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與布羅伊爾合作發表了《歇斯底裡研究》,提出了著名的"冰山理論"。在這個理論中,弗洛伊德把人的心理分為超我、自我、本我三部分,超我往往是由道德判斷、價值觀等組成,本我是人的各種欲望,自我介於超我和本我之間,協調本我和超我,既不能違反社會道德約束,又不能太壓抑超我、自我、本我。
基於這種劃分,弗洛伊德提出了人格的三我,認為人的人格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樣,露出來的僅僅只是一部分,即有意識的層面;剩下的絕大部分是處於無意識的,而這絕大部分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人的發展和行為,包括戰爭、法西斯,人跟人之間的惡劣的爭鬥等等。
海明威的"冰山原則"
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紀實性作品《午後之死》中,提出著名的"冰山原則"。他以"冰山"為喻,認為作者只應描寫"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應該通過文本的提示讓讀者去想像補充。他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文學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所謂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謂的"八分之七"。前兩者是具體可見的,後兩者是寓於前兩者之中的。
海明威在創作的時候一直秉持著「冰山理論」,極力追求凝練、含蓄的意境,通過這種含蓄和間接的敘述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空間,由此獲得言外之意和。《橋邊的老人》便很好的體現了海明威的這一敘事風格。
《橋邊的老人》是一部海明威描寫戰爭場面的小說,也是其代表性作品。這部小說不僅篇幅短,而且內容也非常簡單,講述的是西班牙國內一個參加內戰的士兵在一座橋上遇到了一個老人。老人家住在聖卡洛斯,但那裡已經被法西斯攻破,士兵就是從那裡逃出來的。而且士兵估計法西斯很快會追到這座橋,正當他眺望遠方的炮火時,聽到老人喃喃自語那些留在敵人炮火下自己所養的羊、貓等動物,士兵明白老人是不會跨過這座橋再往前逃了。
在西班牙內戰背景下,海明威並沒有在戰爭場面上著墨太多,更沒有寫兩軍對壘、廝殺的情形。他描寫的只是一座橋,以及從戰火中逃到這裡的士兵和老人。海明威放棄描寫戰爭的宏大場面,只選擇了這樣一個渺小而又平凡的場面作為創作素材,他更喜歡從平凡的故事中去挖掘不平凡的永恆。
《橋邊的老人》取材很平淡,文章結構也很平淡。一座橋連接兩邊,一邊是危險,另一邊是安全。但對於一個老人來說,故鄉才是根,對面的安全地方是客鄉,是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士兵雖然試圖勸說老人快逃,但從老人的訴說中他知道老人是不會再走了。從這樣簡短的畫面和對話中,讀者可以思考很多東西,比如罪惡的戰爭給人們帶來的痛苦、老人留念故土、老人的堅毅頑強和對動物的溫柔慈愛、士兵的「冷漠」等。可以說,海明威這篇簡短的小說完美詮釋了「冰山理論」,也是這篇小說成功的首要因素。
「神秘莫測」的「潛環境」
在《橋邊的老人》中,真正的環境描寫不多,主要集中在首尾兩段。小說一開頭並沒有寫戰火紛飛、血腥殘酷的戰爭實景,僅僅描述了橋邊的一個場景,看似簡單的白描手法卻為我們勾勒出一幅戰爭來臨前,避難人群、運送物資的士兵、躑躅的農夫逃難忙亂等景象混亂交錯在一起的場面。
海明威說過:「如果一位散文家對於他想寫的東西心裡很有數,那麼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只要作家寫得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出來似的。「《橋邊的老人》寫得是作者有意為之,給讀者留下了自行「腦補」的大量空間。
