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歲的張飛在庫布齊沙漠工作了12年。「這片林子是我們2009年種下的。」他一邊說著,把肩上的鐵鍬掄下來,插進沙裡,指向我們南面的一片楊樹林。
這片高聳而齊整的樹林在延綿起伏的沙丘上蜿蜒,每一棵楊樹都生得茁壯端直。油綠扁長的樹葉迎著春風譁譁作響,透出烈日下奇蹟般的沙漠生機。
庫布齊沙漠是中國第七大沙漠,也曾是令人生畏的「死亡之海」。飛鳥無法穿越,專家也認定這裡的植被無法存活,不適宜人類居住。但現在,當你站在沙丘之巔,眼前舒展起伏的金色沙海裡穿插著一片片盎然的綠。寂靜沙漠裡,只聽得到徐徐風聲與婉轉鳥鳴,植物清香淡淡飄散,沙地裡還有野生動物奔跑過的足跡,深淺不一,蹤跡難尋。越野車隊在河畔穿行而過,沙漠深處,無數探險徒步者在挑戰自我。
作為全球唯一被整體治理的沙漠,庫布齊已經是教科書級別的世界奇蹟。2017年9月,聯合國發布第一份生態財富報告現實,庫布齊已修復綠化沙漠6253平方公裡,創造5000多億元生態財富,讓當地10萬農牧民脫困。
土生土長的鄂爾多斯市達拉特旗人張飛就是受益者之一。「原來我是農民,現在是未來林共青生態園的主任。」他憨厚地笑著說,這片區域雖只有他一人負責,「但每年來的志願者有上千人。」從他粗壯結實的胳膊,終年暴露在烈日下的黝黑皮膚,可以想見這是一份艱難的營生。春天,他常帶著200多名工人,開著解放車,駛入解柴公路兩側20多公裡處的沙漠腹地——這裡是「中韓友好綠色長城」所在地。2006年起,韓國NGO組織未來林就與共青團中央、達拉特旗政府合作,在此開啟防沙固沙工程。
「沙漠裡沒路,車只能輔助。汽車進不去的地方,就要人扛著樹苗,帶上水和鐵鍬步行進去。」張飛說,幾百人一整天裡忙到日落,每個人能種下一兩百棵樹,拿到180~260元酬勞。不能植樹的季節,他隔三岔五就要進沙漠護林、防火、澆水,「看著這些樹林,就像自己的孩子,很有成就感。」
12年前,張飛剛來時,這片沙漠「就是一塊不毛之地」。他還記得十幾歲時,一到春天,家鄉達拉特旗就漫天黃土,呼吸困難。最可怕的沙塵暴發生在1993年,11級強風把黃沙捲起400米高,如蘑菇雲般翻滾。在這場巨大災難中,116人死亡,400多間房屋倒塌,中國人才真正開始認識、研究、防治沙塵暴。
在庫布齊沙漠30多年的治沙史中,張飛只是千萬治沙者中的普通一員。以「防治沙漠和沙塵暴」為使命的韓國NGO未來林,也只是諸多投入防沙治沙綠化工程的企業和社會力量中的一員。
「庫布齊離北京很近,是『懸在首都頭上的一壺沙』。我可以很自信地說,我們已經實現了固沙防沙,這裡的沙不再往東遷移,北京沙塵暴很明顯被控制住了。」金虎傑是韓國NGO未來林駐華地區主任,在他們的統計中,僅「中韓友好綠色長城」項目,就在12年內實現了3800公頃綠化,種下900多萬株樹,樹木成活率超過80%。
曾經的風沙肆虐早已成了歷史。今天的庫布齊,森林覆蓋率達15.7%,植被覆蓋度53%,成了全世界防治荒漠化的樣本。但金虎傑內心仍有危機與緊迫感,「今年春天,北京又來了沙塵暴,說明我們做得還不夠,絲毫不能鬆懈。」
沙漠裡的NGO
四月底,Samsonite新秀麗「植樹防沙,創造綠色生活」公益活動一行30多人,跟著帶隊者金虎傑,全程徒步兩個多小時,深入沙漠腹地。
