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馥玫
《閒情偶寄》又名《笠翁偶集》,是李漁對其一生藝術和生活經驗積少成多的總結,是其文化修養與性情的自然流露。全書六卷,共設有《詞曲部》《演習部》《聲容部》《居室部》《器玩部》《飲饌部》《種植部》《頤養部》八部,其中除了對戲曲文學與表演形成體系的論述外,對飲食、器物、園藝與建築營造等方面也有獨到的見解。李漁的《閒情偶寄》是明末清初江南文人日常生活情趣與審美經驗的縮影,在當時社會已產生不小的影響。
其中,《居室部》是李漁園林美學觀念的集中反映。李漁一生中設計的園林藝術作品包括:北京弓弦胡同的「半畝園」、家鄉婺州蘭溪伊山之麓的「伊園」、中年定居金陵(南京)時所造的「芥子園」和晚年遷居杭州時所經營的「層園」。他在蓋造園亭實踐中的許多心得與理念便體現於《居室部》中,而從園林美學一隅之小,也可見晚明清初社會的審美取向之大。
北京半畝園雲蔭堂舊影。資料照片
李漁在《閒情偶寄》一書開篇申明的「四期三戒」中,明確提倡崇尚儉樸、創立新制,力戒「剽竊陳言」「網羅舊集」「支離補湊」。且看這些主張是如何在園林修造的理論中得以體現,而李漁本人廣泛的學識便也貫串其中。
置造園亭,如做文章
李漁實為一雜家,融會貫通各門類知識,信手拈來且運轉自如。他有靈敏的通感能力,藝術感受力與評判力很強。全書均可見李漁調動通感與多樣才學的精妙譬喻。
李漁自視生平有兩絕技,一則辨審音樂,一則置造園亭。他認為造園亭與做文章有異曲同工之妙,「性又不喜雷同,好為矯異,常謂人之葺居治宅,與讀書作文,同一致也」(《居室部·房舍第一》)。
在對女性才德的論述中,李漁談及妻妾之別,通過對園林設計的感悟來闡述:
「娶妻如買田莊,非五穀不殖,非桑麻不樹,稍涉遊觀之物,即拔而去之,以其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他也。買姬妾如治園圃,結子之花亦種,不結子之花亦種;成蔭之樹亦栽,不成蔭之樹亦栽,以其原為娛情而設,所重在耳目,則口腹有時而輕,不能顧名兼顧實也。」(《聲容部·習技第四》)
這樣的描述當然離不開中國傳統的封建男權思想,但你在批判當時主流的男權思想的同時,又不得不佩服李漁將兩者進行連接的妙處。江南自古以來是富庶地方,推行重商文化,經濟發達,細膩的江南文化十分重視日常生活細節。這樣的言論既離不開時代背景,也離不開李漁本身龐雜而融通的知識構成。
在《居室部·窗欄第二》中李漁強調「取景在借」。江南園林景色之美妙處便是將自然之景「借」入人造的屋舍。這裡提倡的仍是既「通」且「雜」,即園林之內與園林之外的「通」、自然之景與人造之景的「雜」。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
《閒情偶寄》中對過往陳言舊製作一番陳述後,往往筆鋒一轉,一句「吾曰不然」,李漁便開始「述其新制」。其自信與智巧、強烈的主體意識、評判與改制的自覺性皆體現於條分縷析的論述之中。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當崇儉樸,即王公大人亦當以此為尚。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凡人止好富麗者,非好富麗,因其不能創異標新,舍富麗無所見長,只得以此塞責。」(《居室部·房舍第一》)
李漁對當時流行的鋪陳守舊的造園行徑毫不留情地大加批評,他所珍視的是「新奇大雅」之美。
「且古語云:『耕當問奴,織當訪婢。』予貧士也,僅識寒酸之事。欲示富貴,而以綺麗勝人,則有從前之舊制在。」(《居室部·房舍第一》)
李漁在對當時奢靡鋪陳、因襲舊制的做法不以為然的同時,不忘自我揶揄,不卑不亢,「骨剛情膩」的文人性格油然而顯。
「居宅無論精粗,總以能避風雨為貴。常有畫棟雕梁,瓊樓玉欄,而止可娛晴,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則病於過峻。故柱不宜長,長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多為匿風之藪;務使虛實相半,長短得宜。又有貧士之家,房舍寬而餘地少,欲作深簷以障風雨,則苦於暗;欲置長牖以受光明,則慮在陰。劑其兩難,則有添置活簷一法。何為活簷?法於瓦簷之下,另設板棚一扇,置轉軸於兩頭,可撐可下。晴則反撐,使正面向下,以當簷外頂格;雨則正撐,使正面向上,以承簷溜。是我能用天,而天不能窘我矣。」(《居室部·房舍第一》)
李漁的造園方法論由於其自身所處的介於「仕」與「商」之間的複雜身份,也體現出濃厚的實用與功能意識。居住的房屋至少得滿足遮風禦寒的基本功能。服務於功能的形式便是最得宜的形式,李漁所設計的「活簷」出乎當時傳統園林建造的常制之外,具有靈活實用的特點。另外,李漁建議為湖舫製作「便面」窗,沿用至房舍;另有「無心畫」「山水圖窗」「尺幅圖窗」「梅窗」等,別出心裁,皆出乎常規之外,又得乎情理之妙。
李漁「通」而「雜」的知識體系也為其頻頻迸發奇思妙想提供了依託。將書房壁紙的風格與哥窯瓷器器面上的紋路加以聯想連結,不得不令人讚賞李漁奇制之妙。
順從物性,取法自然
在戲曲方面,李漁力求行文淺顯生動,近於本色表演。而在園林建築設計中,李漁則以「順從物性」為主線,依舊不離自然之理。
「房舍忌似平原,須有高下之勢,不獨園圃為然,居宅亦應如是。前卑後高,理之常也。然地不如是,而強欲如是,亦病其拘。總有因地制宜之法:高者造屋,卑者建樓,一法也;卑處疊石為山,高處浚水為池,二法也。又有因其高而愈高之,豎閣磊峰於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鑿井於下溼之區。總無一定之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非可以遙授方略者矣。」(《居室部·房舍第一》)
山石叢景、亭臺樓閣的編排製造均應從自然中取法,順應當地的環境,利用對比與反差,自然能造出巧妙而雅致的園亭。
李漁的作為與喜好可歸結為「把玩」的心態,他認真地將生活瑣事以審美化體驗娓娓道來。其對生活體驗入微,有著豐富飽滿的情感,乃性情中人。李漁的生活美學正是建立在其真性情的基礎之上。痴迷著並苦心經營著,構成了他的審美化生活。
也正是因為具有把玩的心態,無心於功利,才能做到超越,在審美的層面走得更遠。「以一赤貧之士,而養半百口之家。」可以看出李漁如何處理貧困與享受,箇中酸楚在行文中隱去,只得見李漁的戲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