在海明威營造的世界裡,「我」與老人有意無意的「搭話」,讓時光顯得更加緩慢乃至悠長。而周邊瀰漫的是大戰一觸即發的緊迫氛圍,給人撕裂式的時間體驗。小說裡並沒有描寫時間的詞句,只是提到「這時車輛已經不多了」、「那兒最後幾輛大車」及「那裡已經看不見大車了」來透露時間流動。
隨著戰事的吃緊,車越來越少,留下來的人生存的機會也越來越少。就在這樣分秒必爭的時刻,老人漫不經心的回答把人帶入了「時間陷阱」。「我」本來是要催促老人離開,卻被老人帶入對動物的關切,兩次發問「什麼動物」,甚至還追問「鴿籠沒鎖上吧」這樣的細節,似乎戰事並不要緊。等「我」終於催促老人「站起來,走走看」時,已經為時已晚,沒有大車了。
戰火無情地燒到了老人的故土,老人卻自始至終都在談論自己的動物。老人沒有家人,但老人並不孤獨。他不關心戰爭,也不關心政治,只關心自己的動物,而這種關心是源自於內心對生命的一種尊重。這樣一個只是想過簡單而樸實的生活的老人,卻被戰爭無情地驅趕著逃離,是多麼地殘酷。
老人喃喃自語式的話語,讓我們不禁產生聯想:老人真的只是由於體力不支而走不動了嗎?如果他稍微堅持一下,搭乘上那最後幾輛離開的大車,或許有些許生存的希望吧?即便真的走不動,眼前這個「我」也可以背著他離開啊。可是,小說裡並沒有這樣的情節。老人對於「最後幾輛大車」的離開是絲毫不在意的,他就像一名即將坐化的老僧一樣安詳。我們終於明白了,在老人的心中,死亡並不可怕。
對話背後的「潛情節」
這篇小說最大的特色就是幾乎只有對話。除了老人與我之間的對話,整篇小說幾乎沒有其他。
《橋邊的老人》故事簡單。「我」作為偵察兵發現了不隨人群逃奔的老人,便上前詢問。老人向我講述他照看的動物,我勸說老人快點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而老人只是向我反覆訴說他對動物的擔憂,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我「勸說老人無果,只能留下他一人呆在原地。
沿著這條線,讀者可以體會到這樣一位「與眾不同」的老人:戰爭來臨前,眾人忙於逃命,本是弱者的他卻關心起那些在戰爭中被扼殺、被銷毀、被剝奪生命的動物。從這點上很容易體會到老人的善良,特別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裡,人性的善良,是何等珍貴!這又引出這篇小說的主題之一:對生命的尊重。
在老人和「我」的對話裡,沒有一句情緒化的語言。海明威卻「以冷靜的現實眼光來觀察戰爭,不摻雜幻想和任何感情色彩,做到嚴格的客觀」。
一篇文章的敘述視角會對文章的表達效果產生重要影響,很多時候,一種敘述視角難以交代清楚故事的前因後果,所以有的作者會採用多元視角來展開敘述,這被稱為「視角越界」。
《橋邊的老人》大部分都是客觀敘述,極少部分運用了限制性敘述視角。所謂限制性敘述就是指敘述者本人和文中人物知道的事情一樣多,文中人物不知道的事情,敘述者是不能講的。在限制性敘述視角下,敘述者既可以採用第一人稱,也可以採用第三人稱。在《橋邊的老人》這個故事中,大部分「我」的視角都是立足於故事參與者的角色,但是,在「我」作為限定性第一人稱視角下,通過對話、電報的描述將整個事情完整地向讀者展示出來。
文中的「我」反覆提到法西斯大軍壓境帶來的壓力,來營造「我」感覺到即將到來的毀滅性破壞和老人無法走動的畫面。隨著故事的繼續發展,讀者才聽到「我」和老人之間的對話,聽到老人的聲音。老人對」我」所講的他的遭遇,則讓讀者知道這場戰爭帶給他的災難。文中後面「我」凝視著浮橋……老人還坐在那裡」這一段就是「我」的所見所感,從而將被戰爭陰影所籠罩的場面全部呈現在了讀者面前。
海明威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這篇看似內容簡單的小說,有著極為深邃的主題,蘊含著作者對戰爭的批判和對人類精神的關注,表現出作者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可以說,這部小說的結構從顯到隱、潛,其內涵都藏在水面下,這種多層級結構讓文章既描寫了人民的不幸遭遇,也描寫了法西斯分子的猖獗。
海明威通過「我」將自己的情感隱藏起來,節制了內心憤慨,但也增加了理解文章主題的難度,使小說更加耐人尋味,更有藝術魅力。小說中的老人因為戰火離開了自己的家鄉,連與自己相依為命的動物都沒有辦法保住,他的物質家園和精神家園都已經崩塌,整個世界已經沒有老人可以去、願意去的地方了。老人嘴裡反覆念叨,折射出其精神恍惚和內心迷惘的狀態。戰爭和老人本來毫無關係,但這毫無關係的戰爭卻成為壓倒老人的罪惡力量,老人的內心是多麼無奈。
