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需要故事的時代,越是需要去記錄日常,哪怕它是「瑣碎、重複、無聊、平淡的」,也正是這些「瑣碎、重複、無聊、平淡」在塑造我們。
撰文 | 蔣春華 編輯 | 李媛 出品丨穀雨工作室冬季的清晨,天空下著小雨。
送葬隊伍在田埂小路上,像一條白色長龍般緩緩爬行。逝者家屬統一穿麻戴孝,跟隨道士的口號,一跪三拜,就像一片片白色的鱗在往前面翻滾。這是廣東陽春市一個大家族的一場葬禮。逝者才四十多歲,這讓整個家族無不陷入悲傷。
隊伍最前面,少年楊平道捧著父親的遺像,朝著棺材方向,低著頭,雙手被人攙扶著一步步倒退著。他雙腳一跪,身後的白色鱗羽們就會相繼跪下,天空中就會響起震耳的鞭炮聲。在南方的葬禮風俗裡,這叫孝子攔棺材。攔得越多,就越能表示長子對逝者的孝順和不舍之情。
雨下得有點大了,坡上的路開始變得難走。前面抬棺材的兩個人,踩了彼此的腳,開始相互謾罵。其中一人對另外一人說,「你再這樣,我就把你一塊埋了!」前面捧著父親遺像的楊平道,不禁笑了一下。
這是不是對父親不敬?這個漣漪一直留在楊平道心裡。他為此反思自己,並內疚了好多年。後來,他才明白,這才是真實的人性。在極度疲憊的時候,這是人的自然反應,類似於生理上的應激行為。
「這才是我理解的電影感。直到現在,我們對電影的理解,還是在好萊塢的一種通俗敘事裡邊,說的是概念性的東西,完全沒有把握到最動人的人性。我們以為電影就是拍故事,但是拍電影,其實可以拍生活。」他說。
楊平道出生於廣東陽春市,成長於一個傳統的鄉村大家族。2007年,他從中國戲曲學院導演系畢業之後,回到故鄉,拍攝了兩部關於自己家族的紀錄片。它們分別名為《家譜》和《生命的河流》。
其中,《家譜》是用Family Tree的結構,記錄了家族內部的日常生活。《生命的河流》則從「我」這個支流出發,一路回溯到父親和祖輩的河流,並對生與死進行了對照。
「家庭就是這種關係的體系,一張圍繞某個人結成的牢固的網……一個家庭成員的離開,突然扯斷連接他人與其他人相互之間的牢固紐帶,家庭便面臨危機。」人類學家林耀華在《金翼,一個家族的史記》一書中,曾對兄長東明的去世如是論述。《家譜》裡楊平道父親的早逝,《生命的河流》裡奶奶的離世,也給楊平道和他的家族帶來了危機。
《家譜》《生命的河流》劇照在過去的中國農村,人與人之間存在一種差序格局關係,是一個個相互交織的同心圓,一個同心圓的破裂會同時波折到整個「池塘」。1949年之後,由祠堂維繫的家族關係逐步瓦解,走向單獨的直系家庭。1978年之後,民工潮出現,農村地區逐漸出現「空心化」現象,家庭關係進一步縮減為爺孫關係。緊接著,獨生子女政策到來……
而楊平道的這兩部作品,完整地保留了一個南方家族生活的檔案。攝像機記錄了這個家族破裂又重組再生的過程。
「你沒有必要去找它的情節,或者是找它的故事,就像你在一個河流裡邊,在那躺著,隨著它漂流,你去感受裡面的冷暖變化就行了。」在《生命的河流》的導演闡述裡,楊平道說。
越是需要故事的時代,越是需要去記錄日常,哪怕它是「瑣碎、重複、無聊、平淡的」,也正是這些「瑣碎、重複、無聊、平淡」在塑造我們。
導演楊平道電影也可以拍生活穀雨: 你們家鄉現在還在修家譜嗎?
