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故宮看「須彌福壽——當扎什倫布寺遇上紫禁城」展的時候,正在歲尾年頭之交,天極冷且高遠。展覽設在午門上,可以通過西華門城牆上的步道走過去,這裡離車水馬龍的長安街有段距離,故而聽不到車輛川流不息的聲音。步道上的行人不多,走在上面看陽光淡淡照在金色琉璃瓦與瑟瑟的樹枝上,鳥群沉默地自天空掠過,偶爾一兩棵結滿了累累大柿子的柿子樹,莊重地站在紫禁城中。周圍很安靜,唯一的響聲就是鞋跟篤篤篤地踏在木製步道上的聲音。
接近午門時,便可看到巨大的紅色橫幅,上書「須彌福壽」四字,喜悅自如之感溢於言表,故宮博物院開年之展的名頭,280件國之瑰寶的底氣,不禁讓人對展覽中提及的扎什倫布寺充滿好奇。事實上,這個看似低調的寺廟大有來頭,由宗喀巴弟子根敦朱巴所建,貴為歷代班禪居住之所的扎什倫布寺,在兩百多年前便與紫禁城往來密切,更在1780年六世班禪時期實現了入京覲見乾隆皇帝的盛事。2019年網絡流行語之一是「百因必有果」,這次須彌福壽展,實乃240年前源流至此,水到渠成之事。
◉ 故宮《須彌福壽——扎什倫布寺遇上紫禁城》展覽現場
發源於喜馬拉雅山北麓諾金康桑雪山的年楚河,順山勢而下,蜿蜒北流,與雅魯藏布江交匯於一處。此處年楚河谷寬廣、地勢平坦、河水伸展流淌好似展開的白色綢幔,雅魯藏布江則波濤澎湃奔流不息,聲響高亢如虎嘯龍吟,其西的尼瑪邦波日山高大巍峨,其南則碧草成茵,實屬高原上罕有的宜居而適於農耕之地,故城市得名日喀則,意為「最美好的莊園」。
扎什倫布寺,便坐落於日喀則城西緣。整個寺院背靠巍峨的尼瑪山,東為年楚河河谷平原,南為平緩的丘陵地帶,西為高地,有溪流如哈達由東南繞寺而過。扎什倫布寺的選址,實為風水寶地。
◉ 扎什倫布寺全觀
身為歷代班禪大師的駐錫地,扎什倫布寺堪稱為國寶之寺。據扎什倫布寺管委會副主任多布瓊介紹,寺內文物超過三萬件,其中國家一級文物兩三千件。多布瓊說:「 扎什倫布寺自建成以來,便是殊勝之地,高僧大德輩出,特別是四世班禪德高望重,精於密宗和藏醫,救治藏民無數。當時虔誠的民眾便將雪域世代流傳的佛教珍寶敬獻予寺中,這是為何扎寺建於15世紀,卻在寺中藏有不少千年歷史文物的由來。」說到四世班禪的醫術之精深,多布瓊主任更是提及:「 當時藏傳佛教四大教派商議後敬獻給四世班禪一頂帽子,以示敬意。」
佛學典籍外,扎什倫布寺的僧人同樣精研於天文、醫學與曆法,他們需要學習十八到二十年的時間,才可以獲取「格西」學位,寺中亦有藝術僧人,潛心學習藏香、藏樂、造像、唐卡,在這些僧人孜孜不倦的虔心創作中,扎什倫布寺不僅是神聖的宗教場所,更成為學問與藝術交匯的中心。
清乾隆年間駐藏大臣和琳曾寫過讚美扎什倫布寺的詩,「 塔嶺風動韻東丁,一派生機靜空生。山吐溼雲痴作雨,水吞活石怒為聲。」 在去往扎什倫布寺的路上,便可遠遠看到其耀眼的金頂,其廟宇層層疊疊,依山而建,落錯中自有其秩序。扎什倫布寺在分布上主要處在尼瑪山山腰處,既有一份出世的清淨,又有入世度眾生之意。觸目所及,最吸引人的便是措欽大殿、強巴佛殿,以及歷代班禪的靈塔殿,拔地而起的殿堂高大莊嚴,呈下寬上窄的品字形,絳紅色的牆體上方為棕色的邊瑪牆,再上是紫銅鎏金瓦覆蓋的屋頂。
