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良順
「徽州阿詩瑪」石柱
1 黟太古官道
在徽州這個獨立地理單元裡,黟縣算是獨立單元裡的獨立單元,其四周山峰迤邐,東接興嶺、羅嶺、三府尖到阜嶺,南臨排嶺、楠瑪嶺、霸王尖、南屏山至陶嶺,西起西武嶺、釣魚嶺、黃金尖達琅山,北望石門坑、犁壁拱、佘嶺、殷溪嶺至棠梨嶺,形成一個近乎圓形的盆地。據《徽州府志》載:「秦並天下置黝、歙二縣」,即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置縣,東漢建安十三年(208年)更黝為黟至今。悠遠的歷史和群山環拱的地貌造就了黟縣周邊交錯縱橫的盤山古道,棠梨嶺古道經宏村、泗溪,翻越棠梨嶺,過焦村至太平縣,為黟縣北上太平的古官道。
棠梨嶺山脊,遠處白雲下就是黃山光明頂
棠梨嶺又叫桐林嶺、檀櫟嶺、棠棣嶺、唐源嶺,現地圖標註為桐林嶺。和很多徽州地名一樣,本無特別含義,也就當地百姓隨口叫的俗名,就像山間樵道,叫的人多了就自然成了名字。在黟縣方言裡,這些名稱大部分同音,只是當年「音譯」者選取了不同漢字而已,因我心底已有棠梨的位置,於是更願稱棠梨嶺這個名字,據說那裡還有一位「徽州阿詩瑪」。
棠梨是徽州山中一種野果子,和野生獼猴桃差不多大小,表皮棕黃色,味甘略澀,是我兒時採摘野果中的上品。故鄉那些綿延四周的山巒裡,哪裡有株棠梨樹我們基本摸得一清二楚的,只是大部分棠梨還未熟透就被我們收入腹中。村邊還有一座小山丘叫棠梨壠,但已全部開墾成山地,種上了玉米山芋之類的莊稼作物,並未見棠梨。或許我們要走的這個棠梨嶺還有棠梨吧?如是那樣,也不枉這金秋時節去登高千米山嶺了。
棠梨
我們經屯黃公路駕車過休寧藍田鎮的「三棵樹」,在梘潭轉入黟縣泗溪的鄉道。因為地處黃山至宏村的黃金旅遊線上,這些年,梘潭的漂流項目做得風生水起,這一溪澄澈的清水就是來自棠梨嶺所在九龍峰。過了梘潭是黟縣泗溪,這是一個悠遠而寧靜的山村。我第一次到泗溪純屬誤打誤撞,五年前剛「空巢」那會兒,還沒加入這些遊山玩水的群,周末也就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在鄉間山野中亂串。一次,在黟縣塔川看過秋色後,時間尚早,於是從村後面的盤山公路上至山頂,穿過一路碧綠竹海,經過一段層層疊疊的盤山公路下到谷底,邂逅了這個世外桃源般的泗溪。從山頂下到谷底的那一段盤山公路是我走過的黃山市境內最美的公路,像一條黑色綢帶飄繞在五彩斑斕的山巒之中。路邊那一幢幢橘紅色的土樓與山地裡潔白的菊花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
我這一路意外的行程正是當年黟縣至太平官道的第一座山嶺——甲溪嶺,在1983年公路開通前,泗溪人去縣城都要爬過這道山嶺,據說目前大部分石板路面還在。
過泗溪,拐進另一條山塢,盡頭的泗溪鄉一心村溪頭組即為現存棠梨嶺古道的起點。
2 世間的路沒人走也就不成路
出發前,我查閱了其他登山者寫的遊記,均為兩三年前從北坡太平焦村方向登頂後再原路返回的。諮詢黟縣幾位朋友,均被告知,以前開發林場時這條路毀了,現已沒人行走。
都說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那麼世間的路如果沒人走,也就不再是路。這幾年戶外走多了,也基本掌握徽州古道的路徑規律,山高嶺低,谷深水彎,草木葳蕤,只要把準方向,基本都能找到路,但棠梨嶺古道卻讓我們找得一波三折。
我們離開溪頭村,在第一個叉路口,見一簡易水泥橋,剛才在村子裡當地村民提醒「過橋即為古道」,但我們過橋後走了幾百米,卻未見古道影子。一看手機地圖,方知與目的地方向偏離較大,於是返回進入另一條山塢。
圮毀已久的路亭
前行數百米,見一路亭遺址。殘存的半截石牆以及那些湮沒在雜草之下的斷磚碎瓦佐證了這裡就是曾經的古道,只是那些從遠古走來的足跡已被腳下冰冷的水泥所替代,曾經浸潤著徽州先人血淚和汗水的青石板或許早已成了溪頭村裡某戶人家的牆基,或是門口水埠頭的洗衣板。
行進不遠,見第二座小橋。過橋後左右各有便道進入兩個不同山坳,擔心仍未見古道痕跡,我們只能按目的地方向選擇左邊山谷進入。谷間清泉潺潺,翠竹青青,雖不見古道蹤跡,但近一米寬的林間小路估計是大差不差的。
想不到這只是假象,上行約500米後,見路邊一堆現代勘探機械鑽出的圓柱形巖心時,又一次證實我們還是走錯了。這裡只是前幾年池黃高鐵勘探時挖出的便道,山裡溼度大,且人跡罕至,才幾年的便道就像走過百十年一樣滄桑古樸。
但這也佐證了古道已離此不遠,只是我們還未找到入口。
徽州古道的路徑選擇技巧不亞於現代勘察技術,去年走峰高嶺古道時,黃杭高鐵正是從古道下面的山中通過的。果然,棠梨嶺古道就在我們所在位置、峭壁上方的山腰上。聰明的古徽州人為繞開眼前這段高不可攀的山崖,過小橋後就直接沿山脊攀高上行,然後再橫穿到懸崖上方。連接小橋的這段古道開發林場時已毀,這個假象使得我們又從另一方向走了近一公裡冤枉路。此刻,離我們駐車離開溪頭村已過去一個多小時。
