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編輯 | 黃月1
十年前,劉子超去了一趟新疆霍爾果斯,他在國門處看著貨運卡車排著長龍,等著通關開往哈薩克斯坦,遠處的天山冰雪覆蓋。他一下子被喚醒了記憶——歷史課上學過的撒馬爾罕、河中地區、七河之地,讀過的斯坦因、斯文赫定等人的紀行,都變得鮮活了。他當即就產生了去實地看一看的想法。
對中亞的浪漫想像轉變成為了數次深入亞洲腹地的旅程,接著,就有了《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這本書。該書記錄了劉子超在處於全球化邊緣和大國夾縫間的土地——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 、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及土庫曼斯坦等地的旅行。日前,劉子超與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羅新進行了一番對談,內容涉及《失落的衛星》中記錄下的夾縫中的人們,也談及了旅行和以中國眼光寫作旅行文學的意義。
《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劉子超 著新經典文化·文匯出版社 2020-6
尋找歷史夾縫中的邊緣人
在《失落的衛星》一書中,劉子超講述了他在途中遇到的許多人和他們的生活,也包括旅途中險些被敲竹槓的經歷。那時候,他在吉爾吉斯斯坦伊塞克湖附近遇到了兩個女人,娜迪亞和達莎。她們住在破敗的蘇聯小區的筒子樓裡,卻盛裝打扮、興致勃勃地邀請他一起喝酒吃飯,甚至計劃和招待串通從他身上「撈一筆」。在活動現場,他以理解的心態講述了這個故事,並認為她們不是敲竹槓,就是「比較寂寞」。因為伊塞克湖很多療養院在蘇聯時代是著名的旅行景點,但在蘇聯解體後陷入沒落。兩位俄羅斯女人就是在伊塞克湖畔出生長大的,「好長時間沒看到外國人,就很興奮地想跟你聊一聊。」
劉子超說,在中亞的俄羅斯人或俄羅斯族,很大一部分人在蘇聯解體之後回到了現在的俄羅斯,而留在中亞的一般都是從小就在中亞出生長大的俄羅斯族。他們原本母語就是俄語,在中亞諸國獨立之後,俄語仍是通用語言,但他們不會說吉爾吉斯語或烏茲別克語,所以被視為外來人。他們在中亞出生,中亞獨立之後繼續在這裡生活,卻沒有強烈的歸屬感,因為這些國家獨立之初最重要的事就是建立自己國族的神話和「想像的共同體」,在這時候,這些俄羅斯人就站到了一個邊緣的位置上。
另一個令人感慨的團體群體是中亞的朝鮮人。劉子超在烏茲別克的努庫斯遇到了路邊賣泡菜的中亞朝鮮人。朝鮮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其中的歷史背景是:上個世紀,日本佔領朝鮮半島後,蘇聯讓俄朝邊境的一些朝鮮人穿越西伯利亞,集體遷徙到中亞地區,因此一些朝鮮人今天散落於中亞五國。經過蘇聯多年的洗禮,除了年長者,年輕人基本已經不會說朝鮮語了,他們的母語是俄語,也不會刻意學烏茲別克語或者哈薩克語。
「當時看到這些朝鮮人,我就有一種感覺:他們變成了流亡的狀態。」劉子超說,這些人也會對自己的身份產生質疑,也會問自己:我們算什麼人?我們不說朝鮮語,但我們的人種是朝鮮人;我們說俄語,可是我們又不生活在俄國;我們生活在中亞,我們到底是什麼人?
