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筱瓊/ 文 )
1、奇緣
說來是奇緣一樁。
前日,回家看媽,涼水井唐姐邀我走了一趟蒙湖。
蒙湖是個地名,根據中國字特點,定然有霧、有山、有水。
是的,我在蒙湖看到一塊國家級溼地公園的界碑,標號為4。
蒙湖是藍隙流域其中一段地名,因下遊巖屋潭水電站蓄水,形成湖泊,所以把以前的老地名蒙湖,改為蒙湖。
藍溪流域究竟有多長,我沒做過詳實計算。
這天我和唐姐冒著濛濛細雨,走到兩岔溪橋頭,她指著不遠處的聖人山,告訴我,藍溪是由聖人山發脈的,至兩岔溪(渭溪、蒙溪)合二為一,全長68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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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山是沅陵和漵浦的分界嶺。相傳夏禹治水,登此山北望洞庭,而得名。
主峰天平峰,海拔1355.3米,取與天平齊的意思。
唐姐跟我講,聖人山那邊與漵浦讓家溪接壤,這邊隸屬沅陵,與渭溪、涼水井毗鄰。
這時候,我因對山那邊的讓家溪一無所知,遂與唐姐商議,找個機會與她結伴,沿著藍溪流域從頭到尾走一遭,然後翻越聖人山,到漵浦地界,看看讓家溪的光景。
唐姐答應:好。
世上真有如此奇緣,說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從沅陵回到懷化的翌日,我應漵浦縣作協主席田真夫及文友禹經安、向芳瑾邀請,與市作協江月衛主席一行,驅車170公裡,去參觀某個旅遊項目。
這個項目的主題是當地老百姓自籌資金興建的一座廟宇。
對於宗教,我不敢妄議。燒香拜佛是「中國式」旅遊特點。
國人習慣形式大過信仰,業界保持這種狀態,無可厚非。當時答應去,心是誠懇的,秉持宗教意念和信仰,自發自願。
車經浪浦低莊。然後直奔深子湖。最後抵達讓家溪。
讓家溪過去是一個行政村,現在與巖屋衝兩個村合併一個村,叫柑子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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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人告訴我,讓家溪地處聖人山,山的那邊是沅陵縣涼水井鎮(註:蒙湖隸屬涼水井鎮)。我一聽,當場驚呆了。
我前日還在隸屬沅陵涼水井的聖人山腳下與唐姐策劃,約她翻山越嶺,到漵浦讓家溪看風景。
誰曾想到,才三日功夫,竟誤打誤撞,繞懷化市行政區版圖半個圈,當真從山那邊來到山這邊,實現到讓家溪看風景的願望了。
細算一下,只是跑這一圈,整整走了三百六十五公裡路。
而聖人山脈才不過12公裡長,6公裡寬。
為什麼是三百六十五公裡?這個數字精準嗎?
經上網查詢,從沅陵蒙湖至懷化,再由懷化至漵浦讓家溪,登上黑巖屋最高峰,沒錯,整整三百六十五公裡。
這個數字讓我想起《三百六十五裡路》這首歌: 「雖已朦朧的星辰|阻擋不了我行程|多少年飄泊日夜餐風露宿|為了理想我寧願忍受寂寞|飲盡那份孤獨……」
歲月流逝,我已記不全歌詞,但「三百六十五裡路,越過春夏秋冬。
有多少三百六十五裡路,從故鄉到異鄉」的唱詞,仍然膾炙人口,令人嘆惋唏噓。
三百六十五裡路,這是每個人的人生之路。
人生循著不同的軌跡,所走路程不一樣,但最後的結局都一樣。從起點,到終點,三百六十五裡路,剛好是圓滿。
這是怎樣的「圓」?又是怎樣的「緣」?讓我走了三百六十五公裡,從沅陵到漵浦,從故鄉到異鄉?