前夜剛下過春雨的沙漠,比平時更好走。金虎傑一路如履平地,一群年輕人卻跟得氣喘籲籲。抵達新秀麗生態林,他扛起樹苗,拎著水桶,掄一把沉重的鐵鍬拿在手中,示意大家怎麼挖一米多的深坑,指導每一位新手種樹。一下午勞作,數百棵楊樹苗齊整地深插在沙漠中。新秀麗代表消費者捐贈的4985棵樹苗,將由未來林的團隊陸續種下,新秀麗捐贈的70萬元現金,也將用於2018年整體植樹防沙的推進。
類似這樣的公益行動,金虎傑每年要帶隊20多次,有時是企業,有時是中韓兩國的大學生,有時是民間團體。「我每年進沙漠無數次,每次都要種5至10棵樹,這樣算,七年也種了1500多棵了。」金虎傑說,他帶隊的志願者們,通過一次體驗,是為提高大眾環保意識,「更多的正規種樹,我們要靠當地村民和植樹工人。」
未來林是韓國前駐華大使權丙鉉先生創立的NGO組織。1998年春天,權丙鉉到北京走馬上任,一出機艙就碰到惡劣的沙塵暴天氣。「他是親身感受過沙塵暴,意識到環境汙染的問題,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去改變。」與權丙鉉共事七年,金虎傑說,這位80多歲的老人儘管早已退休,但為了環保事業,每年來中國無數次,「他是真正的熱愛中國」。庫布齊沙漠影響的不僅是北京,沙塵暴也會影響到日韓等鄰國,權丙鉉認為防治荒漠化的行動,自己義不容辭。
「未來林純粹是靠著捐款人的捐贈來種樹,我們是NGO,沒有經費宣傳。」金虎傑說,未來林在中國只有三個員工,其中一位,就是放棄韓國工作來中國的權丙鉉的兒子。權丙鉉更是把自己的大半個家都設在了北京。
12年裡,權丙鉉在庫布齊沙漠種下的樹難以計數。他以自己的影響力,拉動韓國政府和企業加入庫布齊沙漠治理,山林廳、京畿道、大韓航空等生態林的建立,背後都是來自韓國的資金支持。
從事沙漠生態修復的億利集團等大企業早已實現氣流法植樹、無人機植樹等先進生態技術,但未來林位於沙漠腹地,條件艱苦,只能延續最辛苦原始的人工方式。金虎傑說,未來林的項目地是流動沙丘,「今年用大型機器鋪好路,明年再來,路就沒了。」
「我們種樹不是為了把沙漠變成森林,而是為了固沙。這些沙柳把沙固住,等待草本類植物生長起來,開始搶奪養分,沙漠植物肯定活不了,它們的使命就完成了。」沙漠中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井字形沙障,金虎傑指著這些用柴草、秸稈、樹枝做成的障蔽物告訴第一財經,這就是最有效消減風速的固沙措施。
「沙柳是我們面積最大的灌木樹種,它自我繁殖迅速,耐沙埋,固沙效果最好。一兩株沙柳,幾年就能長出幾百株的規模。」金虎傑走在沙漠裡,彎腰撿起一支幹枯的楊柴告訴我,像檸條、楊柴、花棒這類耐寒耐旱的植物,已經在庫布齊沙漠建成了西部最大的沙生灌木叢。正是這些獨特景觀,讓沙漠旅遊業從蕭條走向繁榮。
回歸、守望與破壞
汽車沿著沙漠裡的解柴公路行駛,你能看見不少「小吃店」、「超市」、「農家樂」的招牌閃過。在農家院落裡,聽著犬吠聲走進去,也能看見幾輛顏色鮮豔的越野車等待租賃。
36歲的周強是未來林附近的農戶中旅遊生意做得最好的一家。「我們家,三代人在沙漠生活了。」事實上,周強舉家回到沙漠,不過四年時間。
春天的沙漠深處,仍然需要火爐取暖。他坐在爐邊,說起80多歲的父輩過去在沙漠的艱苦生活,「住的土磚房,沒水、沒電、沒電話,晚上就點煤油燈。也沒有什麼農作物,一畝地就能產1000斤玉米,賣700塊錢,剛夠餵羊。生活沒有出路。」
他們這一輩,早已不能適應沙漠惡劣的氣候和生存條件。十幾年前,所有農牧民都遷走,周強全家也去了達拉特旗,以打工為生。
