的電話。他的聲音顫悠悠的,還帶著哭腔:「老師,我離家出走了……」
我大吃一驚,問他人在哪兒。
他頓了一下,說:「我不告訴你,我怕你告訴我媽。」
我當然會告訴他媽,但卻只能騙他說:「你放心,我會保密的。你告訴我,我去找你,你別亂跑。」
秦州猶豫了一下:「體育場,我就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坐著。」
這可不是小事,我不知道秦州為什麼會離家出走,也來不及多問,只能掛了電話就往過趕。
我在一家補習機構工作。第一次見秦州,他縮在辦公室的一把大椅子裡,不聲不響地玩著手機。因為過於瘦小,不仔細看,會讓人以為是椅子上堆了一團亂衣服。
不過我並沒有太過在意,因為好一段時間,我都只顧著震驚了——這個11歲的孩子竟然沒有上過一天學,一個字都不會寫,包括自己的名字。
他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呢?他的父母為什麼不讓他上學,也不教他學寫字呢?難道他曾經生了很嚴重的病,無法接受正常的教育?抑或他不是他父母親生的孩子——可就算不是親生的,就算虐待兒童,他父母也不能不讓他上學吧——我帶著滿腔的疑惑,和秦州母子見面了,可仔細觀察了好久,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秦州媽媽名叫蘇紅,是一位衣著頗為講究、言談舉止十分得體的中年女性。她甚至頗為自信地對我「安排」道:「我這孩子雖沒上過學,可他啥字兒都認識,閱讀能力遠遠超過六年級的學生。他2歲多就開始玩電腦,打字特別快,思維很敏捷,學過少年編程,看過《三體》,你就把小學的語文知識給他過一遍,讓他能跟得上學校進度,我想儘快讓他上學。」
蘇紅說話間,秦州一下子抬起頭,臉上全是畏懼——看上去不是畏懼老師,而是畏懼他媽媽剛剛說過的話。
蘇紅看了一眼兒子,不以為然地接著說:「小學語文有什麼好怕的?就是字詞句篇,跟說話一樣。咱們有著良好的基因--爸爸是語文老師,爺爺是語文老師,語文對你來說就是日常薰陶,再簡單不過了。你跟著老師好好學,用不了多久,就能超過同齡的孩子。」
秦州面露難色,小聲說道:「可我不會寫字呀。」
「寫字才簡單呢,橫平豎直,只要學,一會兒就會了。」
根據補習機構的正常入學流程,我想測試一下秦州,便拿出一本六年級的語文書,翻到最後一課,讓他把課文讀一遍。
秦州的朗讀抑揚頓挫,感情充沛,比學校裡很多六年級的孩子都要讀得好,這讓我很意外。
一旁的蘇紅十分得意,又讓秦州在電腦上把這篇課文打出來。只見秦州兩手翻飛,速度快得讓我自嘆不如。
我看見他打字用的是拼音,就問他會不會寫拼音。秦州有點羞澀地搖搖頭。
蘇紅見狀,立即解釋說,自己兒子特別聰明,心裡有一個無人可知的讀音標準,「雖然不一定正確,但足以使他在鍵盤上敲出所有的中國漢字」。
的確,按照蘇紅的講法,一個依靠電腦,全憑「自己琢磨」學會識字的孩子一定是聰明的,只要他能夠順暢地寫字,就能很快掌握小學階段的各項語文知識了。很快,我就和蘇紅商量起秦州的教學方案來,秦州又窩在大椅子裡目不轉睛地看手機。
教學方案剛剛確定,就聽蘇紅冷不丁轉過頭大喝一聲——「別玩了,快跟老師去教室吧。」我嚇了一跳,看見秦州一句話不說,默默地提起身邊的書包,跟到了我身後。
上第一堂課的秦州簡直是狼狽不堪,他最先學的,是削鉛筆。
這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削鉛筆——我看著他把鉛筆塞進鉛筆刀,很努力地學著別人的樣子轉動鉛筆,可鉛筆卻頻頻卡在鉛筆刀裡,不等取出,「啪」的一聲,就斷了尖。好不容易削好了,第一個字還沒寫完,又是「啪」的一聲響,筆尖差點迸到他的眼睛裡。
我時常要幫他削鉛筆,並不時安慰他「慢慢來,別著急」,他則時不時停下來,充滿期待地盯著我,希望我能肯定他的書寫。我便一邊糾正他的錯誤,一邊儘可能地誇他寫得很棒。
我們是從拼音開始的,每寫完一個字母,他就自己端詳一下,還煞有介事地評價一番。他的評價很客觀,寫得好就誇誇自己,寫得不好就再寫一遍。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問我:「老師,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麼大的人還不會寫字的?」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秦州會問這樣的問題,只好笑著說:「漢字就是一個工具,使用工具的早晚並不影響你最終的能力。」