楊平道: 在的。很多家族的歷史可以上溯到明清,一般叫八世公、五世公,就是第八代、第五代的意思。
《家譜》裡,我爺爺開頭跟我講我們祖宗的一些故事,裡面實際上有很多東西是被傳奇化的、被演繹的。這種鄉土演繹故事很誇張,但是又很樸實。聽他講述,你不會去追究它的真實性,因為人對過去總是會自覺不自覺地添油加醋。你會覺得你的祖先是那樣的一個活法,你會沉浸在他的講述裡面。
拍紀錄片,真實不真實有時是個問題,但是有時又不是。後來我拍劇情片,也總是在模糊真實和非真實這種界限。
穀雨: 《家譜》的英文名叫Family Tree,字面意思是「家庭樹」,你這個片子的結構恰好是這樣的形態。從這樣一個結構來做這部電影,你是怎麼想到的?
楊平道:那是2007年,我剛畢業。當時我拍的一個短片得獎了,獎了一個高清的小DV,就有了拍攝工具。我之前一直想做劇情片,但拍劇情片對剛畢業的學生來講太難了。我有個同學家庭條件不錯,我就跟他聊,說我想去拍我家,跟他講了Family Tree的結構,他挺感興趣的,就給了我2萬塊錢,說去拍吧。
實際拍了兩個月。我想從我回家拍開始。它就像公路電影。你去到哪、碰到某個家庭,是一個橫截面。跟拍一棵樹一樣,你先拍這個分枝,又去拍那個分枝,這就拍完了一棵樹。這種現狀也反映了一個家族開枝散葉之後的結果。
中國的很多農村家庭,在改革開放和城市化運動以來,都是這樣一種命運。我爸媽最遠的親戚去到美國舊金山,在他們那個時代,這個事情是不可想像的。這個橫截面,就說的是這樣的故事。
《家譜》劇照穀雨: 你覺得這個片子在影像、電影語言或者其他本體方面有什麼探索的地方嗎?
楊平道: 我以前特別愛看理論書。我拍過一個叫《動靜存在》的短片,聽名字就非常概念。拍了之後,我放給人看,所有人都看不懂,實際上是我的問題,那時候我還不太懂視聽語言。
直到一次在寢室看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有個場景我一下子醍醐灌頂,就開竅了。我發現《童年往事》裡奶奶講的話,跟我的奶奶跟我講的話是一樣的,何況還都是客家話。我突然間意識到,原來生活其實就是電影。
這讓我很震驚,因為我是看香港電影長大的。電影對我來講,就是看一個故事,拍電影就是拍個故事,直到現在,我們對電影的理解,還是在好萊塢的一種通俗敘事裡邊,它說的是概念性的東西,完全沒有把握到最動人的人性。侯孝賢讓我明白,拍電影其實是可以拍生活。
在我父親的葬禮上,通宵弄完一套吹拉彈唱的東西之後,長子要拿著牌位目送棺材上山,那是很累的,我弄了一整夜。後面抬棺材的兩個人在那鬧矛盾,一個人就罵,「你再這樣我就把你一塊埋了。」我聽到就笑了。
我為了在我父親葬禮上笑的這個事情內疚了好多年,覺得自己不應該那樣。但我後來明白了,人疲憊到一定程度就會這樣,這是自然的人性流露,它不代表什麼,不是我對父親不敬。
我父親過世的時候,要守夜,很困,但是也不能睡。我父親很好的一個拜把子兄弟過來之後,半夜跟我們開玩笑,講父親過去笑哈哈的。他是用這樣的方式去安撫這些傷心的家人。這個太電影了,太動人了。
楊平道整理做法事的符穀雨: 《家譜》裡面的字幕特別好玩,你沒有讀出聲,而是打字,特別像小說的那種感覺。
楊平道: 我開始也嘗試用一種旁白,像侯孝賢在《童年往事》裡一樣,但是我發現矯情。字更靜默,這就有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感覺。看的時候,觀眾可能會有一種聲音的感覺在內心裡邊,好像這個人在說話。
家族與歷史穀雨: 片子中一個很重要的段落,是你給你父親開山,墳沒有找到,這是因為什麼?
