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的肖像端正地掛在老堂屋後牆的中央,每每回到鄉村老家,總會端詳一會叔父的肖像,滄桑的臉上皺紋像刀刻一般清晰、深邃,眉間透著一股正氣,目光平和,嘴唇緊閉。整個臉部表情看起來讓人頓生敬畏,你要仔細凝視一會就會發現他的笑容,只不過他的笑容藏在心間。
聽父親說叔父年輕的時候曾經娶過女人,還續過弦。但沒有一個與他度過幾年就走了,也沒有留下自己根脈。後來為了我們兄弟姊妹讀書,就索性不再娶了,一直和父親生活在一起。
我依稀記得一丁點兒叔父生前的摸樣,和照片裡的他仿佛有著很大的區別。我是十多一點歲就離家了,而且一呆好幾年,記得第八個年頭,深秋重陽節剛過一天,也就是古歷九月初十那天,我突然接到家裡加急電報摧我回家。
當我匆忙回到家,見到叔父已經躺在床了,睜著無光的雙眼,臉上蠟黃蠟黃的透著駭人的死灰,一動不動,像睡著了一樣。
叔父真的走了......
父親把叔父「落氣錢」灰用老布裝起來縫了個袋子,給叔父做個枕頭,說是讓他睡得安穩些。據父親說叔父「落氣」用了一整天,都是為了等我給他送老,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一天當中,在大鐵鍋裡燒了幾十斤紙錢,灰都有大半渦,都沒有落氣,都是為了等我回來。
這時,悲痛的感覺一襲一襲在我心頭,我竟然暈過去了……
中午時分我被人叫醒,族裡人全聚我家,商量叔父的葬禮。不一會功夫就成立一個治喪委員會。有負責帳房的,有總理事的,有跑腿的,有敲鑼打鼓的,有招待賓客的等等,人人各有分工。首先是「把信」,就是派人去所有親朋好友家,必須親恭臨門,說我叔父「登仙」了,說話時要闢忌緯,不可失大體。
父親說叔父生前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跟著這一大家子風裡來雨裡去,省吃儉用,吃了不少苦,都是為了我們讀書。這次葬禮一定要做排場一些,我想這也許是對他老人家一點點的補償吧。
下午是叔父的「入棺禮」。
村裡兩個年尊派長的大叔伯擔當主角。午時一過,禮炮齊鳴,鑼鼓喧天。在硝煙瀰漫哭喊震天的氣氛中,兩為大叔伯為我叔父「淨身」。端一湓清水,旁邊燒起紙錢,點上柱香。兩人一前一後,用毛巾擦拭叔父的遺體,然後再給他穿上「壽衣」。壽衣是用老布染青做成馬褂的形式。一套壽衣合計十大件,三腰五領,鞋襪,帽子。一般這些「壽器」有錢的人家在中年時就置辦好了。換洗一新的叔父由兩人一前一後抬著,在鞭炮聲,鑼鼓聲,嗚咽聲和吶喊聲中送到老堂廳。那是專用於為亡人做法事的房屋。
老堂廳是上下兩重露天井的建築,兩邊都開有廂房。叔父的棺木停放在上重正中靠後牆根,放在兩條橫著的板凳上。
父親說叔父的「壽器」做工是挺講究的,裡三層,外三層用生桐油和石灰石調和油漆而成的,即使是碰上炎熱的夏天也不會有氣味外露,是生前叔父再三拜託那個漆匠師傅一定要做得好好的。叔父講過如果他們偷工減料,他就是到陰間也會找他們算帳的。
靈堂光線較暗,棺木下面的「長眠燈」忽閃忽閃的,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靈堂的中央放著一張八仙桌,權當供臺。上面放著三個碗,一個盛著飯,一個盛著肉,還有一個碗盛著魚。八仙桌前沿邊整齊擺著一排酒盅,裡面全盛滿了酒。八仙桌後沿正中放著叔父的遺像,遺像前面就是叔父的靈牌,還有一隻褪了毛,去了頭的公雞,用竹籤從頸部一直穿到尾部放在靈牌的正中間。據說這隻雞叫「引路雞」是引領叔父順利走向天國之路的。