聽我這麼說,他的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微笑。
秦州說東北話,可那東北話又和我以往聽到的東北話完全不一樣,像是在刻意模仿,又有一點說不出的「皮」。我很奇怪,以為他是東北人,他卻說不知道自己的口音是哪裡的,只是通過網上的短視頻學的,很多短視頻上都說這種話——看來網絡是秦州的第一個老師,他對世界的認識是最先通過網絡開始的,我應該算是他現實生活中的第一個老師吧。
稍微值得慶幸的是,他對我這個老師似乎很滿意,以至於下課的時候,還有些不舍地說:「時間怎麼這麼快呀?不是剛剛才上課嗎,2個小時就完了。」
我叮囑他一定記得完成作業,他很愉快地答應了。
秦州一周上3節課,不到兩周的時間,他就掌握了拼音的拼寫和拼讀,寫出來的字母像列印出來的一樣好看,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誇他寫得好,他很興奮,黃黃瘦瘦的臉上蕩漾著微笑。
我也很高興,問他:「你爸媽誇你沒有?」
他淡淡地說:「他們沒見過。」
「你怎麼不讓他們看呢?」
「他們也沒說要看呀。」
這話聽起來好像挺有道理,可感覺卻不太對勁。為了給秦州教寫字,我特意找出久違的正楷字帖自己先練了起來,希望寫給他的每一個字都能規規矩矩。與此同時,秦州的學習熱情也很高漲。
第5節課,我教他寫自己的名字,這讓他興奮不已。一直拿著筆,屏住呼吸,一筆一划,全神貫注地描摹著,一遍又一遍在本子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最后庄重地在自己的課本、作業本上都寫上了大名,並且認真地說:「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課間休息的時候,他照例拿出手機看各種各樣的搞笑視頻。我看他不停地揉眼睛,就問他是不是眼睛不舒服,他說:「沒事兒,就是眼睛酸,我媽說是結膜炎,可醫生說我是眼疲勞,眼睛乾澀。」
我叮囑他少玩手機,對眼睛不好,他卻不以為然,「我其實不怎麼玩手機,就是來上課的時候帶上摸會兒,我主要是打遊戲。」
秦州說他經常通宵打遊戲,我驚奇地問:「你爸媽不管你嗎?」
「不管,他們對我是放養式。」
「放養式教育」並不稀罕,可這種「放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下課後,秦州的爸爸秦懷遠來接秦州,他穿一件很潔淨的豎條格的襯衫,皮膚白皙,有一雙和善的細長的眼睛,看上去頗為儒雅,客氣地對我說:「秦州現在開始接受教育有點晚了,讓你多費心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你為什麼不讓他上學呢?」
秦懷遠明顯不太高興,語氣一下子激昂起來,反問道:「你難道不覺得中國的教育是在毀孩子嗎?我們不是不教育,而是在尊重他的天性,讓他享受一個快樂的童年。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暫,當你成人以後,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快樂就成了奢侈品。所以,我們決定讓他在童年時期輕鬆快樂、自由自在地生活,不被學校的分數所左右。但這並不意味他不會擁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在一個必要的時候,就像現在,我們就會彌補他童年的缺失。他雖然沒有讀過那些課本,但他擁有他這個年齡的理解力,以他現在的理解力就可以很快掌握那些知識,這並沒有什麼不好。」
他每說一句話,結尾都像是在斬釘截鐵地做總結,我像是被教導的蒙昧群眾,一時間愣住了。這段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聽起來是有些道理,11歲的秦州去理解小學階段的課本內容的確很輕鬆,可在短時間內熟練地書寫漢字卻是個極大的難題。