這似乎印證了一個普世道理,歲月寬闊無涯,人生的足跡抵達無垠無際。但很多時候都是在尋找前行的路,創業之路,升遷之路,處世之路,愛情之路,靜心之路,等等,只是很多時候當我們找到適合自己的路時,半生方醒,青春已逝。雖然找路本身就是一種錘鍊,人生也隨時可以再出發,但畢竟漫漫人生路是需要時間來沉澱的。就像我們10點多鐘找到路時,已不夠往返時間,於是不得不改變既定行程。人生之路也一樣,總是需要適時調整,一條路走到黑的,不成聖人則成瘋子,頓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山裡土樓
3 寂靜的森林
和那些荒廢在歲月煙塵中的其它古道一樣,寂靜的森林似乎走過一個漫長的世紀,粗壯的老樹主宰著整座森林,肆無忌憚地伸展著濃密的枝葉,灌木青春蓬勃地插向瑣碎的天空,枝幹細又長。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枯爛的樹幹和枝葉,碧綠的青苔就像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童,攀附在樹皮上、巖崖邊、石縫裡……
秋天改變的只是顏色,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是一種從未打擾過的自然狀態,他們仿佛棲憩在宇宙最靜謐的一角。曾經承載著古徽州人往來步履的青石板也慢慢地融進了這個自然平靜的世界,那些長約一米、寬三四十公分、且鑿砌方正的石塊也正在被路基上長出的這些大小不一的灌木擠搡得歪歪斜斜的,或是被山上傾瀉而來雨水衝至七零八落、甚至不知所蹤。跨溪而過的石橋早已不存,即使後來用圓木搭建的便橋也已腐爛得搖搖欲墜。
沉寂已久的古道
一切都在告訴我們,這裡遠離那個喧囂的世界已很久很久,只有這些殘存青石板、以及路邊那幾座殘垣斷壁的路亭還標識著這條古道曾經的規格,即所謂的官道。
古道穿過兩道小溪後基本沿山體攀高而上。
我們從春天的繁花,走到夏天的深綠,到了絢麗斑斕的秋天,心情也隨之飽滿起來。
儘管一路披荊斬棘、跨河過坎,行走在秋色裡總是唯美的: 路邊紫得雍容華貴的紫珠,紅得冰清玉潔的山楂果子。遠處猩紅的野柿子,枯黃的板慄樹,金黃的櫟樹葉間掛著一顆顆陀螺形的小果子。那些葉子紅得透亮的不知是雞爪槭還是五角楓,還有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秋葉,塗成山巒間不同色階的景致。
野山楂
但一路走來,那些粘在衣服、褲子、鞋襪上的草籽卻讓人無端地產生了一種密集恐懼症。
生存和繁衍是生物的兩項基本功能。和動物相比,植物的繁衍方式則更隱蔽,更優雅。它們有的長出甜美的果實,讓人類採食後將它的果核任意丟棄來擴張它們的領地;有的長出色彩絢麗的果子,吸引鳥兒去啄食後隨著糞便而帶向不同的領域;有的種子上長出輕盈的花絮隨著風兒飛向任意的遠方。而這些既無美味也無顏值更無翅膀的草籽就只能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粘在人或者其它動物的身上,來完成它們生命的延續和擴張。
這是植物的繁衍法則,我們的行走也幫助它們完成了生命的遷徙。
野山楂
一般情況下我們也只有在這秋冬萬物蕭瑟的季節,才來探秘這些荒蕪的古道,雖然這些荊棘和草籽會給我們帶來些許麻煩,但一般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傷害。
但既然是「一般」,也就會有意外。當我們攀高到海拔1000多米即將登頂之際,跟在我後面的一位同行者無意間翻開路面一塊晃動的石板,沒想到下面竟盤著兩條粗壯的毒蛇,灰身紅尾,正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好在到了這個季節,蛇類也沒那麼靈敏,緩緩蠕動幾下也就爬走了,彼此並未造成傷害。
行走在古道上
4 尋找「阿詩瑪」
這點小插曲讓我們再次改變行程,登頂棠梨嶺後決定從北坡下到山底的武備村,然後租車繞回出發地,以便有足夠時間去尋找「徽州阿詩瑪」。
阿詩瑪是雲南彝族撒尼人的經典傳說,意為「像金子一樣珍貴閃光」。相傳,阿詩瑪天生麗質,能歌善舞,並與青梅竹馬的孤兒阿黑相愛。財主熱布巴拉的兒子阿支迷上了阿詩瑪的姿色,便心存歹念,乘阿黑遠行放羊之機,搶走阿詩瑪,並強迫與其成親。阿黑日夜兼程趕回,提出和阿支比賽決勝負,他們對歌、砍樹、接樹、撒種,阿黑均技高一籌。熱布巴拉惱羞成怒,放出三隻猛虎撲向阿黑,阿黑三箭射死猛虎後救出阿詩瑪,沒想到在出逃途中又被熱布巴拉父子放出的洪水捲走了。洪水過後,阿黑悲憤絕望地呼喚著阿詩瑪的名字,但她卻已化身成一座美麗的石像,永駐石林,千年萬載,長留人間。
彝族阿詩瑪的故事家喻戶曉,這位「徽州阿詩瑪」又是怎樣的呢?
