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筱瓊/ 文 )
步雲坪原本不在行走計劃之內,是不期而遇的。那時候,是十月,剛剛下過一場雨,土地溼漉漉的,好像為赭色顏料所染,色彩濃到恰好讓人心怡的地步。
隱隱嗅到土地的特殊氣味,我循著它不知不覺走到步雲坪。
這個距離隆家堡不過三公裡的水邊村子,讓我想起杜牧的一句詩,「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是大寫意的田園牧歌。
錦江在這裡只拐了一個彎,卻顯得越發靈動、輕盈,時有一陣風吹過,溼漉漉的腥味撲鼻而來。
讓我誤認為一群魚從空中飛過,會忍不住下意識抬頭看一眼天空,結果就看到天空下面那條奇怪的河,像一股氣體輕盈地飄忽在半空中。
天空藍得不能再藍,青山綠得不能再綠,一群白鳥在河面上控制著速度慢慢地飛啊飛,那水,那鳥,是往同一個方向而去。
而我呢,這會兒也想尾隨它們,只是缺乏流動和飛翔的靈性,不光身體呆呆的,目光也是迷離的,整個人迷失在這片水湄,誰都叫不醒。
步雲坪名字有些來歷,原先叫「不用坪」。
很久以前,這裡為滕姓苗族人居住,後來合族遷徙到高村,就是現今的麻陽縣城,這個地方就變成一個「不用」的村落和平地了。
再後來,曾、駱、劉三姓人搬來此地定居,遂改名步雲坪,取平步青雲的意思。
合族遷徙不是一件易事,我無法想像,滕姓人為何捨得離開這塊熟稔的熱土,俗話說故土難離,何況步雲坪還是個寬闊暢陽,土地肥沃,面朝錦江,水陸兩邊的好地方。
我沒有細緻了解這個內情,照常理分析,這場遷徙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過這樣一來,倒給隆家堡騰出一片安寧的外圍了。
隆家堡歷來尚武,歷史多由英雄豪傑書寫,歷史背後有多少辛酸故事是難以想像的。
當然,如果我們一定要分個青紅皂白,那這場遷徙一定有許多種版本,眾口一詞是不可成立的真實,信不信由你。
步雲坪的房屋沿河建成兩排,新屋場在上,老屋場在下,中間夾著一片稻田,這個季節看不到農作物,只看到一片赭色土地和綠色橘園。
這兩樣色彩平凡簡單,親切動人,我稱它們是散發香氣的色彩,尤其是雨後,兩種陰陽和合的香氣交織在空氣中無比魅人。
房屋設計拙樸簡單,屋場高過路基,門前修五至七級臺階,跨過水渠,連接到大路,因為每年漲水,水渠裡的水會高出路面,淹沒房子,如果房子跟大路平齊,一樓便不能住人,甚至都不能放東西。
老百姓的經驗多為大道至簡,他們是最善於總結生活的一類人。
村書記姓駱,年約五十,乾瘦精明,看見我在村裡東拍西拍不像遊人,就過來打招呼,通過他我了解到許多向上級匯報的情況及村史,於我沒多用處,但我還是樂意聽他講,在一個陌生環境,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滔滔不絕跟你講話,也不失為一件趣事。
步雲坪過去流傳一句話:曾家打,駱家寫(這個「寫」字讀xia),劉家喊爺爺(爺讀ya)。
這話有些玄妙的意思,經駱書記解釋,我才明白內中隱藏的人性,狡黠和智慧。
原來曾、駱、劉三姓先祖看中步雲坪這塊風水寶地,為了在此生存下來,不得不直面隆家堡的強大勢力。
他們想到一個偉人後來說過的話「團結就是力量」,於是效法「桃園三結義」,結成異姓兄弟,並立了一項苛刻規矩,禁止三姓子女通婚,用「異姓聯盟」這個法寶,將滕姓人丟棄的家園從隆家堡外圍「搶」了過來。
「搶」只是一種猜想,我們熟悉人類發展歷程,知道人類在長期自然生存中,不僅要和天鬥,和地鬥,還要和人鬥,甚至和自己鬥。
這樣就不難想像曾家「打」,打,是最簡單直接的方式,衝開血路,揮手上吧,打出事有駱家負責寫狀紙,向法度討取公道。
能把檄文寫成美文,供天下人傳誦的駱賓王,當年受武則天追殺,其家人分散逃命,其中一支逃亡四川,路經步雲坪留下這位文韜武略的駱爺。