「從故鄉到異鄉」,細嚼這幾個字,我有太多感觸。
這幾個字就像我和我家族的預言,給了我和我一家人太多太多的罹難痛苦,太多太多的遺憾情愫。
故事得從我外公說起:
半個世紀前,我外公宋宗翰拿著從沅陵老家賣田的錢,到漵浦開酒廠,後來他被劃成資本家,沒能善終,最終是漵浦的黃土收了他。
至今,他的骨肉魂魄仍留在漵浦,永遠回不到他的故鄉沅陵。
他的父母妻兒,如今埋在家鄉朝瓦溪,山水重複,他們的靈魂無法相依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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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我尚在襁褓,因父罹患肺結核病,外婆帶我從沅陵到漵浦避傳染。
一路輾轉三天,車船顛簸,我暈車嘔吐,幾欲昏厥,是好心人叫停司機,從路邊的田野中撅來綠皮甘蔗,外婆咀嚼汁水,一口一口餵我,才得以活命。
到了漵水之濱,養了大半年都沒復原。
後驚聞父親殞沒,外婆帶我急急回鄉奔喪,進門第一眼,我看到的就是父親躺在木板上,雙腿一直對著大門,臉上蓋著一張隨風顫動的黃表紙。
外婆隔門喊一聲「國瓊」,一個懂禮數的人,竟然沒起身迎接外婆,也沒有跟我說一句告別的話。
那一年,我3歲,剛記事。
2004年,我的婚姻走到盡頭,從民政局剛出來,失魂落魄。
也不知是上天旨意,還是命中注定,我與一個漵浦人相識,談了一場為期十年的馬拉松戀愛,最後再次走進婚姻。
這場婚姻對於我,究竟是情緣未了,還是一場難以破解的迷局,恐怕還要再走三百六十五裡路,經歷三百六十五個峰迴路轉。
有人說,人生每一瞬間,都有聚散離合,都有痛苦蔓延,都有生死經歷。
我們生來由命,天性孤單。
我們的愛恨情仇都被歷史雲煙取代,我們的命運只剩期待明天。
活著,煎熬。相思,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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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攀援
讓家溪,是一個適合「朝聖」的地方。
聖人山,是我靈魂的渴求。
我渴望一次翻越聖人山的經歷。
這種經歷就像翻閱一部書,翻著,翻著,我的靈魂也許就甦醒了。
然,東道主沒有安排翻越聖人山。
又說雲霧山有蝌蚪文石碑,向芳瑾計劃與我爬雲霧山。
不料,情況有變,計劃取消。
那麼,只好客隨主便,攀援黑巖屋了。
黑巖屋是一座山。山勢陡峭,結構奇妙。是一座值得攀援的山峰。
聖人山人,聰明智慧,福德深厚。
他們自籌資金,在黑巖屋山腳修建了「聖人山莊」,在半山腰修建了六甲寺,還沿著山勢結構,在各個山頭修建了亭臺樓閣。
以紅牆碧瓦,鑲嵌綠水青山,這是最經典,也是最有靈性的畫筆。
嚮導帶領我們參觀「聖人山莊」,有碑文記載:「此處離觀音、地藏二仙洞各四米左右,一塊自然平地。
相傳孔聖人與隨從弟子、僕人一行,西遊避難黑巖仙洞三天,曾在此搭灶生火做飯,席地而坐,集會講學授課。
講風土人情,天地變化,治國君禮,人格德行,聽弟子們匯報一路民情,日間登山遍觀前後山水風景,感慨萬千,好一處靈秀之地,日後必成我佛教壇。
今果應期預言,六甲寺建成,坐落靈秀邊鋒,三教文化共享,善業廣施邊陲,為紀念聖人之德道門之功,佛門方便,在此修建聖人山莊。
開啟千萬學子、文人、研究、修身養生、眾生食宿,朝拜方便之門,山莊傳承,弘聖人之德,倡聖人之禮,遵聖人之道,慈悲大道,方便至上,南無阿彌陀佛。」
「聖人山莊」弘揚聖德,提倡聖禮,傳承文化,供學子、文人、修身養生等眾生食宿,行朝拜方便之門,這倒讓我真心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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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聽人說,日施一粥,莫如日行一善。
六甲寺的寬智師傅囑我,回家弄點麵包和饅頭,每天在陽臺上喂喂螞蟻。
這話,又給我新點化。仔細想想,餵螞蟻也是行善。是人間活菩薩所行的大善。
從聖人山莊左側登「及第門」,再攀援數十步臺階,右邊有一座挺拔尖銳的小山。
山體結構是兩塊直立的大巖石,頂上又覆蓋著一塊巨大巖石,就像褲衩建築那樣呈架空狀,強硬地削碎山體,獨立出來,給黑巖屋突出了一個腰身。
隨著漫長的時光流逝,山體披滿綠色植被,看上去陡峭而不疏離,錯落而不鬆散,嶙峋而不怪異。
山人自有妙計,一個小山頭,居然設計精巧,利用水泥起柱,託起一座涼亭,大有凌空飛渡的別致。