我們沿著海拔1300米的「九龍峰」山脊去尋找這尊美女神像。
棠梨嶺位於九龍峰保護區內,此「九龍峰」並非黃山西海的「九龍峰」,而是位於黟縣與太平縣之間的「九龍峰風景保護區」,與黃山景區隔谷相望,因其山脊形似騰雲駕霧的九條巨龍而得名。
登高望遠,黃山光明頂影影綽綽,峰谷山巒連綿起伏,粉牆黛瓦星星點點。
走在筆陡的山脊上,我們遇見了一株棠梨樹,十幾股細長的枝條上綴著稀稀拉拉的幾片棕紅的樹葉,卻未見一枚棠梨,不知是鳥兒捷足先登了,還是今年根本就沒結果子。山脊上的灌木大部分是映山紅,葉已脫落,赤裸的枝條末端舉著一枚枚雀嘴般的芽頭,棕黃色的花萼包裹著猩紅的花骨朵,呼之欲出的樣子。它們帶著棠梨嶺的鏗鏘之美,從秋走到冬天,明年春天,這裡定是漫山紅豔的景象。
我們走近「九龍頭」,只見嶙峋怪石犬牙突兀,千奇百態,但並未見「阿詩瑪」。
美女總是有幾分羞澀、幾分矜持的,深藏閨中,猶抱琵琶也在情理之中。
這位美如仙女的巧石,黟縣人叫她「麗姑」,太平人則稱為「尼姑頂花簍」。相傳黃山西海一位仙女出嫁,棠梨嶺的一位尼姑欲把自己心愛的「花簍」相贈,便頭頂「花簍」奔赴黃山。近年,不知哪位驢友見到這尊俏石,形似彝族姑娘,便取了「徽州阿詩瑪」的芳名。實在妙不可言,我想,他心中定是有一位心愛的「阿詩瑪」的。
山中巧石,三分神似,七分想像,不同角度不同形狀,於是我們返回到古道埡口後,另從山脊北坡穿越到「龍頭」下方去繼續尋找。
古道秋色
從埡口向北下行二三十米,在古道的拐彎處有一條通向「龍頭」的「路」,也就是走的人多了踩出來的那種所謂的路。我們順著這條路橫穿灌木叢,腳下是鬆軟碧綠的青苔,青苔之下是大塊的亂石,踩在上面偶爾還會晃動幾下。
這裡該是最後一次地殼運動時,山脊線上那些猙獰的巨石天崩地裂、轟然倒塌後滾落下來的,如今還堅守在那裡的就是今天我們要去尋找的俏石麗景。
透過紅黃相間的樹叢,藍天下那一叢突兀而出的石林觸手可及,但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仍未見到「阿詩瑪」,卻在返回時一條流瀑般的亂石灘下,看到那尊輪廓分明「臉部」,以及修長豐滿的美女「倩影」。
此刻已下午兩點多,時間讓我們只能留下遺憾而去。
不過這樣也好,免得驚擾了這尊美麗的女神。
讓她靜靜地兀立在這海拔1230米的九龍峰下,在這歲月的深處等待她的「阿黑」歸來。
路邊巧石,看看像什麼
5 回家的路
北坡的古道比南坡寬闊平緩,路面保存也相對完好,只是地面陰涼溼潤,苔草覆蓋,有些溼滑。我們走在這樣一條久遠的路上,據說可以抵達唐朝,但如今的穿越已毫無價值,下到海拔700米以下,原古道已被開挖成機耕路,千年官道就這樣永遠消失在挖掘機的鐵爪下。
遺憾至極!
走在這條已被雨水衝刷得坑窪不平的機耕路上,我沉思良久,在自然和人性的雙重摧殘下,這些殘存於山野叢林、早已風燭殘年的青石路面還能保存多久呢?
預計不久的將來,當它終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時,那尊美麗的「阿詩瑪」還能找到回家的路嗎?還能等到她的「阿黑」嗎?
我不由得傷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