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中,一直有這樣一個地方:
東風徐徐,火樹銀花,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街上魚龍雜舞,寶馬香車,姑娘們娉婷來去,街道上燈火輝煌,笑語歡聲,解釋無限惆悵。然後我獨行其中,背著手,賞著花星如雨,微微含笑;抑或手搖摺扇,扇上大書「某某公子」四字張揚,側帽風流,緩緩踱來,姑娘們爭風相擁,暗送秋波。然後我稍微裝出一些傲氣,輕輕的側臉,慢慢的走著,走進宋詞唯美的意境中。
這個地方一直在我的腦海中鮮明著,許多年來,我一直努力尋找,天南海北,從來沒有懈怠!
然而,當生活與理想出現了太多的齟齬,詩意隨著遠方,也漸漸變得不再真實。因此這次回到故鄉,更多的時間便是呆在家裡,哪兒也不想去。人一懶散,生活也變得灰暗無光,織金的天空,仿佛也有了難以撥開的陰霾。獨對琴箏,幽幽聲泣,我與樂音飛舞起來的情,成了一聲一聲無律的感嘆。弦斷樵山,知音何處?一曲高山流水彈完,我竟已傷心得淚流滿面。停下手指,輕輕撥弄情緒,不禁又大笑起來。管它的哭呢!管它的笑呢!生活也不因此而改變什麼,於是一聲亢奮,一曲漁舟唱晚,我的心便寧靜其中。正彈得起勁,同城的沈君打電話過來,說劉玉明老師愛子成婚,問我要不要一起過去,我停下琴,興致猶尚未盡。
「去,當然要去!」我這樣肯定的回答著,一邊卸下指甲,理理思緒,一腔奔放熱烈的情,也隨著生活變得平靜起來。
玉明老師是織金的知名人士,雖然我們沒有太多接觸,但每次見面,都感到他的親切無比,劉老師總是那麼的謙和,對於我這樣籍籍無名之人,也並沒有過半分怠慢,他的愛子成婚,我豈有不去之理?可惜當場我沒有碰到玉明老師,沒有親自道賀,心下十分歉意。我去的時候,賓客大都散去,但大廳依舊人影綽綽,我給沈君打了電話,他努力向我招手,我一眼便看見了他,入座以後,沈君給我介紹織金本地的一些名人,有幾個是我先前便熟識了的,一一見過之後,胡亂吃了些東西,他們便提議要去水鄉猜燈謎。水鄉這段時間在做惠民活動,這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那些活動之中,數燈謎最有趣味,一句話包含著百態人生,你耗盡心思,幡然醒悟,才知道原來謎底早已熟悉。這些謎語要是用詩寫成,則又另具情趣,妙不可言。以前讀《紅樓夢》,總對大觀園內元宵猜燈謎一節感到好奇,那些被作者設定好的人生,落在藝術的輝煌裡,結局卻每每顯得出奇。然而還是被自己一一的猜中,所以賈政看著林黛玉所寫「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這樣的燈謎,也只是心下為之煩悶,一聲嘆息而去。
我對於燈謎,從來都有著特殊的愛好,只可惜俗事纏身,於斯寡究,少了許多靈感。和老師們一路閒聊,不到一會,我們便進入水鄉,這時燈謎早已開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竟像元宵佳節一般,所有的謎語沿著門庭柱子掛著,殷虹一路,透露出無比悅目的喜氣來。我們一面走,一面慢慢瀏覽著,偶爾記住一個,便在腦中仔細琢磨,像猜度未來前程,遊戲人生。入迷的幾位老師已經開始進入迷戲,搔首捻須,來回踱步,側頭冥想半天,終於陡然開頤,於是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光明。謎底,原來這樣;人生,不過如此!老師們微微的含笑著,一段猜過,又進入下一旅程。思維和生活不斷碰撞,遊戲和人生幾度輪迴。我看了好一陣子,居然一個也未能猜中,是啊,在生活的逆旅中,誰人猜得出自己的結局!
我靜靜的站在那裡,面對一張發紅的紙條,不禁沉沉的思考起來:草木叢中品盡人生百態。多麼沉重的警語!像一道閃電划過夜空,迅速,又讓你無法忘記。那麼,謎底到底是什麼呢?一個字的詮釋,一句話的引領,竟讓我走進遊戲之中,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同行的老師們早已不知去向。稍一遲疑,也並不刻意找尋,索性掏出手機,沿街拍攝水鄉夜景。
這時水鄉正值人潮高峰,來去的人們映在爍爍的燈影中,像天街夜市一般,充滿了無限幻想。我一路小心的拍著,生怕忽略了哪一個平凡的局部,而美又恰恰在那裡誕生。果然,一個平常的鏡頭被我捉住,兩個姑娘站在一張紅紙下面,仰著頭,側著臉,寧靜的猜著謎底。
我終於停住鏡頭,對好焦距,快門才下,早已被她們察覺。兩位姑娘也不生氣,圍到我的身邊,不住的擺手:「不能拍,不能拍。」
我笑了笑,對她們說道,這不過是公司一個特寫而已,並不代表什麼。但她們還是堅持,求我給她們刪掉,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默默的刪掉了。兩位姑娘方才展開笑容,連聲道謝而去。然而,她的清麗的笑,卻盤旋在我的腦中,無意回頭,她們又在人影中婷婷佇立,燈光相襯,俏麗橫生。我不禁想起辛棄疾描寫元宵的一首詞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王國維把這首詞的最後一句定為人生成大事者的最高境界,覺得人生參過所有,回過頭來,原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在身後,一直默默的跟隨著,美麗著,對你不離不棄。對於先生這樣的說法,我們不去管它對錯,但對於詞句本身的張力,卻可以想見出來。但我對於這樣刻意的定位,是頗有微詞的,詞於情景,或許包涵著它的言外之意,但要是落俗哲學,便少了它本身的情思。對於這首詞,有一個青年作家也這樣寫道:
太多光陰裡的紅塵往事紛飛繾綣,一個微笑或許也是一生一世,一個轉身也許就是無涯永訣。這些詩詞,就是時光的箴言,不管過往是明媚還是蹉跎,我都願以自己的方式來紀念曾經淚目的相思,和心內最愛。
其實這首詞本來也與人生無關,與境界無關,更與哲學無關,它只捕捉住瞬間的一個鏡頭,驀然回首,伊人俏立,傾情一笑,境界也好,人生也罷,統統都稀釋在美人的笑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