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史鐵生《想念地壇》
近日赴京出門辦事,辦完事情時間尚早。在這初春時節,帝都剛剛展露出一絲春天的氣息,於是琢磨著找個去處呆上一會兒。恰好從地鐵出站口的牌子看到了「地壇」,心想之前在京漂了三年竟從未來過此地,而此前對於地壇的認識還僅僅停留在中學的一篇課文,便決定欣然前往。
一個人和其他人和事物的相遇需要機緣,機緣就如同一根根繁密交錯的絲線,牽扯著事間的萬事萬物相遇、分離。讀一篇文章也是如此,在合適的年齡合適的閱歷下閱讀才能真正領會文章的含義,正如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以下引文部分沒有明確說明的均來源自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即便少年時學過這篇文章,但以當時的閱歷是不能完全理解作者深層次的表達的。推廣到古代詩歌也是這樣,前人挑選的精華,不如在年少時暫且記下,終究會在在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再次閃現出來,繼而生出一種和創作者一樣的共鳴,體會到那種共情的暢快。
史鐵生筆下的地壇,確切的說是地壇公園,他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靠著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文中如此所敘:「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麼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
十五年間,「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那麼年輕的一個人,因為身體的殘缺,與同齡人相比少了許多尋歡作樂的機會,所以才會在每個下午,他作為這世間的旁觀者獨自枯坐於地壇的某個角落,觀察著常來園子的人們:那一對老人、熱愛唱歌的、跑步的年輕人們、穿越院子上班下班的中年女工程師、弱智的少女和她的哥哥等等。
地壇公園面積中等,門票2元,進入之後要想進方澤壇、皇祇室還要再買一張5塊錢的門票。公園始建於明代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是明清兩朝帝王祭祀「皇地祇神」的場所,也是中國現存的最大的祭地之壇。
看到方澤壇的第一眼是什麼感受呢,《我與地壇》中的一段敘述比較貼切。
在人口密聚的城市裡,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在嘈雜的北二環,能有如此一個清淨開闊的地兒真是實屬難得。
方澤壇非常寬敞,但只是兩層方形的平臺,中央一座祭祀的銅鼎,平臺東西兩側放著象徵群山神祇的石墩,契合了天圓地方的思想。周邊的低矮牆壁上鑲嵌著黃色的琉璃瓦,取自「天青地黃」,而牆則統一刷成了如紫禁城宮牆一般的紅色。
對面的皇祇室面積也不大,展品也無法和帝都其它著名景點相比,僅僅供奉著各種排位、山神以及一些簡單的文物。
再往北走是一座中醫藥養生文化園,雖是特色園,但和平時我們所逛的公園沒多大區別,所以很快便遊覽完畢了。
但正如文中所說的,這片地方最難得的就是清靜,所以後來成了作者的精神家園,他推著輪椅,有時間來思索一些常人不會去想的問題,比如命運,比如靈魂,生活的終極意義。而我也因為這次旅程,通過重讀《我與地壇》重新審視了這些人生中的關鍵詞,不指望弄通弄透,畢竟以前的哲人即便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夠解開這些謎題,只是把讀書的一些收貨記錄了下來,以供若干年後再回過頭來審視。
欲望
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 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欲望其實是個中性詞,它可以轉變作理想、希望、奢求、野心……也正是這樣,作者說人是各種欲望的集合體。而道德和法律就成了盛放和約束它們的容器。沒有這些限制,它則必然將人類引向無序和毀滅。
幸福
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麼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像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 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所以幸福感來源於對比,和自己以及和別人的對比,來自於人們對待事物的態度。幸福是個相對概念,沒有了參照物也就無從比較。古代的帝王生活質量放在現在可能都不如一個一般群眾,同樣也正是如此才有了「生在福中不知福」的說法。
無論哪個公園都有跳扇子舞的大媽們,在我看來她們是幸福的
人生的苦難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裡: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那麼,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裡呢?設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臻於完滿的事物就等同於接近死亡,不再有運動和更新的痕跡,而放眼觀去我們的世界,滿是殘缺與遺憾卻有充滿生機與希望的世界,因殘缺而美麗,因殘缺而富於力量,因殘缺而永恆。
在克裡希那穆提的《生命之書》中,同樣也有一個概念:只有全然的熱情才能止息痛苦。史鐵生已將對命運不公的怨恨也早已化成對萬物生靈的熱愛,對周邊細微事物和人的關懷,生活於他,不過一場與時間的賽跑,他被定在輪椅上,卻已然飛向雲霄。
金無火的淬鍊無法成器,香料只有被碾碎才能顯露內在的芳香。苦難就是對人成長的淬鍊,而悲劇的魅力就在於把生活撕碎剝爛給你看到了本質。
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萊昂納德·科恩
生命的意義
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
寫到這裡想到了大學時讀過的一篇小說《命若琴弦》,後來才知道也是史鐵生寫的,算是作者對於命運和人生的一個回答了。
「蒼茫的深山之中,匆匆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他們流竄於各個村落之間,以拉三弦說書為生。老瞎子有一個心願,他的師傅曾經告訴他琴槽裡有一張治療失明的藥方,只有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把藥方取出來抓藥。於是老瞎子天天盼、夜夜盼,盼了五十年,盡心盡力的彈斷一根又一根...終於有一天大功告成了,他欣喜激動的取出了藥方去藥鋪子抓藥,結果沒料想到那裡面竟是一長無字的白紙...
老瞎子一生都生活在被欺騙狀態。當他醒悟到自己被騙後,陷入絕望,又於絕望中體察到騙者(師傅)的良苦用心,繼而把自己變成一個騙子,去欺騙自己的徒弟。這是一個循環,可以想見,無數代瞎子都生活在這個循環當中。命若琴弦,琴弦若路,是路就有指向,即使指向虛無,也是指向。
在尋找中丟失尋找的東西,在等待中失去等待的意義,而這一切已成為慣性,令人辛酸的延續著生命,折射了全人類的命運和面臨的困境。
人的命就像這根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活著也需要一個理由,有了這個理由後,生活也便有了意義,有了生氣。
感謝與地壇的這次相遇,讓我能夠更加細緻的品讀這篇文章,查閱了豆瓣相關的書評,有了以上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