遠遠看去,亭臺朱紅,巖石墨綠,雨過天青,雲朵潔白,是一道怎樣賞心悅目的好風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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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歇息三次爬上六甲寺。寺廟建在山腰,離山頂只得一半路程。
站在寺前往山下看,幾乎75度斜面,如果不是修了水泥臺階,恐怕每一步都攀登艱難。
私想,億萬年前,這裡不定是滄海,黑巖屋不過是海裡的一座礁石。
造化,變數,磅礴,哪一個字簡單?地殼運動是人類無法想像的自然遊戲。
這個遊戲,我等,一輩子休想得見。
陽光瀰漫在山間,空氣蒸騰涼熱。
沿途草木蔥蘢,生機勃勃。
六甲寺建於2013年秋,2015年6月初十開寺法會,弘法於世。
我和向芳瑾沒有進入六甲寺大雄寶殿,只是圍繞寶殿轉了一圈。
感受一下宗教建築和古文化建築相結合的錯落有致,恢弘磅礴。
其實,我並不知道圍繞寶殿轉一圈的意義何在。
日前在沅陵河漲洲,我也圍繞龍吟塔轉了一圈。也許我做得不妥,但我從來不去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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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法講求秉持率性,假如我的率性衝撞了菩薩,我佛慈悲,他又怎麼忍心怪罪呢?
在後殿,遇見賀琦傑捐贈的一面大鼓。
鼓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著「法器乃龍天耳目,禁止擅動,不聽勸告,因果自負。」
向芳瑾上次來觸動了法器,現在看到這行字,有些懊悔。
好在她是一個有福報的人,念叨一聲,便風過殘雲,一了百了。
折過大雄寶殿,背後有一條更高更陡峭的臺階。爬這段路,渾身溼透了。
我不時地在臺階上坐下來,叫向芳瑾給我拍照。
其實是想藉此休息一下,等力氣回來,等靈魂回來。
再爬上一座山頂,又出現一座小廟。廟裡供奉的文殊菩薩。
山頭小,被廟宇整個佔據,必須穿過廟堂,才能通達後面的山路。
聽說上面還有一個山頂,還有一座相同的廟宇,供奉的還是文殊菩薩。
上山的路變得更窄,更陡。但也即將到達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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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夏蟬
距離山頂不過十幾米,黑巖屋景區設置了一個懸空觀景臺。
鋼筋水泥臺柱,鈦合金圍欄,呈繩字形。
有人恐高,不敢上觀景臺,我獨自背靠欄杆照相,很喜歡這種懸空的感覺。
習習山風吹來,周身迅速止汗,心頭無比愜意。
我站在那裡極目遠眺。
觀景臺就像一架高倍望遠鏡,將周圍風景都聚集到眼前,但又拉開視覺距離,有種無限空濛的視覺差。
前年登上蘇寶頂,去年登上梵淨山,我都有種「高山被我徵服在腳下」的驕傲和自豪。
現在我不這樣了。我明白了,人徵服不了高山。人走了,山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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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山還在。明白之後,心中便懷有一份「高山仰止」的肅穆和敬畏。
此刻,我站在觀景臺,可見整個讓家溪。那又怎樣呢?你可讓整個讓家溪看見你嗎?說是極目楚天,可以看到世界盡頭,然而,世界是沒有盡頭的。
站在山頂眺望的人,其實多為回想,懷念。
人心裡可以裝下很多俗念,但裝不下一絲風雲。
只有當靈魂死過,重又甦醒,心裏面才可以裝下風雲與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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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每一座高山都是一部經書。
登山如同參禪,是一種大「我」的體驗。頓悟的體驗。
繼續攀爬剩餘的臺階。有位同行,促狹地捉了一隻蟬來塞到我手裡。
我其實不敢接過那隻蟬。但我想都沒想就接過來,隨即手指鬆開,給它放生了。
那隻蟬飛出去的時候有些倉皇。它是朝山下飛去的,沒發出聲音。
森林裡蟄伏有數不清的蟬,「知了,知了」地唱著高調。