1783年,英國人塞繆爾· 特納(Samuel Turner)曾來到扎什倫布,他對壯觀的金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記載:「 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到達扎什倫布,如果一個地方的壯麗可以被任何外在的因素強化的話,那麼,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初升的陽光照射到數量眾多的鎏金華蓋和四角尖頂上形成的輝煌壯麗更美妙的了。」
諸佛殿的前方,則是白色為主色系的院落。它們被稱為「扎倉」,是兼具管理僧眾與習經的經學院,有顯宗與密宗之分。扎倉頗為高大,一般分為前廊、中殿與後佛堂,經堂面闊7開間,進深5開間。在中國古代建築中, 四根木頭圓柱圍成的空間為「間」,面闊為7,進深為5的開間,已屬相當大的建築。圍繞扎倉,則有不同的被稱為「米村」的僧舍,白牆黑窗,門窗前皆懸有白色為主,上緣紅藍的布幔,寬約一尺,風中拂動如漣漪。
扎什倫布寺東南處的古老榆樹,據說是由寺廟興建者根敦珠巴親手種下。寺廟中又有被當地人稱為燈芯樹的互葉醉魚草長在講經場側,古意盎然。進入大門後最大的講經場有600平米左右,鋪地的片石來自喜馬拉雅山脈。
◉ 扎什倫布寺的轉經道,大家都是沿順時針方向前進。
藏傳佛教講究左進右出,進門後沿著轉經道順時針而行,便可將扎什倫布寺內外的風盡收眼底。寺中一共兩條轉經道,分為內外,外道主要是寺內僧人轉經的路線,內道則是朝拜者為主。如走外道,便可途經展佛臺,它呈厚重的梯形,坐落於寺廟東北依山之處,是整個寺廟的制高點。展佛臺已築成500多年,高達32米,由大小長度不一的石塊按照規律交錯相疊而成,被塗成白色,上築邊瑪牆並樹有經幡。每年藏曆 5月14至16日(約在公曆6月份)開始的三天,便是展佛節,彼時有20多名青壯喇嘛架起千斤重的唐卡抬至展佛臺前,並將其於佛臺展開。當唐卡中華美的佛像仿佛從天而降,展露在朝聖者的眼前時,便是展佛節氣氛最為熱烈的時刻。
提及唐卡,便不得不提新勉唐,而扎什倫布寺,正是新勉唐風格發源濫觴之處。
當扎什倫布寺大殿落成不久後,勉唐派的創始人勉拉· 頓珠嘉措便來此工作,承擔寺廟的壁畫繪製工作。勉拉 · 頓珠嘉措的後半生基本在扎什倫布寺度過,他的最大貢獻之一,便是在此期間編寫了堪稱唐卡繪製法規之一的《造像量度如意寶》,且培養了一批卓有才華的親傳弟子。
◉ 《三世佛》
清 乾隆時期(1736-1795)
緙絲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
扎什倫布寺藏
新勉唐的創始人曲英加措,本是扎什倫布寺的領頌師,精通工巧明。擁有繪畫天賦的曲英加措得到四世班禪的賞識從而成長為一代唐卡大師,他曾擔任四世班禪靈塔的總設計及內部的繪塑構造,之後還得到五世達賴喇嘛的邀請前往布達拉宮繪製壁畫,從而創立新勉唐一派。
新勉唐繼承勉唐精華而兼容並蓄其他流派優點,應時代感召而融入青綠山水元素,開一代新風,不僅在勾線、配色、溼染、雲染、勾勒水波等技法多有自己獨到之處,更成為藏傳佛教繪畫的標準範式。有清一代,紫禁城中所讚嘆欣賞的唐卡作品,多為新勉唐風格之作,其中不少便是扎什倫布寺所進獻。
◉ 班禪源流之一:須菩提唐卡自顏料起,從繪製到鑲邊,步步考究,步步具儀式感。唐卡所用顏料基本色為白、紅、黃、綠、藍五種,大多取自青藏高原,分為植物與礦物質兩類,經歷特殊工藝製成的顏料,可以歷經千年而不變色。其中「藏青」「石綠」產於尼木縣的銅礦石氧化物;黃色的「巴拉」產自康區;紅色的「硃砂」則來自山南勉唐和後藏薩迦澤木區域;「花青」由察隅的歐然草提取而成;「胭脂」則是門隅的黃色樹皮與許康草搗碎後混合煎熬。更有珍貴如天珠、珊瑚、綠松石等半寶石類材質。