幾年前,庫布齊沙漠治理成效顯著,媒體爭相報導,響沙灣景區於2011年被評為5A級景區,成吉思汗陵、七星湖、恩格貝、薩拉烏蘇等20多處生態旅遊景區相繼建成。
全國各地的驢友、戶外組織紛至沓來,整個庫布齊沙漠裡,上千戶農牧民發展起家庭旅館、餐飲、沙漠越野等服務業。
四年前,嗅到商機的周強舉家返回沙漠,在龍頭拐修起幾幢平房,大部分空房用於旅客住宿。家門口建了一口井,可以抽取地下水,新居裡也通了電。「越野車、露營、餐飲住宿,滑沙、沙地摩託車、騎駱駝,我們都接待。」周強說,在幾個節假日的黃金時段,僅他家一天就能接待上千位遊客。在一條50多公裡的庫布齊穿越線路中,他家所在的龍頭拐恰好居中。
利用網絡時代的便捷,周強與綠野戶外網等上百家戶外組織保持聯絡,由此確保住每年20萬元的經營收入。年輕的他們只在旅遊旺季住進沙漠,年邁的父母則不再離開,「他們現在養了100多頭羊。」
農牧民的回歸,在金虎傑看來,是帶動沙漠旅遊、脫貧致富、創造沙漠經濟的最佳模式,像周強這樣利用沙漠創造財富的農牧民越來越多。
更重要的是,農牧民與未來林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係。「我們不能24小時守在沙漠,很需要他們的協助。」金虎傑說,他們與農牧民早已成為朋友關係,相互提供便利,農牧民也協助植樹護林。去年,未來林出資帶著十幾戶農牧民代表飛去韓國學習,借鑑韓國農民的致富經驗。
但在發展與保護之間,永遠存在新的難題。就在我們探訪龍頭拐的農戶時,村落附近的生活垃圾是觸目驚心的。丟棄的廢舊家具、塑料瓶、建築垃圾和生活垃圾,橫亙在烈日下,無人清理。金虎傑說,農戶製造的生活垃圾,他們自己沒有能力運出沙漠,「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找來贊助,專門用一筆資金處理農戶在沙漠裡留下的垃圾。」
在沙漠徒步途中,也會猝不及防地看到遠處一堆被黃沙掩埋一半的易拉罐、可樂瓶,這些垃圾被風沙侵蝕後,已經褪色陳舊,卻頑固永恆地埋在沙裡,無人知曉。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跟在一些遊客身後,他們扔,我們撿。」金虎傑曾看到一個家庭在離開時留下一堆塑膠袋和食物殘羹,他上前提醒,完全沒用,「遇到粗暴的人,可能就跟你動手了。」他也知道,憑他們微薄的力量,完全無法阻止廣袤沙漠中可能出現的白色垃圾。
「好不容易,我們做出一點成績,有了起色,旅遊業發達所帶來的破壞又讓人很為難。」金虎傑說,當庫布齊治沙模式為全球荒漠化治理樹立典範時,「更重要的責任來自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這個話題說起來,人人都懂,但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沙漠正在以每分鐘32個足球場的荒漠化速度進攻人類生存的空間。在地球上,人類可以居住、生產糧食的,只有地球面積的1/32,全球70億人口的飯碗就取決於這1/32。」金虎傑說,河北懷來縣的千畝沙漠離北京只有70公裡,並以每年4~5公裡速度東移,這種緊迫感,讓他始終不敢鬆懈。每年,他要帶領1500多名志願者進沙漠植樹,為的不僅是種下一棵樹,更是身體力行傳播環保觀念。
「再有40年吧。」張飛很有信心,堅持下去,庫布齊沙漠會還原為歷史上曾經的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