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東嶺南臺山有很多海外華僑留下的「墟 」,當地人稱「趁墟」,趁墟就是趕集的意思,我們北方叫集市,他們叫墟市。臺山的墟,繁盛時期有上百個墟市,因為臺山曾經商貿繁榮,日日貨物輪轉,墟期一到,大人小孩一臉歡喜,從街頭到街尾,貨物琳琅,小孩不僅可以買到喜歡的零嘴兒,還能見識自己沒有見過的人和事。墟與村莊聯繫最為密切,墟與日常聯繫最為密切,可以使少年認識繁華,使日常生活見識豐富。貨物熱鬧了墟市,墟市喧鬧了人聲。假如頭頂有脆生生的陽光照耀,墟市的亂能把熱鬧抬高出屋頂十丈,天空的鳥兒常常要追鬧著藏進樹林。
臺山的商鋪建築帶有濃厚的西洋文化韻味,也可說是中西合璧,那些騎樓商鋪,宗族祠堂,廟宇、學校、碉樓、教堂,走過去,突然進入夢境似地恍惚了起來,明明是走在南方,卻實實地領略了歐洲小鎮的風情?這絕不是一種簡單的錯覺。
我們從臺山現有的常住人口比例來看,現有人口98萬多人,但旅居海外的人數卻達到了130萬之眾,遍布92個國家和地區。250年的「下南洋」歷史,形成了「內外兩個臺山」的格局。臺山先僑從海外帶回來先進的西方近代文明,商品經濟日益滲入鄉村,形成外購內銷的經濟體系。華僑帶來的新經濟形態與意識形態,與臺山源遠的墟市相結合,我們便看到了臺山曾經的居住、生存、日常生活的繁榮景觀。
「下南洋」,我們現在聽起來只是一個指向某個目的地,和生存密切關聯的詞彙,有著不受空間限制的美好。曾經的「下南洋」後邊連帶著的「闖金山」,財富的目的地讓「下南洋」墜著一個「發財夢」的實現。而臺山和臺山的墟,就是下南洋之後不舍的根脈,它的存在,它的魂魄,在我看來就是生命的囑託,就是不忘家國。
在臺山博物館有這樣一段話:「美國人都很富,他們希望並且歡迎中國人到那裡去。那裡工資高,房子又寬敞。至於吃和穿,更是任你挑任你選的。你可以隨時給親友寫信寄錢,我們保證信和錢都能郵到。那可是個好地方,沒有官府,沒有士兵,人人平等。現在那裡已經有許多中國人,你不會感到陌生的。那裡有中國的財神,還有招工局代辦處。別害怕,你會走運。美國的錢多得很,隨你花。」這段話的旁邊標註說明:「外國公司或『豬仔頭』的欺騙性宣傳,誘使許多身無分文的農民出洋。這是一則描述華工前途的招工廣告。」「豬仔頭」則是下南洋「契約華工」的侮辱稱呼。19世紀,可以說西方文明是以掠奪殖民地而崛起,包括誘掠廉價勞動力。被誘騙者在出國前籤訂合同後,當作商品被賣,變成奴隸。「豬仔貿易」始於西方殖民者東來之時,盛行於鹹豐、同治年間(1851—1874),這條絡繹不絕的「出洋古道」一直延續至今。
發生過的事情,參與的人物,不會再一次在我們眼前出現,那個年代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一個渺遠而擴大的點,那些漂洋過海的「豬仔頭」已經遠逝在湛藍色的時光盡頭,下南洋中有多少人喪失了性命?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說明,通往財富的途中,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懷揣著一個夢想,他們為這個夢想真誠地活著,艱辛地努力,他們的存在使這個世界有華人的地方有了一束黃色的生動而精彩的陽光。
為了財富而贏得尊重是一件艱難的事,生命存活於瞬間的真實,瞬間的真實之中我們來看歷史。美國著名的金山橙,就是臺山人劉錦濃把家鄉的園藝引到美國,1888年培植出良種「劉錦濃橙」,1911年獲美國果樹學會的「威爾特爾」獎。數萬華工參加了1863—1869年美國和加拿大中央太平洋鐵路的建設,數千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華工長久地活在喧囂中,活得疲憊而毫無激情,活得努力而沒有根脈,一個「歸」字撞傷了他們柔軟的內心。他們隻身出走時留下了他們的親人,他們晝夜凝結不散的親情,一個「歸」字讓他們回鄉的路執著而堅定。上萬棟的「小洋樓」是臺山鄉村發展史的重要見證。為了維持家族的持續發展,他們以西方先進的商業運作模式,新建僑墟,安置家人親友做生意,利用海外的熟悉外購優勢,展開外購內銷的商品貿易,並且與家鄉原有的集市貿易相結合,造就了臺山近百個僑墟的繁榮昌盛。
近一個世紀的僑墟,隨著改革開放,越來越多的僑眷移居海外,墟市的商貿也漸漸清冷了,墟市日漸蕭瑟,其作為墟的功能也逐漸消失了,這些被遺棄的建築因為缺少了人間煙火,大都被無形的歲月侵蝕得筋骨外露。我走進去,令我浮想聯翩的是,我看到了它獨特的景觀,它曾經有過一段什麼樣的歷史,它畫滿了人一生最後的句號——衣錦還鄉。
我在浮月村和岡寧墟看到了一種歷史幾近本身的面孔,它斑駁而迷濛。走進一家民居,我看到了他們的先祖的祖宗堂,他們的後人說,這屋子裡居住著他們的祖先,是他們的祖先修建的老屋,外出打工的人,年年清明會回來祭拜祖先。把自己鄉下的老屋留給祖先住,留給走向城市熱鬧回眸時的一個牽念。
人的一生,最親近的就是自己的故鄉。臺山的建築不勝枚舉,仿佛能讓人從這裡讀出「出洋古道」後的歸鄉史,遠走遠歸,臺山的墟埋藏了多少曾經的熱鬧?當我們尋找生活的目光投向了山林草木河水的深處,我們是否也應該投向臺山的墟,臺山的洋樓,它們的影子裡藏著一部由陸地走向海洋的辛酸史和文明史。(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