楊平道:親人去世後,我們那裡的規矩是,要在一個時間段內找一個風水先生,做一個開山儀式。經歷過開山儀式,去世的人「眼睛才會睜開」,才會 「自己去找東西吃」。
但我父親的去世對於我們家庭打擊非常大,很多年我們都在逃避,不談這個事情,導致很多年後才去。農村墳地都沒有用水泥,都是墳頭的,很多年後就忘了在哪了,只知道大概位置。當時我是跟著過去的,包括選墓地,因為這個一定要長子去。但也許是選擇性遺忘,我完全沒有了記憶。
穀雨: 這一段是誰幫你拍的?
楊平道:是我表弟。這拔草的幾個鏡頭,是我第二天回去擺拍的。我覺得還差一個結尾,就隨意地拔一下草。它是我的一個心願,也代表我對我父親的情感。這個行為很克制,拔拔草,也沒有說在那裡要拜,哭泣什麼的。但是那個傷心、愧疚是在的。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想真實和虛構之間的關係。
《家譜》劇照穀雨: 你拍的是一個家譜,是一棵家庭樹,但又跟大歷史有一定的關聯。關聯是通過講述,還是帶有點傳奇色彩的講述。比如你跟你奶奶在床邊聊天,她跟你講了一個刺死地主的故事,她說她當時並沒有去刺,這個很打動人。
楊平道:這個故事被我改裝了一下,放到了我的新片《好友》裡。它是真實發生的。當時村委開大會鬥地主,誰敢去捅他?一開始,沒人敢舉手,雖然是在意識形態籠罩下,人性善的一面還是在的。但是我爺爺的一個堂兄舉手了,後面還有三四個人跟著舉手了,因為有工分獎勵。有人提前告訴地主家「趕緊逃」,他就帶著一家大小往山上跑,堂兄就追,結果是追到山上捅死的,那個場景太殘忍了。
穀雨: 《家譜》裡講到「歸鄉」這個概念,你說,你的有些親戚要死的時候,都會想要回家。
楊平道:在廣東農村,有落葉歸根的觀念。哪怕你搬出去了,你真正的歸宿還是在你的祖屋裡邊,祖屋如果破敗了、坍塌了,我們那個地方會覺得是特別糟糕的事情。
現在這種觀念淡了很多,老一輩沒有能力了,現在誰有錢誰最有話語權,那些30多歲的開工廠的年輕人,說話分量非常重。
《家譜》劇照穀雨: 你在影片裡運用電視機呈現了一些工人的狀況,也討論過改革開放之後,農村社會結構的瓦解。
楊平道:一個講農民工的紀錄片,把我看哭過。外地打工的母親過年後回家,兒子不認識她,她有半個月在家裡想重新把這種母子關係建立起來,但是快要建立起來的時候她又走了。所以那個孩子在哭,他媽媽也哭,但是奶奶為了不讓她哭,趕緊把他抱回家裡,不讓他看。這種畫面太殘忍了。在改革開放過程中,7、8億農民所在的農業社會結構是被進一步瓦解掉的。
死生之間穀雨: 《家譜》跟《生命的河流》在創作上有什麼關聯?
楊平道: 《生命的河流》是《家譜》的延伸。我拍完《家譜》之後真得很痛苦。攝影機的鏡頭是一個放大鏡,平時講話聊天或者是吵兩句好像沒什麼,但當你用鏡頭去看,細節和情感就被放大了,這讓我特別難受。我花很多時間反覆剪,說白了就是磨,磨出一個距離感來,一年後才剪出來。
本來我說拍完《家譜》之後不拍了,但是後來又繼續了。我想,影像能真實地把現實的某個瞬間記錄下來了。它的藝術力量,實際上來源於時間。
穀雨:當時是怎麼想到要拍自己的生活?