很快,上課的第三周,秦州在寫「家」這個字時,似乎總是無法掌控手中的鉛筆,筆尖在本子上飛濺,他氣得在本子上亂畫了起來。
我安慰他說:「沒關係,不寫了,把它放到一邊,明天再寫。以後當你遇到難題的時候都可以這麼做。」他並不信我的話,心情極度低落。等到第二天,他果然自己會寫了,臉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在我看來,秦州的進步很快,他總是有板有眼地抄寫著生字和組詞,甚至對自己要求頗高,非要寫得「工工整整」才行,我特意把他寫的作業拿給別的老師看,大家都誇他寫的不錯,這讓他很激動,對自己也充滿了信心。
可到第四周上課前,蘇紅卻來找我,說課程進度太慢,「要是這樣的話,秦州什麼時候才能去上學?」我解釋說學習有一個正常的規律,任何人都無法打破它。秦州剛剛學會寫字,積累的漢字很有限,根本不能盲目加快速度。
「你的道理是對的,可他都快12了,再不上學就真趕不上趟了。我已經決定了,下學期,我就讓他上四年級,他個子小,沒人能看出他的年齡來,你現在儘快讓他學會寫字,然後把四年級之前的一些知識點給他講一遍,他必須趕緊上學。」
我無意問她為何孩子都這麼大了,才有這樣的「認識」,也十分不贊同她的觀點。一旁的秦州則一直怯生生地盯著他媽的臉,眼睛裡滿含著淚水。秦州的委屈似乎讓蘇紅更惱火了,「哭哭哭,哭什麼哭?照你這速度咱們什麼時候才能上學呀?」
然後轉來又給我說:「老師,你不用給他弄那麼細,大致弄一下就行了,他都會,作業布置的也太少了,你給他多布置點作業,他一天到晚都閒著,多寫點作業還有事兒幹。」
我答應了。可等蘇紅走後,秦州就一直趴在桌子上,「我就是個拖拉機,可我媽非要把我當成航空母艦。」
從那天開始,秦州的學習熱情仿佛一下消散了一般,雖然聽課依舊很認真,卻不再寫作業了,還為自己找了諸多的藉口——
「我把作業記錯了,我以為自己寫完了。」
「我忘了,我忘了還有這一項。」
「我寫完了呀,可我的本子找不到了。」
我知道他在撒謊,卻不想戳穿,只是說「下次帶來」。他滿口答應,可下一次的藉口就變成了「我又忘了」。
我很無奈地告訴他:「用不了多久,你就要像別的孩子一樣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學校老師給你布置的作業一定會比我給你布置的多,你現在不抓緊時間學習,提高你寫字的速度,到學校以後根本適應不了學校裡的日常學習。你可以算一算,你每天用在學習上的時間是不是比學校裡的孩子要少很多?」
他很乖巧地點點頭,說:「學生比我慘,天天要寫字,還沒有電腦、手機、iPad。」
「你怎麼知道學生沒有?這些電子產品他們也有,但是他們不能天天玩,學生的生活要以學習為主的。」
聽我這麼說,秦州很不解,「一臺電腦1萬多呢,3年就得換一臺。他們的家長會給他們花這麼多錢買嗎?」
這麼說,秦州的電腦一定是遊戲玩家必備的高配置電腦,而普通孩子的電腦根本用不著這麼高的配置,自然不需要那麼高的價格。我想把這個道理告訴秦州,可還沒等我開口,秦州就「大徹大悟」地說:「哦,我明白了,他們都比我家有錢。」
那時我還以為,興許是秦州爸爸想讓他有一個「快樂童年」,專門為了秦州打遊戲買了那些電子產品。而且蘇紅聽說秦州總是不寫作業,也沒有很生氣,只是有點驚訝,「他沒寫完嗎?他告訴我他寫完了呀。我以後監督他。」
再往後,秦州的學習狀態沒有一絲改變。他甚至滿腹牢騷地抱怨說寫字是社會的倒退,要是需要寫字,電腦還有什麼用?自己完全可以不去上學,現在,他已經學會了自己的名字,這就足夠了。
等到第五周,秦州上課開始昏昏沉沉了,甚至在聽課的時候也會酣然入睡。我叫醒他,他竟然請求我:「再讓我睡10分鐘,我太困了。」
我這才知道,秦州的生物鐘和正常孩子不一樣,他天天都在「修仙」——黎明到中午是他的睡眠時間,晚上是他打遊戲的時間,至於打到幾點,也沒準兒。什麼時候困,什麼時候睡,要是不困,就能打個通宵。他媽有時候會催他睡覺,可他只是口頭答應,並不真的聽。
秦州說,這幾天,每天早晨10點,他媽媽就會打電話叫他起床寫作業。這樣算下來,秦州每天的睡眠時間經常只有四五個小時,怎麼會不困呢?