我只充耳不聞,想著那隻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蟬,想它去了什麼地方,會不會再次陷入「魔爪」。
蟬的另一個名字叫「知了」,因為它總是「知了,知了」地叫,為世人詬病。
同時,也用「知了」來嘲笑那些自我標榜為百事通的淺薄傢伙。
夏天的蟬,叫起來聲音特別響亮,「嘶嘶嘶」地可以連續叫上好長時間,直到由起初的粗聲到微弱的尾聲,再又循環不止。
剛進入林子,滿耳都是夏蟬此起彼伏的吟唱。
說是吟唱,那是文學語言。別看它們叫得聲勢浩大,但其實它們的生命很脆弱,也很短暫。
它不停地叫,是為了吸引雌性,儘快完成繁衍的任務。
雄蟬完成交配之後,會很快死掉。雌蟬產完卵,也會立刻結束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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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短短一個夏季,蟬的生命要經歷從幼蟲到成蟲的多次蛻變。成蟲的過程等於死亡過程。
交配的剎那,生命即走到盡頭。
這種幸福和等待,簡直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幸福和等待。
世上有種蟲,叫蛾雯,朝生夕死,不知道什麼叫黃昏和黑夜。
還有一種蟲,叫桔梗,凍死於秋天,死之前發出絕望的哀鳴,它不知道什麼叫四季。
彭祖活了八百歲,是世上最長壽的人。
沙漠裡有一種胡楊樹,能活上萬年。在著眼裡,這麼值得悲憫。
彭祖眼中,凡人值得哀嘆。而在胡楊樹眼中,彭祖何其短命。
而今我為夏蟬命短,哀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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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聽來,它們並非高唱「知了」,而是一種絕望的喟嘆——「即呀死」。
除了這種聲嘶力竭的「即呀死」,除了懂得生命匆遽的它,再無別的物種會這般聒噪。
我在一棵松樹上發現一隻綠頭綠腦的蟬,它的翅膀是透明的,有綠色鑲邊和黑色的花紋,看上去像把鋒利的刀。
它的腳帶勾,死死勾住松樹皮,固定身體,讓自己緊緊依附於樹身。
兩隻豌豆大的眼睛圓圓突的,兩個小黑點長在眼球頂上,不知道是不是瞳仁,如果是的話,難怪它看不見身邊的危險。看不見天敵往往就埋伏在身邊。
我受古人忽悠,一直以為蟬是飲露的詩人,卻不知道它趴在樹上一動不動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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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松樹林起了松毛蟲,它不會趴在那兒等毛蟲吧?我的話,自然很搞笑,人口學專家韓生學告訴我,它在吮吸樹汁。
我不信。那麼硬的松樹,它是如何吸到樹汁的?韓老師指給我看,說他嘴裡有根針管,插到樹中。
我試探地靠近它,近距離地觀察。它一點反應也沒有,完全是一個不怕死的傢伙。
我一邊觀察,一邊同韓老師說話。這隻笨笨的蟬在這樣的情勢下,才慢慢抬起腦袋,從樹裡拔出一根足足五釐米長頭髮絲一樣細的「必殺器」。
當它完全拔出必殺器之後,腦袋都累歪了,可憐巴巴地趴在那兒,好一會兒喘息。
然後,它不情不願,嗡地一聲飛走了。飛得真是夠笨的。
我在另一棵樹上,又發現一隻蟬蛻。
那隻剛剛脫下來的外套,空空地掛在樹上,式樣就像一位武士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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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是武士卸下的盔甲,用文學家沈從文的話說,那位武士,他要麼戰死在了沙場,要麼回到了家鄉。
你能想像,這片森林裡有多少這樣的「武士」?它們死了,魂魄會不會回到家鄉?
黑巖屋除了蟬多,松毛蟲也特別多。
每一棵樹上都結滿了手指粗細的黑毛蟲,它們吃松樹的葉子,吃得很快,松樹林都被它們吃得光禿禿的了。
但是,頑強的松樹還是會努力地生長,在枝丫頂端發出一團新葉,稀疏的松針。
藍鳳凰和綠鳳凰是不容易看到的昆蟲。
尤其是看到它們同時出現在一棵樹,距離還那麼近。
難道這兩個不同的物種,有著相同的語言嗎?傳說古時候有個名叫弓冶長的人能聽懂鳥語,其人如在此山中,不知可懂得藍鳳凰和綠鳳凰在說什麼?