「我」雖然同情老人,但卻無能為力。人的本質是孤獨的,既無法自己排解孤獨,也無法從他人那裡獲得幫助,所以這份孤獨是沒有辦法拯救的,老人所表現出來的正是一種孤獨、無奈、迷惘的狀態,這種精神狀態我們可以理解為隱喻作者這一代人的精神處境。
節制情感的「潛人物」
「冰山理論」讓海明威的敘事極為收斂、簡潔,像一個手持板斧的人,將附在文學身上的那些沒有必要的東西統統砍掉了。實際上,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不僅僅表現為文本的簡潔,更表現在敘述者的不動聲色。
在《橋邊的老人》中,「我」作為敘述者和人物的身份是重疊的,採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有限視角。「我」是小說中的線索人物,也是敘述者。「我」帶來的不止是現場感,而是一個潛藏在冰山下面的另一個人物。
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橋邊的老人》要實現只寫「八分之一」,另外「八分之七」藏而不隱,正是來自「我」的旁觀者的記錄。
「我」的表面身份是個偵察兵,但在小說中,「我」的任務就是像攝影機一樣記錄下老人的外貌、語言和動作等內容,把老人的經歷和情感交由讀者自己去推斷。「戴鋼絲邊眼鏡」說明老人可能是有文化的人,「衣服上儘是塵土」表明老人已歷艱辛跋涉。老人反覆提及動物,自然有對動物的珍視和對處境的無奈。老人到了橋邊,卻一直坐著不動,他是筋疲力盡了,也是滿心絕望了。老人的遲緩和猶豫,預示他終將遇害的結局。
雖然「我」努力的觀察,老人仍有太多未知。我們無法推斷出老人到底是一個對政治毫不關心的無知者,還是不知抗爭的懦夫,又或是被戰爭嚇壞了的膽小鬼。這些未知,就是水平面下冰山的「八分之七」。
水面之下的「潛語言」
《橋邊的老人》是對戰爭的批判,這部小說的水面下,還藏著多少等待讀者挖掘的東西呢?
「橋」可以演繹為混亂戰爭通向安寧和平的橋梁,可以演繹為殘忍傷害通向人性美好的橋梁,也可以演繹為了死亡通向新生的橋梁。它是難民逃生的希望,但很可能隨時被炸毀,它的隱喻中,最重要的一面是「不穩固、不安全與暫時性」。回頭是回不去的家園,前行是陌生環境裡的各種不確定,「橋」是時空分野,這頭是老人熱愛著的故土,那頭是未知的命運,老人站在橋邊,卻不知前方的路怎麼走。「那邊我沒有熟人」,道破老人對於未來的茫然。
老人走不動了,不僅僅是身體的孱弱,還有心的疲憊。向前一步就意味著離故土更遠一步,離動物更遠一步,對故土的依戀和對前方的茫然的交織,讓我們看到老人內心的抗拒,抗拒向陌生的遠方前行。走還是不走?老人貌似是無能無力的選擇,但其實老人心中自有答案。老人不走了,但老人身上閃耀的人性的光輝,卻讓萬惡的戰爭更加醜陋不堪。
「我沒有家,只有剛才講過的那些動物。貓,自然不要緊,貓會照顧自己的,可是另外幾隻東西怎麼辦呢?我簡直不敢想。」
老人將家與動物聯繫在一起,把動物提升到家人的地位,動物在老人那裡是精神寄託,作者批判的何嘗不是戰爭對人心靈寄託的損毀?戰爭最直接、最震撼、最引人關注的是對生命的戕害,但是對人類心靈的摧毀可能更加殘酷。
海明威曾經經歷過戰爭,親眼看到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創傷和痛苦,而戰爭也導致人的心靈扭曲和靈魂失落,這就增加了經歷過戰爭的人的思想負擔,使其產生迷惘、孤獨的感覺。《橋邊的老人》中「橋」和」動物「的隱喻描寫,隱喻的正是作者的內心世界。
結語
海明威「冰山」創作理論作為一種獨特的創作風格,可以增強作品的含蓄性,還可以為讀者營造一個更加心靈化和情緒化的藝術世界。在小說淡淡的敘述中,我們看到了戰爭對人們心靈造成的極大傷害。海明威通過「毫無辦法」的「我」,隱藏了自己的情感,也節制著內心的情感,隱藏了作品複雜的主題,使得小說更耐人尋味,充滿無窮的藝術魅力。
海明威地講述了一個看似乏味的故事,而這個故事的背後,卻交織著無數無辜百姓的無助、苦澀和悲哀。這是一個富有張力的故事,表面看來,它不夠熱烈,不夠煽情,但是卻飽含了雋永和深沉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