就這樣,我漸漸也對他失去了信心。我們機械地完成著每天的課堂計劃,不去想效果到底如何。給秦州上課很快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我猜想秦州也一定不願意看見我。我很想退掉秦州的課,可又苦於沒有藉口。
等到第六周的一天下午,我遲到了,因為沒帶手機而無法通知秦州,等我走到機構樓下,竟然看見他心神不寧地朝路口張望,看見我後,歡快地向我跑來,嘴裡激動地喊著「老師——老師——」好像跟我分別了很久似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秦州從來就沒有厭煩過我,他其實很願意來上課。那一瞬間,我被他單純的笑臉感動了,決定竭盡全力來幫助秦州早日開始學校生活。
我們越來越熟悉之後,秦州開始常常「不經意」告訴我一些他的「小秘密」,當然,我覺得他是故意的——他太渴望傾訴了。
「我爸說我是一邊看著他玩遊戲,一邊學會了說話和走路。我爸說我很聰明,2歲的時候就在他腿上學會了使用鍵盤,但我什麼都不記得。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已經會用電腦了。」秦州說起他爸爸時眼裡一直閃著光,我也慢慢從他的口中「認識」了他的爸爸秦懷遠。
秦懷遠是一個資深的遊戲玩家,他打遊戲的歷史大概就是中國網路遊戲的發展史。秦懷遠第一次接觸電子遊戲是在他上初中的時候。他無意間走進了校門口附近的遊戲廳,很快成了那裡的常客。
雖然沒過多久,秦懷遠就被他那當教師的父親從遊戲廳裡抓回了家,但他堅持認為自己不會玩物喪志,且會繼續保持名列前茅的成績,並且大聲對父親說,玩遊戲是個智力活動,開發大腦,根本不會影響學習。
秦懷遠和父親在遊戲廳裡「貓捉老鼠」一直持續到了高中,他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玩遊戲不會對他造成不利影響——按照他後來給兒子秦州的講法,他也是一個相當自律的人,高二下半學期開始,就很少去遊戲廳了,高中畢業考上了一家師範學院,離開家去讀大學。
大學時期的秦懷遠重新拾起了自己的愛好,只不過這個時候的遊戲廳已經更新換代成了網吧。他一邊打遊戲一邊上學。雖說經常掛科,可他還是順利拿到了畢業證,成了一名中學老師。
中學老師秦懷遠用自己的薪水給自己配備了嚮往已久的電腦,每天除了備課上課,就是打遊戲。那時候學校嚴禁學生進網吧,秦懷遠對此卻不以為然。別的老師常常在空餘時間進學校附近的網吧「抓」自己班的學生,並鼓勵同學們互相檢舉,可身為班主任的秦懷遠不但從不去「抓」學生,還嘲諷某些老師是在教唆自己的學生當「漢奸」。
甚至,他還在辦公室裡公然說「打遊戲是智力活動」——「只要有自制力,去幾次網吧也沒什麼」——而且,還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勸告老師們,不要把電腦遊戲視為洪水猛獸,「最有效的方法是引導,而不是禁止」。
秦懷遠的言論遭到了校長的嚴厲批評,說他是誤人子弟,他不服氣,跟校長大吵一架,後來甚至「變本加厲」,只要是他認為不合理的規章制度,他就堅決反對,完全不顧及「校方的尊嚴」。這樣的生活持續了10年,秦懷遠終於從學校辭了職。
那一年,秦州剛剛6歲,是準備上小學的年齡。可在秦懷遠的精心培養下,秦州的童年早已被「打遊戲」佔滿了。秦懷遠從來沒有提過讓秦州上學,秦州也不問。
他沒有上過一天學,沒有夥伴,沒有朋友,陪伴他的就是那臺冷冰冰的高配置的電腦。
可總有孤單落寞的時候。在家裡,他從來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爸媽,爸媽也從來不在意他的想法。走在街上,看見年紀相仿的小孩子們有說有笑的,秦州心裡就格外嫉妒。一次,秦州在體育場跑步,遇到了一個五年級的男孩,那位男孩主動上前跟他說話,這讓秦州欣喜萬分,從此每天都到體育場等對方。秦州告訴我,那段日子他開心極了,只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他就再沒見過那個男孩……
這麼多年,秦州從來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他懷疑自己得了「社交恐懼症」。我不相信,因為在我的課堂上,他很愛說話,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跟人交往而已。或許,只要他上了學,有了朋友,那些恐懼心理就會不治而愈。