4、植物
這個夏天,我在讓家溪住了一晚。
說好,東道主翌日帶我們去看茶園衝古村落。
聽人說,青桐溪峽谷兩岸原始次森林保存完好,我很嚮往。
植物們最善於選擇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
它們在碧水兩岸,夾溪生長,日子久了,成了精。如果你在山裡行走,看見樹林中穿流的霧靄,可要小心了。
能躲則躲,不能躲就蹲下,假裝埋頭繫鞋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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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老輩人講,那穿流的霧靄,多半是成精的樹魂,成群結伴,在林子裡嬉戲。
勢頭好的碰見,它們自然散開。勢頭黴的,會被糾纏。
常見世人印堂發黑,可不就是那一抹愁雲?
我是個勢頭黴的,但我又是個渾不怕的。
我在山裡行走,手裡拿根竹棍,看見那些探頭探腦,手舞足蹈,佔據人行路的植物,我就揮舞竹棍,一頓亂抽,將那些瘋狂詭異的手和足,從分杈處全部劈斷,只留一棵筆直的腦袋,給它保全一條性命。
我這樣做,是跟山裡老人學的。
我是一個愛植物的人。植物跟我有很深的緣分,這些我是知道的,但我做這件事下手絕不留情。
我曾經問過老人,為何要這樣做,起初一問三不答,後來他快死了,才傳授秘訣似地告訴我,人有人路,鬼有鬼路,樹有樹路,草有草路,各歸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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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佔人路的草樹,就如世上不守規矩的人,應當給點教訓,要不然,這個世道就蕪雜了。
「蕪雜」這個詞,是老家方言,有很多含義,比方說,一個女子瘋瘋癲癲,老人說,這女子,蕪蕪雜雜的。
又比方說一個人肚裡不清腸,說話沒個條理章法,也是「蕪雜」。
「蕪雜」從老人嘴裡說出來,我才明白真正含義。
去茶園衝的路上,向芳瑾和寬智師傅一前一後,我走在他們中間。
他倆不時問我植物名字,我知道的,就告訴他們,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
向芳瑾對路邊的花花草草感興趣,車前草、路邊黃、一年蓬、九裡光、泡桐杆、長柄野蕎麥。
這些都是我告訴她的。她聽了興奮地跑到前面,又告訴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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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智師傅則對水生植物感興趣。鳶尾、菖蒲、腎蕨、野雉尾金粉蕨、無毛鳳丫蕨等等。
野雉尾金粉蕨的葉片分裂得非常精緻,用它做書籤,夾在書裡,比任何時尚書籤都好看。
年輕那會兒,我的每一本書裡都放著這種廉價書籤。我還喜歡在牆上用植物粘貼拼畫。
記得最後一幅拼畫是在婚後,孩子還沒出生之前完成的。
那是一幅大山水畫,用了許多蕨類植物,松樹皮之類,佔了臥室整面牆。
寬智師傅在巖石縫隙中發現一叢無毛鳳丫蕨,他問我的時候,彎著腰,咧著嘴笑,露出左右門牙兩處包銀。
看樣子,他很喜歡無毛鳳丫蕨,忍不住伸手捋了又捋,有點依依不捨的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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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正好看見這個動作,心想,出家人四大皆空,也未必。他也有愛不釋手的小喜好。
我只對森林裡的原始物種感興趣。潤楠、青岡、梓樹、山桔、楓樹、櫟樹。我會一一為它們留下鏡頭。
在去茶園衝的路上,有一大片櫟樹直立山崖,初步估算,每棵都有數百年、上千年樹齡。
櫟樹又叫橡樹、柞樹,植物界將它稱為長壽樹。在古老的宗教神話傳說中,橡樹是神聖的。
它們有許多不同品種,被看作不同的天神。
在不同的文明裡,凱爾特人用橡樹的種子佔卜,而我國在最窮,最飢餓年代,人們拿它的種子維持生命。
我父親,一名國家公職人員,就因為在考古時老吃櫟籽,工作條件差,又很辛苦,不幸罹患肺結核,不到三十歲便斷送了美好生命。
父親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博古通今,多才多藝,我活到現在,再沒見過像他那樣優秀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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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願意和寬智師傅探討一些關於生命的問題。
今年春天,我在廣電花園圍牆邊,發現一株細弱嬌嫩的小葉海金沙。
當時掐了半截回家,插在一個紅黑藍三色、肚子圓鼓鼓的瓶子裡,餵以清水,活了十多天。
青桐溪路邊,小葉海金沙攀爬在高高的梓木樹上,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