此次「須彌福壽」展中,有若干唐卡色澤豐麗而略帶摺痕,以文殊菩薩造像為主,據此次展覽的主辦方代表韓國輝先生介紹,這些唐卡乃扎什倫布寺於乾隆年間進獻入宮,登記造冊後便收於內務府中,數百年未見天光,故而嶄新如初,乃故宮為這次展覽特意陳列,乍一懸掛,摺痕難消。
清 乾隆三十八年- 三十九年(1773- 1774)一般人提及唐卡,皆知其恪守度量,繪之有方。在兩年前《The New Times Travel Magazine新視線》中的文章《西寧以南:尋找唐卡的脈絡》 便詳盡地講過唐卡的繪製過程,耗時之久、工序之繁,堪稱修身修心。殊不知,唐卡繪畫完成之後的鑲邊,亦是一大工程。
據內務府記載,乾隆常要求工匠將唐卡按西藏樣式鑲邊,但宮中後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形制。鑲邊首先要鑲牙子,即唐卡畫幅外好似邊框的錦緞,一般牙子為紅黃兩色,這次展覽的一系列唐卡亦有鑲紅黑兩色,外以金色織錦緞鑲邊。鑲邊,類似國畫裝裱,分為上下左右四個部分,唐卡越重要,鑲邊所用的錦緞越為珍貴。藏地唐卡多在下部正中再鑲一塊稱為「唐門」的異色錦緞在其中,宮中唐卡鑲邊則少有這種風格。除鑲邊外,唐卡捲軸且需裝杆,上為楣杆、下為卷杆,宮中通杆料為杉木,罕有則用白檀香木或紫檀木。此外卷杆的軸頭、佛簾、掛鈎種種講究,細究起來,當需說個三天三夜。
唐卡之外,乾隆帝尤喜琍瑪——即以銅為主的合金所塑成的佛造像。扎什倫布寺的扎什琍瑪堪稱以扎什吉彩作坊名命名的最具代表性之作,由寺廟的扎什吉彩作坊出品。韓國輝說:「扎什琍瑪中最為特別的紫金琍瑪為銅中加入貴重金屬鍛造而成,一般為金銀水銀等,還會加入五色玻璃面以及金剛鑽,配方為寺院嚴守的秘密。這種扎什琍瑪佛像看起來表面烏沉沉的,就像我們今天的啞光材料一樣,少有金屬光澤,結構精巧而姿態莊嚴,光線照射的時候,會有光暈出現。上面裝飾有一些貴重寶石。但你能看到宮中仿製的琍瑪造像上珠寶更多,這可謂是乾隆帝審美趣味的一種體現。」
在展出的琍瑪中,多為30公分左右的坐像,亦有十多公分而幾十尊排成一面牆之勢的小型琍瑪。更有一部分復原了乾隆當年梵華樓內佛堂場。故宮博物院藏傳佛教研究所所長羅文華先生則說:「 梵華樓本不對外開放,也是因了這個展,不少展品公眾才有機會看到。」
乾隆年間宮中收藏如此之多來自扎什倫布寺的唐卡與琍瑪,與1780年六世班禪於乾隆帝70大壽時入京朝覲的盛事密不可分。
六世班禪1778年決定入京,1779年班禪一行兩百多人,在日喀則僧眾、官員及百姓的恭送下,離開扎什倫布寺,踏上東行朝覲之旅。途中經羊八井、唐古拉山西陸倫布珠、宗喀巴大師降生地塔爾寺、寧夏城、綠城(今呼和浩特)、岱噶(今烏蘭察布)。在岱噶岱海寺,皇六子永瑢及章嘉國師奉旨迎接六世班禪,並陪同其前往熱河(今承德)。自出發至熱河,一行人萬裡跋涉,經行逾年。乾隆皇帝對六世班禪禮遇甚隆,不僅親自學習若干藏語以便與班禪交談,更在熱河仿扎什倫布寺建須彌福壽之廟以供班禪一行入住,並在北京對昭廟、雍和宮、黃寺等一系列藏傳佛教寺廟進行修葺重建。
◉ 扎什倫布寺全觀
據羅文華說,乾隆對班禪不僅有牽手平座的舉動,給予免跪的禮遇,且宮內一些私人的地方亦允許班禪進入。這固然與乾隆私人信仰相關,亦是他內聖而外王之術的體現。乾隆接待班禪時的禮儀章法,皆循五世達賴覲見順治之例,一絲不錯。尤其是自承德回北京時,乾隆先在永定門以南6 公裡的南苑德壽寺接見了班禪,這與順治當年過程一模一樣。南苑乃皇家苑囿,帝王在田獵之所接見諸侯臣子,為繼承古禮之舉。