有時候,我真想問問秦州,這些年他不去上學到底是因為什麼,可話幾次到了嘴邊就又咽了回去,我生怕刺激到他,我分明看到,他內心深處對上學充滿渴望。
2019年11月21日,我去給秦州上課,可上課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秦州還沒有出現。我給蘇紅打電話,蘇紅很驚異,隨即開始心急火燎地找兒子——打手機沒人接,打家裡的電話依然沒人接。
當蘇紅兩口子衝進家裡的時候,秦州正躺在床上睡得正香。這一覺是從昨晚延續到下午3點的,但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從黎明開始。
沒多久,秦州跌跌撞撞地衝進教室,滿臉通紅地對我說:「對不起,我睡過頭了。」話音未落,眼睛裡就噙滿了淚水。這眼淚不知是因為抱歉、悔恨,還是委屈,但卻讓我把批評他的話都咽到了肚子裡。
那天上課時,他一句話也不說,兩隻眼睛呆呆地看著課本,一副大難臨頭的神情。下課的時候,才惴惴不安地告訴我:「昨天晚上我打了一宿的遊戲,天快亮的時候才開始睡覺。我媽說她早上給我打電話叫我起床,還說我答應了她起床要寫作業,可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一睜眼,就看見我媽那張憤怒的臉,我爸一句話不說,可不說話比說話還可怕,他就不是一個沉默的人,他要是沉默了就會有事情要發生……」
我安慰他不要想太多,自己的父母而已,還能發生什麼事情。不過,哪個父母也受不了孩子黑白顛倒的生活,還是要有一個正常的作息。
秦州不說話,默默地點了點頭。
11月22日一早,蘇紅給我打電話說家裡有事,秦州的課暫停一次。當天晚上9點,我就接到了秦州離家出走的電話。
晚上10點,我見到了他,帶著悲切的神情,秦州給我講了很多話。
「我爸把我的電腦砸了,他說是為了讓我早點上學,做一個正常的孩子。他現在嫌我不正常了?!他現在讓我上學了?!我6歲的時候他怎麼不讓我上學?!那時我多想上學,可是他從來沒說過,我現在不想上學了,我不想讀書寫字,我就想打遊戲……
「我3歲開始打遊戲,我爸說我長大可以去做一名電競選手。本來我想等我14歲了,就加入正式的俱樂部進行正規的培訓,可現在他又說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讓我好好學習。他怎麼知道我沒天賦?我就是要打遊戲。我把打遊戲當作我的事業,為事業奮鬥,難道有錯嗎?就因為我睡過了頭,上課遲到了,我爸就砸了我的電腦!我的心都碎了,他還不如把我砸了呢。沒了電腦,我還怎麼打遊戲,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我靜靜地聽著他發洩著滿心的憤怒,也終於解答了我心中長久的疑惑。
這些年,秦懷遠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把兒子培養成一個優秀的電競選手。為了這個目的,他壓根就沒打算讓兒子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
表面看,秦州有一個寬鬆自由的生活環境,不上學、不讀書、不學習,在家幹什麼都沒人管。可實際上,秦懷遠密切關注著秦州打遊戲的成績,在心裡默默為他規劃了一個「宏偉的藍圖」。
最初的幾年,秦懷遠是欣喜的,可漸漸地,他發現兒子無論怎麼練習,成績都只是普通玩家中的優秀水平,根本無法脫穎而出——秦州對遊戲的理解永遠都是常規化的、大眾化的,並沒有秦懷遠所渴望見到的突破性的、創造性的操作。
在秦懷遠看來,這就是事實和願望之間那道似乎永遠都無法逾越的鴻溝——秦州並不具備優秀電競選手的天賦——而在電競行業,天賦比勤奮要重要得多。作為秦州的人生規劃師,秦懷遠迅速調整了方向,決定讓秦州去上學。
秦州當然非常開心,上學就意味著可以交朋友,有熱鬧的生活,可他並不知道,從此打遊戲就不能是他生活的全部,他要像所有的學生一樣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學習中去。