入棺後並不是馬上蓋起來,棺蓋稍為向一邊傾斜,讓棺裡的人露出臉來,說是留給親朋好看他最後一眼的。一般這樣要停留一到兩天,讓親戚朋友都來「打撈」。這時候「打撈」不必帶任何禮物,也不吃主人的飯。不過在鑼鼓和鞭炮聲中要給叔父磕頭,作揖,燒紙,下跪。
晚上,我和父親還有房下的弟兄都來為叔父守夜。這種守夜叫做「做暖伴」。一般說到「出位」前都必須有人做「暖伴」。
「出位」是定在一周外,這中間還有很多節目要過場。明天是親戚相續「打撈」,後天是「關燈」,再後天是叫地理先生選地開挖地夼,然後是「遊燈」,最後是一個追悼會。開追悼會要請十位老先生,而且都要會呤詩做賦,出口成章。不過我那裡有一個班子,都是讀過老私孰的老先生,只是費用很高。所以那時喉有些人家,家裡確實很困難或者由於天災人禍都是「鬥米枯材」的形式「出位」。亡者在家裡最多放半天,而且不通知任何親朋好友,請八個人悄悄地抬出去。我家那時候其實也很窮,只不過不忍心這麼做罷了。
第二天九點多,所有響器敲起來了。硝煙和哭喊聲瀰漫了整個村子。所有親戚都來了,排成一條長龍,緩緩地繞叔父的靈柩轉了三圈,然後又一直擺開,按輩份大小在靈前依次磕頭跪拜。我的一家人也跪在靈柩的兩邊依次向他們回禮。拜畢,鞭炮聲,鑼鼓聲都停下來了。
嗩吶又吹起來了,那聲音嗚咽嗚咽的。我生平沒有聽過如此悽涼悲婉的曲子,像是從天上飄來的聲音,那調子都吹到心裡去了。靈柩的後面有人不斷燒紙錢,硝煙瀰漫著,嗆得人有點踹不過氣來,火光映著人們的臉,在嗩吶聲中給人一種非人間的感覺。「打撈」終於結束了。該給叔父「蓋棺」了。家人和所有幫忙的都在諾大的靈堂前一同跪下,目睹兩個大叔伯用桐油石灰和聊釘將靈柩封得嚴嚴實實。叔父真正離開了我們,他正在走向另一個世界,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希翼那是一個理想的天堂。
我極度疲勞又極度清醒,無法入睡。腦海裡老是浮現叔父那褐黃的臉龐和兒時對我的點點溺愛……..
夜已很深了,父親的酣聲很重,這幾天他人前人後地忙,實在太累了。渾黃的燈光下父親睡熟臉和叔父幾乎一個模子印的一樣,他也快成了老人。我的心又一次酸痛起來…….院子裡天井上四角的天空有兩顆星星無力地泛著一點點渾光。天幕黑得有點讓人害怕,遠處山風吹來一絲絲衰草的氣息,偶耳能聽到雄雞的啼鳴和斷斷續續犬吠聲。可能天快要亮了,我竟然有些昏昏欲睡,倒在地上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吃早飯時我被父親推醒了,叫我趕緊扒一口飯,去給叔父「關燈」。兩位道人穿著花長衫,戴著高方角帽,後面還飄著兩根長長的帶子,裝扮有點不倫不類甚至有些搞笑。不過他們鑼撥的點子配合得好極了,唱腔也很圓韻。我跟著他們在叔父的靈柩轉來轉去,時而磕頭,時而做揖,時而下跪。我手裡拿著一「招幡」旗,上面有道人畫的符法。他們口中念念有詞。大意說是為叔父去天國路上掃清障礙。靈堂兩邊的長板凳上坐滿了看客,有鄰村的,還有遠村的。他們不時傳來一陣陣竊竊的笑聲…….