展覽中有展出六世班禪送給乾隆的禮物清單,包括:「 嵌寶石銀座烏斯雅滿達佛九尊、虔造四種溫都遜伊達木佛像八十一軸、裝成磁青紙金字三種大般若經二十一本、裝成幹珠爾經一部一百一本、珠缽盂嵌寶石座無量壽佛舍利塔一尊、系黃紅哈達鑲銀杵一具、嵌松石鑲銀法輪一具、黃緞繡杵迎手靠背一分、嵌寶石銀畢雜雅瓶一具、鍍金七珍一分、鍍金八寶一分、鍍金八吉祥一分、嵌松石金盒內供綠衣救度佛母一尊、琥珀數珠三盤、珊瑚數珠五盤、凱奇紅花三包、黃紅細香六百束、氆氌二百個、黃紅氈三方、白雲香五匣、黑雲香三匣、額訥特可克糖三匣、喀蘇爾巴尼棗三匣、阿里杏三匣、無核杏三匣、備鞍馬一匹、馬八匹。」 禮單很長,佛像、佛經、八寶、法器、數珠、藏香皆蘊入其中。
清廷同樣賜給扎什倫布寺不少貴重的禮物。此次展出有在故宮藏品中都極為罕見的玻璃器皿,如綠套粉色玻璃瓶,為清宮內務府造辦處出品,現藏於扎什倫布寺。套玻璃是清宮工藝中成就最高的品種,這個綠套粉色玻璃瓶從工藝難度到色彩搭配都不尋常。此外扎什倫布寺還破例將原供奉於佛堂中1.8米高、重180公斤左右的彌勒菩薩像,以及歷代班禪受到中央政府賜封時的金冊金印,甚至班禪大師臥室中供奉的部分唐卡皆護送到紫禁城參與這次展覽,可謂殊勝。
扎什倫布藏語的意思為「吉祥須彌」,乾隆將承德供班禪居住的寺廟命名為「須彌福壽之廟」,取其意境,仿其精神。而這次展覽的名字「須彌福壽」 即得名於「須彌福壽之廟」,既紀念240年前從扎什倫布寺到紫禁城中一個 因緣圓滿的時刻,又為開年展討得一個好彩頭。在2020年頭,故宮將兩隻憨 態可掬的吐寶鼠塑像設於太和廣場,一隻軟萌可愛,一隻金光四射,引得遊人競相合影。吐寶鼠身為藏傳佛教中的瑞獸之一,與流行文化結合起來,可謂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須彌福壽展」亦是如此,觀眾們不僅能將故宮博物院與扎什倫布寺的珍寶藏於記憶,亦能夠在當代藝術家們參與創作與設計的文創部分感受到班禪遺珍所激發出的藝術激情。
文創部分的盡頭為一個當代藝術觀念作品。香灰池裝置,名為「爳」。由韓國輝和設計師王兆珅將收集到的六世班禪進京路上非常重要,而且目前還有香火的三座寺廟,扎什倫布寺、普寧寺、雍和宮的香灰燒制為香灰珠,並重重疊疊串為佛像剪影,近看無形,遠看卻是佛像,在灰、 珠、佛之間,打破有形與無形的邊界,光與影的邊界,以及時間與空間的邊界。在這件裝置旁邊,則陳列了韓國輝所創作的《一本難念的經》系列作品。第一部分為10幅單圈的香灰字,第二部分為一幅超大的世界觀曼陀羅。
◉ 由韓國輝創作的《一本難念的經》系列作品 單圈香灰字。◉ 由韓國輝創作的《一本難念的經》系列作品 超大世界觀曼陀羅。
《一本難念的經》從六字真言的靈感出發,所甄選的香灰字的漢語文本都是常用語,也是特別簡單的道理,如「重要的說三遍」、「睜隻眼閉隻眼」、「容易的不長久」、「往事不要再提」等。韓國輝曾無數次深入藏區,觀察過僧人們刻板與拓印的過程。作為「須彌福壽展」的推手之一,當他將古樸的藏文印刷,通過香灰這一介質,與充滿文化性隱喻的言辭結合在一起,用一種充滿禪意與幽默的方式表達出來的現代流行價值觀,更似能激發起觀者的共鳴。不同於別的展覽的文創區域多是售賣展品周邊,「 須彌福壽展」的文創部分竟能為一個古色古香充滿歷史氣息的展覽增添幾許 當代藝術的風格,此展覽可謂鳳頭豬肚豹尾,開局精彩,結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