中亞的朝鮮人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有很多困惑,這也反映在了劉子超在努庫斯看到的泡菜上——中亞地區的人是不吃辣的,所以他們的泡菜沒有什麼辣椒,白花花一片,只有鹹味。「這個泡菜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泡菜,好像某種隱喻一樣。」
劉子超
呈現人心是好的旅行文學的標誌
劉子超一路上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他們喝酒聊天,試圖去了解他們的生活。在活動現場,他說,在出發之前,他就有強烈的願望,想要遇到各種各樣的人,要把他們的故事呈現出來。漸漸地,「旅行退後了,人浮現出來了。」遇見人、尋找有時代感的故事,成為了旅行的目的:「只有人的故事才是最打動人的——你去到這個地方之後,呈現出這個地方的人心,這是旅行文學到達最好水平的一個標誌。」
劉子超在「三明治」的採訪裡區分了度假和旅行。他說,度假是解壓式的享受,旅行則是有共情地探索。在「一席」的問答中,他進一步講解了旅行的秘訣——他說,旅遊是可以和朋友家人一起的,但是旅行一定要一個人。因為只有一個人,才能打開各種感官,而且在這種情況下,不論是你對當地人還是當地人對你,都會充滿好奇。活動嘉賓羅新也區分了旅遊和旅行,他說,普通的遊客視角,一般是旅行去看到某個名勝,看一眼就回來表達;而真正的旅行者一定要和人接觸。
雖然旅行文學總是涉及到很多歷史、文化知識,但是劉子超認為,通過閱讀材料理解當地背景固然重要,但如果變成堆砌材料會變得無趣。羅新也指出,比起這些專業角度,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就是寫大量的人。讀者也可以從閱讀的過程當中體會到,不論說什麼語言、有什麼文化、長相如何,都可以確認「那裡的人是和我一樣的」,這個確認的過程是美好動人的。
今天,人與人之間仇恨增長,但是其實很多時候,互相敵對、仇恨的雙方從來都沒有見過面。羅新看到,這時候,旅行的意義就呈現出來了。他引用馬克·吐溫的名言「旅行是偏見的天敵」稱,當我們看到、接觸到他人,偏見就會逐漸消失。
用中國經驗打量世界
作家何偉曾經寫到,他在埃及小鎮上遇到了在集市裡販賣情趣內衣的溫州人,但他們只是來做生意,對當地的文化並不是很感興趣。在中亞,劉子超也遇到了很多做生意的中國人,比如帕米爾公路運大石頭的河南司機,既不會說當地語言,對當地文化也沒有什麼了解,只是在這裡運石頭。「我覺得他們應該去了解一些,」劉子超看到,雖然這批人已經憑著自己的悟性或開拓精神走出了國門,但是他們對當地事務的見解缺乏文化的視角。
另一方面,中國的作家也沒能跟上他們的腳步,沒能用自己的觀察去消化和呈現這些世界經驗。劉子超說,在19、20世紀,英美等西方國家產生了很多用西方視角去觀察世界各地的作品,但中國的作家和知識分子到更晚近才開始有能力、有機會用中國經驗打量世界。
劉子超看到,過去,西方的獎項或多或少以西方為中心,常常是「西方國家的作家才有權力寫點兒別的地方的事情」;如果非西方國家作者參與獎項爭奪,一般只能寫本國的故事。但《失落的衛星》一書中寫烏茲別克斯坦的一章,2019年獲得了第一屆全球真實故事獎(True Story Award)的特別關注獎。該獎項由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擔任顧問,評委均為國際知名記者。他在澎湃新聞私家地理的採訪中談到,這說明世界潮流或許正在發生轉向,中國作家提供世界經驗可能會變得越來越重要。
劉子超認為,其實西方的作家、知識分子挺好奇中國作家或知識分子怎麼看待這些問題,這也是他獲獎的部分原因。不過他也看到,一般來說,中國人性格比較內斂,雖然內心有自己的想法,常常不太願意對國際事務或對別的國家發表觀點。在接受公眾號「三明治」採訪時,劉子超則說,中國人怎樣觀察世界、怎麼和世界互動「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題材」。
參考資料:
劉子超:中國人如何觀察世界,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題材|寫作者訪談https://page.om.qq.com/page/OtraW5dEzHmSFn-nPR0YmwkA0
如果你想旅行的話,一定要一個人|劉子超的問答時間
http://k.sina.com.cn/article_2681847263_v9fd9bddf01900zwrn.html?from=cul
對談劉子超,獲獎旅行作家是怎樣旅行和寫作的?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324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