響器和鞭炮一直都沒有停過,陸續有客人送花圈和禮物來,我的膝蓋也磨破了皮,生痛生痛的,因為每一個客人到我們全家都要跪著迎接。靈堂的花圈和帳幅多得放不下去了,一直擺在大門外,小後生們忙著掛輓聯,打紙錢……終於挨到晚上了。好象只有在夜裡我才稍稍得到一點點安靜,才能回到叔父的身邊。我已經失去了悲痛的感覺。悲痛在極點上持續,就不再是悲痛了。
「遊燈」就是所有親戚把自己送的花圈或條幅統一起來,分別叫人扛著到外村去遊行。一是顯示本族具有一種團結,和諧和人丁興旺氣氛。二是到各個山神社廟,古募仙人為各路神仙請安。不過每到一處,都要設壇做祭奠。燈遊過後就是開追悼會。那是一個長達八小時的哀悼會,要把我叔父的生平用文章寫出來。老先生帶著一種非常悲哀的,甚至帶做哭腔的調子讀唱出來,很多人被這種氣氛感染得淚流滿面。哀思會還有很多名堂,一個「孝子祭」要三個時辰,當然我權當孝子,還有「十獻碗」,「福壽酒」等等………..
這幾天每頓飯都有十幾桌。有親戚朋友,法士,道人還有全村的男女老少,家家幾乎都不用生火做飯。就連他們的親戚來了也一同在我家吃飯。廚房裡幾乎一刻也沒有停下來過。那些大媳婦,老嬸媽一個個忙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日子一天一天的往前熬,叔父的葬禮按原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滿腦子亂糟糟的,又生痛生痛的,好像是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
「寅時不天光,卯時亮堂堂」。叔父「出位」的日子終於到了。飯堂裡早早就開好了一桌「起馬飯」。八個生強力壯的小夥子圍坐起來了。酒過三巡,鞭炮響起來了,我穿著滿身雪白的孝服,頭頂著託盤跪在他們的桌前。頓時有人把我扶起來,端下了託盤,並分發每人一雙大白鞋,一條白毛巾,一雙白手套,一條香菸。這時候他們都放下碗筷,把毛巾在頭上紮好,換上白鞋。他們就是「八仙」了,肩負著抬我叔父的重任。
場外的空地上早就擺放滿了紙錢,足足擺有半畝面積。每個「錢包」上都有送禮客人的名字。還有一些散落的紙錢,據說這些散紙錢是分給那些孤魂野鬼用的。卯時正點到了,「八仙」一一就位,他們像老虎一樣氣勢洶洶衝進靈堂。靈柩兩邊,各三人打「背弓」,「頭懷」和「腳懷」各一個。「發啦!」八個人齊聲怒吼,所有響器,鞭炮,哭喊聲一齊響起,聲震天地。「八仙」們氣勢洶洶,一溜小跑似的把靈柩迎到了場外的兩條板凳上。他們正在用很粗的繩子把靈柩綁在兩根粗而長的大圓木上......
我們齊刷刷跪倒一大片。一聲雄雞慘叫聲,我偷偷的抬起頭來,一隻被砍了頭的雞鮮血不斷外射,有人倒拿著它繞著紙錢堆轉了三圈,雞血不斷滴在紙錢上。「起啊-------火!」主事人拖著長腔......
熊熊的大火貪婪地吞食著哪些紙錢,天空紙灰橫飛,濃煙滾滾。火嘯聲,鞭炮聲,嗩吶聲,鑼撥聲哭鬧聲聲聲如雷貫耳。仿佛世界其他的地方都凝固了。簡短的法事做完了。「發啦!,」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了,一路吹吹打打足足擺了半裡路。
到了墳場,一個足有兩米長一米多寬大坑已挖好了。房侄抱了一大捆乾草鋪在最底面。兩根粗大的棕索吊起棺材,緩緩地放下去,一千多斤用篩子篩過石灰倒在裡面。我跪在坑邊,頭伏了下去。
我聞到了泥土的氣息,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息,有著澀澀的腥味。叔父離我而去了,他帶著遺憾,帶著悽涼......
叔父啊,前面路也許很坎坷,也許很黑暗…….您一定要慢些走啊。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們約定一起過,您還做我的叔父,我一定會盡力讓您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