楊平道:結婚是我人生計劃之外的事情,因為有了孩子。當時我在人生裡面一個很困頓的階段,因為奶奶去世,我突然結婚,孩子也有了,我一下子就覺得生命的河流停頓了。《生命的河流》前面有一個鏡頭是河流的,它流得很慢,很像我那個階段。在我家門前,每年三四月份,那條河會長滿浮萍,好像水是靜止的,像池塘一樣。上面依然有生命力,長了很多東西;底下那個水是流動的,但是看起來是靜止的。
《生命的河流》劇照穀雨: 這部分生活的記錄,有一部分是你跟妻子兩個人扮演的。你當時是先寫這樣一個劇本,多次排練,還是即興表演?
楊平道:一般我拍戲不排練,直接就拍。我當時就是想,這些素材都是碎片,我怎麼把它們結構起來?我希望它有劇情,因為它有一個家庭裡的新生,還有衰老和故去,生命交替是一個永恆的話題。
我當時還有對真實和非真實的思考。拍紀錄片,你把鏡頭框放在哪裡,你就是在選擇這個世界的哪一部分。選擇是主觀的。所以劇情片在某種維度來講更真實。
比如說「打老婆」,實際上我沒有打過老婆,是照著劇本寫的和演的。我是讓我老婆拿一張A4紙,我一巴掌把紙拍下來,它能發出聲音,仔細聽那個聲音比較假,但我覺得無所謂。
穀雨: 《生命的河流》最開始有兩個空鏡頭,聲音是兩個人很私密的對話,為什麼要營造這個形式感?整個片子好像都是這種感覺,就是兩個人在說一個東西,有點新小說派那種感覺。
楊平道:它也有很多種。比如像我爺爺那種敘述的方式,比如我說我是怎麼來的。「媽媽,你怎麼生出我」在農村裡是一個蠻尷尬的問題,很多人就說你撿來的,是從河裡撈來的。《生命的河流》也好,《家譜》也好,《好友》也好,實際上我一直在探討一個比較老生常談的哲學命題:人從哪裡來,又將往何處去?在我們生活中,真的面臨這樣的困惑。
我拍《家譜》時反覆做過一個夢,它奠定了我的很多創作基調。我夢到我家人在我爺爺奶奶的帶領下,扛著很多行李,在一個陰沉沉的雨天,在農村泥濘的路上一直趕路。有人倒下了,趕快扶起來,「沒時間了,趕快起來走」。我們從哪裡出發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也不是逃難,沒有逃難那種慌張,很平靜地走著,不說話。這個夢有非常深刻的孤獨感。雖然是一家人在互相攙扶,但是也有那種孤獨感。
燃盡的香灰穀雨: 生跟死這種架構,你是在什麼階段想到的?有一個剪輯點,就是一條河流,老人的臉,接著,「啪」切了一個俯拍的小孩的臉,剪輯方式挺讓人震驚的,其實它有個對應關係。
楊平道:也是很巧合,正好我小孩在那個階段出生了。這主題就等於是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而且這主題我一直比較感興趣。生老病死,人類無法迴避,其中的蒼涼感,讓人百感交集。
穀雨: 你做了很多這方面的勾連,有一個是你奶奶去世,你在抬棺材,有人說她的嘴巴可能會噴出東西來,另一個鏡頭是你小孩喝完奶要拍一下後背。你是故意做這樣一個呼應嗎?
楊平道:對,說白了,就是生死之間的這種微妙的東西。
關於楊平道電影導演、編劇、小說作者。 2009紀錄長片《家譜》獲雲之南紀錄影像雙年展 「評委會特別推薦獎」、伊比利亞藝術中心開館展等; 2014紀錄長片《生命的河流》獲中國獨立影像展最高獎、北京獨立電影節開幕片及「評委會獎」、2015德國漢堡國際電影節K26最佳紀錄片獎、中國紀錄片學院獎、2013年西安國際影像節「青年導演扶持計劃基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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