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海平
1986年12月20日上午,我以《語文報》記者的身份,在西安拜訪了路遙,又馬不停蹄地拜訪了賈平凹。二位都是我們報社聘請的顧問。去賈平凹家的路線是由陝西省作協的詩人田奇老師提供的。
我在西安的大差市乘坐公交車到鐘樓下車,向西大街走去。不過數百米,北邊有一條社會路,向裡走,東邊有一廁所,再向裡走,居民區包圍著一處所在,社會三路55號。繞過鐵欄杆,上二層,到了市作協。向一劉姓同志打聽賈平凹的愛人韓俊芳,得知她是在文聯從事會計工作,今日在家休息。劉同志一番熱情指點,我按其所說,向賈平凹住處尋去。從竹笆市進去朝南走,頂到頭,往西拐。不過百米,有一家工商銀行,面前一胡同下去,中間有一橫巷。在一老翁的帶路指點下,才走上四樓東邊的房間。這一路上,問了不下五個人,只有一中年人知道橫巷,可見此胡同的偏僻。
開門的是一美麗婦人,正是賈平凹的夫人韓俊芳。我被她引進了「靜虛村」。穿著銀灰色皮夾克的賈平凹正在案前寫著什麼。看見我的到來,顯得吃驚。我忙介紹身份,他便讓座,讓煙,讓茶。我坐定後,環視這個有名的靜虛村。大不過十米,憑當時的方位感,西邊為書桌,東邊置一餐桌,北邊為書架,南邊放置書櫃,柜上堆放了假山、唐三彩等飾物。東邊牆上掛著名人字畫,西邊牆上掛著作家自己的一幅書畫。北邊書架上隨便掛著一幅上下是字,中間為圖的條幅。屋子中間置一鐵爐正在做飯。門玻璃上貼一紙條,上書:「人道文道,妙微精深。靜虛村」。
在這個布置繁密,內容豐富的空間裡,我們開始了聊天。我問他最近在寫什麼作品。賈平凹操著濃厚的陝西話說,沒寫什麼,身體不大好。他用手指了指書架上那幅字畫說,這是最近構思的一個作品的架構。也許這就是他的寫作方式,先把作品的構思用筆畫出來,並逐步完善,最後,按照這個框架,就像塗顏料一般付諸文字。我看見書架裡放的全是他的書,問他目前出版了多少本書?賈平凹說,有十幾本了吧,還有幾本正在出,現在出書太慢了。語氣中帶有埋怨的意味。當時的賈平凹也就34歲,已經出版了那麼多書。
聊天中間,賈平凹的女兒一會兒蹦蹦跳跳進這個屋子,一會兒又到了對面的房間,很活潑,也可能是對我這個陌生面孔的好奇吧。屋子裡的爐子上有鍋在冒著熱氣,把房間氤氳出一種仙氣來,應該屬於靜虛村特有的氣氛吧。
我與賈平凹聊天時,目光總不由自主地逡巡他的書架。他看出我的意思了,站起身,從書櫃裡取出一本散文集《愛的蹤跡》,並在扉頁上簽名,標準的賈體:「高海平同志指正 賈平凹 86.12.20」。我雙手接過,已經難以掩飾激動的心情。這是作家親手送給我的第一本書,也是我最喜歡的作家送的書。我得隴望蜀,還想要他的《商州初錄》,就說,我喜歡您的《商州初錄》,卻買不到。賈平凹笑了一下說,還沒出來,你當然買不到,出來後,送你一本。我趕緊給他留了地址。
話題轉到了他的老家,也就是商州系列作品的產生地。我好奇地問,你寫了那麼多商州作品,肯定把商州跑遍了吧。他說,是的。又解釋道,那是我的老家,我對那裡較熟,有的地方不需要再跑了。我接著問,你一直寫商州,出了好多作品了,以後還會再寫嗎?他說,不一定。我問,你是商州人,還經常回去嗎?他說,一年回一次。家裡還有什麼人?都在家裡。你是老幾?老大。我們倆就這麼一問一答,乾脆利索。
我非常敬佩賈平凹如井噴一樣的創作狀態,並由衷地讚嘆道,您的創作量真大啊。他輕鬆一笑,解釋道,去年發得多,一共十個中篇小說,現在也不行了。最後一句明顯是謙虛之詞。