爬得那樣高也就罷了,還綠得那樣霸道,我走上去從根部掐斷,讓那棵梓樹透透氣。
我問寬智師傅,我既喜歡植物,又破壞植物,算不算業障深重?寬智師傅走在我身後,用柔和的北方話回答我,不算吧。
他解釋道,植物雖有生命,但沒有感知,沒有痛苦,是一種低等生命。
我不同意他的觀點,我認為生命不分高低,而且植物是有感知的,不然怎麼解釋「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飛?」
小葉海金沙是一種細如銅絲的蔓爬植物,中藥用於水腫,肝炎,痢疾,便血,風溼麻木。它還是外傷止血良藥。
5、村落
懷化史稱「五溪蠻地、全楚咽喉、黔滇門戶」。
在這片土地上,自古居住著漢、侗、苗、瑤等各族子民。
我們今天探訪的古村叫茶園衝,坐落在群山簇擁,清溪環抱的大山腳下。
十八戶村民,分散居住,若有連成排扇房的,最多不過兩三戶。
山民大多喜歡依山傍水而居。兩層老式木屋,掛在溪坎上,門前種幾棵果樹,保護著溪坎。
有閒錢的人家,請得起專業堡坎師傅,砌成一到三丈高的堡坎。
堡坎上頭橫架一座小橋,一端架在屋頭,一端連著大路。
橋是木橋,護欄,雙層,下面粗木架空,上面橫鋪木板,寸厚,緊密,簡陋,結實耐用。
堡坎人家在我看來自是與眾不同,懂得生存尊嚴,又懂得利用遍地石頭,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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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年光陰過得既殷實,又牢靠,賺了。
最喜歡堡坎人家門前、橋下、屋頭,山泉潺潺不絕於耳。
那是自然大師演奏的清音聖樂。一曲嫋嫋之音,銷魂。
村民十分好客。這裡相對閉塞,不似風景區經常見到遊客。
那些地方的村民見遊客扭頭就走,煩不勝煩。
茶園衝的村民,只要你肯上他家落腳,歇息,全家人都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連懷孕的媳婦都從亮門(花窗)前露個臉,看一看外面來者何人,衣著可光鮮?談吐可斯文?
有戶人家養了幾條狗,其中有條母狗剛生崽,我見它衝面而來有些怕,叫主人出來趕狗。
那狗見人不叫,從人前走過不看人,驕傲。
老話說,不叫的狗兇。可我發現不叫的狗,自有不叫的理由。
據說茶園衝附近幾個山村,民風極為樸實,從來沒有關門閉戶習慣,也無偷盜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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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村民養狗做什麼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回到懷化還給唐姐打電話請教。
她告訴我,山高林密,老百姓養狗多為防身。
哦,原來,養的是獵狗啊。獵狗是很驕傲的,它們只會對付野獸,不會對付人,更不會沒事亂吠。
接著,唐姐在電話裡給我講起聖人山的奇聞異事。其中一個是老虎吃人的故事,是她的親歷。
1963年秋天,田裡稻穀黃熟,還沒開鐮。山裡夜,薄涼。
她婆夜裡起解,攜她作伴。
小孩子視力好,看見對面山頭有一對綠色燈泡,亮閃閃地對著她家院子,她告訴婆,婆說,許是你公開會回來了。
她公是村幹部,夜裡要到很遠的大隊部開會。
山人有個習慣,凡有家人夜裡沒回家,一般不會關院門。
不一會兒,婆孫倆聽見院子那頭有人哭喊,立即起身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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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婆出門還沒忘記往她和自己身上披件棉衣。
到那兒一看,人們個個披著棉衣,但個個就像篩糠一樣,不停地發抖,唐姐年紀小,不知道那是冷,還是害怕,後來看見地上有血、有頭髮,有鞋子,而且認得那鞋子是她大舅媽的。
住在靠山的村民,家家戶戶備有鑼鼓,一會兒,村民敲鑼打鼓吶喊,這時只見一頭虎,口裡咬著大舅媽脖子,將她身子馱在背上,不急不忙地跳著田坎,一縱一躍去了山林。
等到幾個膽大的獵戶和村民靠近老虎時,見那老虎把大舅媽豎在一棵松樹上啃咬,全身的肉都啃沒了,骨頭還沒散架。
後來趕走老虎,人們用火鉗把大舅媽的屍骨收了回來,掩埋。
這個故事太遙遠了。遙遠到我都不覺得恐怖。
我更願意聽她講另一個故事。王興,王老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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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山腳下有好水,名藍溪。這王興在藍溪源頭開了一家碾坊,平日在碾坊勞作。三擔谷,碾一槽米,搬來扛去都是他。
一籮米舉上風車也是他,車米也是他,一來二去,將他練成個力大無窮的人。
開碾坊只有半年忙活,其餘時間也沒耽誤農耕。
只是每年枯水季節,也是農閒時節,這王老闆別無所長,威力大,便挑著二三百斤擔子,翻山越嶺到漵浦讓家溪一帶賣磨刀石。
瞧瞧,他賣點什麼不好,偏偏賣這麼重的石頭。一擔石頭挑著賣,等到賣光才回鄉,你說說,他是不是個憨傢伙?