秦懷遠給秦州找了語文、數學、英語外教老師,希望秦州在上學前能快速補齊缺失的知識。秦州的確是聰明的,數學課只上了兩節,四年級水平的數學題他全部會做。小學數學對於他來說就像識字一樣容易;英語也不難,「聽說讀寫」只有「寫」沒有學過,可英文字母和拼音也沒什麼區別;只有漢字書寫,是他的大難題——這便是我的工作了。
秦州不理解父親的規劃,照樣像以往一樣把打遊戲當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晚上精力充沛,白天昏昏沉沉。於是,甚至比當年自己的父親還要決絕,秦懷遠一錘子砸碎了秦州的電腦,連同父子兩人的電競夢,全部砸碎了。
或許,秦懷遠當年也不一定是孤注一擲,就像他曾經對我說過的,小學的知識沒什麼好學的,很簡單,很基礎,只要肯用心,完全可以用一年的時間來學會六年的知識,而且可以在年級裡名列前茅。這一點,他對自己的兒子很有自信。
我贊同他的看法,我也認為小學教育並沒有那麼神秘,重要的是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只要秦州能把精力放在學習上,也還是能後來居上的。
那天晚上,我給蘇紅打電話,告訴她我和秦州在一起。秦懷遠來接秦州,秦州看著父親,一句話不說,把臉扭到一邊。秦懷遠告訴秦州,只要他能跟著我好好上課,調整好自己的作息時間,就再給他買一臺電腦。只是以後學習就是他的主業,打遊戲只能偶爾為之。
秦州聽了他爸的話之後,哭了。不知是因為爸爸的承諾而欣喜,還是為了他那越來越遠的電競夢。
第二天秦州依然來上課了,他看起來很頹喪,好像失去了精神支柱。
課間蘇紅專門跑了進來:「兒子,你不是喜歡打遊戲嗎,媽媽理解你尊重你,可眼下,咱們最重要的事情是上學,是好好學習。媽媽不要求你學習成績有多好,但你得努力,努力地做你應該做的事。等你長大了,你可以去學電子計算機專業,出國留學也可以,你還可以考清華,清華有電腦遊戲專業。」
「我要是考上了清華,你是不是很榮耀?」我沒想到秦州會這麼問。
蘇紅堅定地回答:「媽媽不需要你給我帶來榮耀,只要你幸福快樂就行了。對於媽媽來說,你幹什麼都可以,但你得要有知識有文化。你得去上學。」
秦州又沉默不語了。
蘇紅走後,秦州告訴我,其實他爸媽要離婚了,「因為媽媽早就想讓我上學了,可是爸爸不同意。兩個人為這常吵架,媽媽說是爸爸毀了我,爸爸說媽媽懂個屁。」
我勸他往好處想。可能一些成年人會經常把「離婚」掛在嘴邊,夫妻之間發生矛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重要的是解決問題——秦州很快就要上學了,這不就在解決問題嗎?
秦州的爸媽的確沒離婚,但沒過幾天,秦懷遠就提著箱子離開了家。秦州的精力立即從沒了電腦的失落轉移到爸爸身上。
那段時間,他總是憂愁地對我說:「我爸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也許,再也不回來了。我媽說以後讓我跟她過,說我爸這人不靠譜,可其實我更喜歡我爸。要是再也見不到我爸了,該怎麼辦呀?」
我逗他說:「你想你爸的人還是想你爸許諾給你的新電腦?」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說:「都想。」
秦州是個乖孩子,聽話,也懂道理。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不能做電競選手的現實,重新樹立了奮鬥的目標,他說自己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爸說他小時候是班裡的學霸,哪怕是經常去逛遊戲廳,學習成績都是名列前茅。說我是他兒子,學習一定差不了。他說他對我很有信心,可我卻沒什麼信心。」他嘴上說著沒信心,可臉上卻掛著憧憬和希望。
我安慰他,因為他後來的成績的確讓我十分驚喜——寫字速度漸漸趨於正常,加上極強的記憶力和理解力,很快就補上了小學幾年的知識。
2020年春節前,我們的最後一節課,他對我說:「我爸回來了,也把老家的弟弟接回來了。我弟弟才4歲,就開始學寫字了。我爸在我身上看到了失敗,打算好好培養我弟弟當一名學霸。」
疫情之後,秦州就會第一次踏入學校的大門了,他告訴我,自己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