想當年,作為一個崇拜者,甚至是追蹤閱讀者,賈平凹的作品一經面世,我會立馬找來如饑似渴地讀。賈平凹的早期散文,追求恬淡、寧靜、幽思、哲理,每篇作品都是一幅畫,值得你細品,揣摩,仿佛能從中聽到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像天籟、像地音,像冥冥之中的一種提示和啟悟。賈平凹早期的小說,特別注重對民俗風物的渲染和描寫,恨不得在每篇作品中都能盡其所知,把商州的古往今來全盤託出。商州的男人如何、女人怎樣,人物跟山水的關係,跟歷史的關係,跟文化的關係等等,被賈平凹挖掘得很深,很透。小說中那股濃濃的鄉土味、煙火味、神秘氣息,通過雲山霧罩的表現手法,暢快淋漓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印象最為深刻的是賈平凹對女性的塑造,我當時對其評價就是,寫女人的聖手,實在是精妙絕倫。在中國當代文壇,不能說無人出其右,至少名列前茅。讀者為什麼喜歡,就是因為那種來自泥土的原汁原味,來自人性的生命真實。這是一種生活的呈現,更是藝術的再現。
賈平凹通過對人物的塑造、景物的描寫、故事的渲染,讓讀者了解了在陝西有那麼一塊獨特的鄉土中國——商州,民風淳樸,掌故豐富,獨具魅力。商州走進了讀者的心中,同時,讀者也走進了商州。
幾年前,我曾因公務穿越秦嶺,到過商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山崖上大大小小的石窟,佛教文化時隱時現。憑感覺,我已經走進了賈平凹筆下的商州。
言歸正傳。我問賈平凹對《語文報》和《中學生文學》的看法,並希望有空為我們寫稿。他先把話蕩開說,廣東有個《家庭》雜誌,發行量達三百萬份。他們派人下去跑了一趟,一下子就上去了一百萬份,下去宣傳很重要。當時的《語文報》和《中學生文學》雜誌已經享譽全國,在廣大中學生中間反響熱烈,一時洛陽紙貴。但是,賈平凹認為,還是要加大宣傳力度。
聊天即將結束,賈平凹向我透露,本月28日,去北京開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回來就要過年了,過了年給你們寫一篇。不過,關於文學道路已經寫過了,寫不出新東西來。我趕緊說,寫什麼都可以,談散文、小說的創作,都行。他答應了。
近12時。應我的請求,在陽臺上給他照了張相,又讓他的夫人幫忙,給我倆照了張合影。賈平凹一直要留我吃午飯,記得他們家中午吃包子。我表示感謝,告辭了靜虛村。
時間過去了34年。這麼長時間,一直沒有機會再見賈平凹,但是,一直關注著他。包括他的文學創作,家庭生活等等方面。三十多年以來,賈平凹無論哪個方面,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女兒賈淺淺,當年的孩童,成長為青年詩人,活躍在詩壇。賈平凹的小說創作已不是當年的井噴式了,用海量級形容一點也不誇張。創作不僅量大,而且質高。其創作視域早已走出了商州,投放到了更廣大的城鄉地區。筆下的人物形象具有了更加豐富和複雜的精神內涵,小說的時代性、社會性以及藝術性更為深邃。
賈平凹,早已走出了當初居住的橫巷。他的文名,已漂洋過海,走向了世界。作為一名資深讀者,在34年前的那個並不太冷的冬天,慕名登門拜訪過他的《語文報》編輯記者,我心存感念。
祝願賈平凹先生的文學創作,更上層樓。
【作者簡介】
高海平,語文報社副社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個人散文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