唐姐是個故事簍子,說話又風趣,聽她講故事,人生便不似三更天那樣清冷了。
去茶園衝的路上,寬智師傅看好了一塊「風水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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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個地方前朱雀,後玄武,左青龍,右白虎,適合靠東山腳下修建一座禪房,每日在此參禪打坐。
我對風水也有興趣,仔細看這地方,溪流環繞,群山環抱,東高南低,西北暢通,確實好風水。
回來的時候,我們又在那裡盤桓良久。
我給寬智師傅構想建房圖。提出將小溪築壩,溪裡養魚,溪流上架一曲橋,取峰迴路轉的意思。
此番自娛自樂,猶如鏡中探花,夢中取月,好笑。
寬智師傅最喜歡與人討論。他問我,你自己構想的人生是什麼,你覺得怎樣才是理想人生。
人生無非就是一個思考過程,思考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裡去,我活著的意義。我答非所問。
對。寬智師傅說,思考的目的,就是最後找到一個能夠自我適應的人生觀。
我戴著墨鏡。在外人無法洞悉內心的情形下,我的語氣往往有些玩世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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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哈哈一笑,說,人,活在無邊無際的痛苦和無窮無盡的欲望裡,那樣卑微,那樣渺小,那樣無奈,還談什麼理想,思考什麼人生,師傅不聞這樣一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寬智師傅說,人類為什麼不能思考?我們站在山灣,只能看到和感知前方。
左右以及山後景致,目力莫及。我們站在山頂,才知道在山下所見,是多麼狹隘。
難道這不是思考得出的結論?人為何尊貴?人為何要努力讓自己活得尊貴?看樣子他很想說服我,一個問句接一個問句。
認識和需求決定價值,沒有思考就沒有認識,沒有認識哪來的價值?
寬智師傅在拍一條狗的頭。
他輕輕地拍,輕輕地撫摸,那條狗起初對人不屑一顧,漸漸地,它眯上眼睛,對人失去了防範。
他繼續說,人類渺小、可悲,不是因為思考,而是因為不思考。
不思考的人,會失去悲憫心,也就會缺失人性。
我已經走神了。我在想,連狗都聽他的話,他是不是得道高僧,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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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句句悲憫,字字高貴,狗都領悟了。
我回憶這兩天與他同桌吃飯的情形。我故意當他面吃肉,看他如何反應。
其實,我可以不吃肉的,但桌上坐著個僧人,我就變成一個有對抗心理疾病的人。
我就這樣,笑嘻嘻地給他夾菜,用我吃過肉的筷子。
我覺得我就像個壞孩子,迫切,需要,理解和包容。
寬智師傅做到了。他笑而不拒。是的,他用笑而不拒理解和包容了我。
我被他像收服那條狗一樣,收服了。
至此以後,我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恢復原狀。
【作者簡介】:
姚筱瓊,女,苗族,湖南沅陵人,中國少數民族學會會員。曾任《懷化日報》《邊城晚報》編輯記者,作品散見《北京文學》《民族文學》《人民日報》《湖南文學》《山花》《飛天》《世界警察》等報刊,著有長篇小說《罪名成立》《失手》《危情布局》、短篇小說集《芭蕉雨》、散文集《遠山陽光》。
長篇系列散文《即將消逝的古村落》為2015年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少數民族作家重點扶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