這位傳說中的駱爺天生一雙橫眉冷眼,看人時無端令人觸目驚心,事實上內心充滿自負和柔情,這是天生的文人病態和脆弱,無藥可治。
駱爺內心深諳其苦,因而將苦痛轉化為文字,一生幾為文字嘔心瀝血,把祖先的檄文背得滾瓜爛熟,從中嚼爛消化最有呼吸與體溫的部分,也就是最具生命力的部分。
用這部分寫狀紙,字字珠璣,句句咯血,但凡世上是人(不是神)坐在公堂上,誰聽了他的訴狀估計都會暈字了,要不乾脆直接歇菜,打了退堂鼓。
退一萬步,還有公堂搞不定的麻紗糾纏,便由劉姓這位爺上陣。
這位爺更神,生著一張白臉,「老好人」面相,平日使的是「和善」招,這招絕啊,一招鮮,吃遍天,簡直無人匹敵。
瞧人家一把年紀上陣,顫顫巍巍拄著拐杖,銀白色鬍鬚在風中颼颼發抖,他親自給人家賠禮道歉講好話,哪怕晚輩也喊人爺爺,最後實在不行就學劉備痛哭流涕,扇自己耳光,對自己大打出手痛施苦肉計。
對手一輩子沒見過如此真誠,如此悲傷,如此帶有負罪感,又如此滑稽的老人,在那個不會悲傷的時代,面對這樣一個悲傷的老人,你都不明白他當時為何嚎啕大哭,泣不成聲,悲憤欲絕。
很快,對手被那種震撼狠狠刺了一下,像被一塊冷冷的烙鐵擊中了心裡最柔軟的部位,覺得雖然自己不會這樣哭(自己無疑是強大的),但總不能不讓別人哭,那麼既然別人哭得自己心都軟了,那就放過他吧。
是的呢,人活著贏的就是一口氣,除此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殺人不過頭落地,砍頭不過碗大疤。於是,最難纏的事情,就這樣被劉爺一哭二鬧三上吊,以柔克剛搞掂了。
自古那些真英雄,都是有智慧的人,也是註定被歷史流傳下來的人。曾、駱、劉三姓先祖也是這樣的人。
駱旭在一戶農家給我安排午飯,其實是晚飯了。
吃完飯下午四點一刻,雨晴了,勤勞的農民頭戴鬥笠,腳蹬雨靴,成雙結對下地種油菜,男的整地,女的栽種,分工合作。
他們是一對一對夫婦,都差不多年過花甲了,兒女在外面打工,他們「留守家園」。關於他們的命運,我想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八個字可以概括,這樣的人生既簡單又幸福。
幸福簡單到守著一方山水,養育一群兒女,活過七、八十個春秋,最後繼續留在這片土地上,寧靜地閉上眼睛,永久地親吻這片溼漉漉帶著芬芳的土地……
我在村裡轉了一圈, 穿過嶄新的T型水泥路街巷,來到錦江邊。
二駱圍著周圍地形給我指點馬鞍山、人形山、虎形山、紅水溪。
紅水溪是一個很美的溪泊,那裡有一股活水注入錦江,據說還有一對金鵝藏在水下,時不時浮出水面給步雲坪人帶來一種可望不可即的精神滿足和期盼。
錦江的生命太厚重了,它的承載力也太強大了,一路走來,所有的溪流、河浪,它都見過,也都接納過,到了步雲坪還是那樣平靜和豐腴,平靜得就像沒有發生任何故事,豐滿得就像增一分肥,減一分瘦。
不知誰提到步雲坪曾經有過一座紅廟,紅廟裡有「三公爺」的塑像,當地許多人都不知來歷,以為是菩薩,我問駱旭,那三人是何等樣子,他說沒見過。
我心裡促狹地猜想,他們應該一個紅臉,一個黑臉,一個白臉。想到這兒,我忍不住自個兒樂出了聲。
那聲音落地就被錦江吞沒了,泱泱湯湯流遠了不見蹤影。
【作者簡介】:
姚筱瓊,女,苗族,湖南沅陵人,中國少數民族學會會員。曾任《懷化日報》《邊城晚報》編輯記者,作品散見《北京文學》《民族文學》《人民日報》《湖南文學》《山花》《飛天》《世界警察》等報刊,著有長篇小說《罪名成立》《失手》《危情布局》、短篇小說集《芭蕉雨》、散文集《遠山陽光》。
長篇系列散文《即將消逝的古村落》為2015年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少數民族作家重點扶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