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網絡,感謝不知名的攝影家)
( 姚筱瓊/ 文 )
暮色中我們前去拜訪老嫗。
她家上著鎖,門被一根柴棍兒插著。這是我見過最原始的鎖門藝術,一根柴棍就把家裡家外分為兩個世界,這個世界很零碎。
老嫗隨後趕來,熱情地為我們開門,請我們參觀她家四合院。
她確實有幾分像電視劇裡的劉姥姥,自來熟,健談,性格開朗,北京話說得字正腔圓,大家愛聽她聊天。
聊在外打工的兒孫,在新城開旅店的長子,還有這個帶著我們滿村跑,跟家雀兒一樣鬧騰的小兒子。
小兒子在昌平做生意,母子有日子沒見面了,他興致勃勃地把我們帶到永興寺,跟我們講了許多遙遠的故事。
他目前最大的夙願就是恢復永興寺香火。他說這座古寺不能廢。
老嫗80高齡,懂得適時快樂興奮,意外驚喜。
她也許真不懂什麼是孤獨寂寞,但她一定懂得什麼是冷清。家裡已經很久沒燒炕了,灶坑冷浸浸的,午後一場暴風雨,棠梨花摧落一地,看著像薄薄一層雪的涼意,誰知夜裡會不會更添寒冷?
有人悄悄和我說,老嫗整日盤坐城門,望眼欲穿,不知究竟在期盼什麼。她有沒有在暮年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溪畔草地路過的養蜂人,壟畝間荷鋤的莊稼人,總是盼不到的那個夢中人?
在別人眼裡,她獨守偌大一座院子是在享福,但沒人想過她是否願意過這種獨對四面磚牆,冷灶清煙日子。
聊天的時候她很開心,我們走的時候她的高興戛然而止。
那一瞬間,我注意到她臉上還沒來得及謝幕的笑容,因為迅速凝固而顯得格外悲傷。
一場雨過後,空氣陡然寒冷,浩蕩的風從四面八方聚攏,圍著長峪城發出長長的呼嘯。
我在永興寺殿前殿後慢慢走著,抬頭望著寺前參天古木在風中搖曳,難過地想,這棵大樹知道村裡的事兒太多了,但它卻不知今夜有誰給老嫗燒炕暖腳……
夜裡,我住在老嫗大兒子家開的旅店。
嚴黃這次有意安排我體驗北方農村生活,和陌生人一起睡大炕是必須的經歷。
北方大炕燒得真暖啊,頭一回撿著便宜搶到炕頭,沒想到後半夜卻炙熱難當,那滋味完全就像翻來覆去煎肉餅。
風鬧騰了一夜,天亮還沒消停。
「水咽雲寒一夜風,分明似說長城苦」的文學境界我是沒法體會了,因為這炕頭一熱,一切「苦寒」的意義都改變了,聽了一夜的風,我也只聽出醉漢撞門,乒桌球乓,鬼哭狼嚎,嗚嗚咽咽的聲音。
嚴黃後半夜也沒睡。
有一刻,我倆同時默默坐在炕上,我揉著眼睛望著她笑,她也望著我笑。
我倆中間隔著一個人,就像隔著一條縱深的峽谷,那樣的笑不知有多遙遠,多奇怪。
但細想想,兩個年齡性格有差距,成長地域和背景也有差距的南北女子,在深夜的黃土西嶺峽谷中,在一條美麗的大炕上,一對一地默默坐著,彼此望著對方笑,又覺著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因我說了一句炕頭熱,她那樣潔癖愛講究的人竟毫不猶豫起身跟我換了床位。
其實,換床那刻我倆都彆扭,人與人之間的親近不是天生的,這種純粹的情誼需要一點一滴積累,最後才能成為不可磨滅的美好記憶。
北方的春天與南方的春天有著本質的差異,南方的春天雨水綿長持續,溼氣總是化為雲霧來回繚繞,不斷蒸騰,枝頭爆紅都是霧氣給蒸出來的,花開持久,很難一夜被風雨抹去,即使抹盡枝頭,地上還會殘留許多斑斕,慢慢化為春泥。
而北方的春天就不一樣了,等待一場雨,就像等待一場盛事,好不容易等來之後,乾燥的土地還沒怎麼溼透,漫山遍野的花兒全被北風颳得無影無蹤,大地一夜之間換上綠裝,夏天就跟蒙太奇似的突兀來臨。
我和嚴黃一早到村裡轉了一圈。
昨兒還開得繁盛似雪的棠梨花,今早連一片花瓣都找不到蹤影,滿樹綠葉就像換了一棵樹,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場景,錯愕之間以為走錯了方向。
春天就這樣走遠了嗎?沒留下一絲足跡?我邊走邊想。
一種「懷舊」心理,讓我突然深深懷念一夜之間銷聲匿跡的棠梨花。它們消失在原野,但一定尚未走遠。
接下來,我和嚴黃幹了一件傻而可笑的事情。
我倆追尋落花的蹤跡,悄悄潛入一戶農家小院,壯著膽子偷拍到被風吹到院裡的一地花瓣。
這唯一的「證據」,幫我們證明了「這條路昨天還開滿鮮花」是真的,不是記憶。
長峪城「南大園」是村莊,「北大園」是耕地。
我們從 南大園走到北大園,再走到「東窯」,繞村一周,簡單快樂地送春一程,將它送出村莊,送入大地。
北大園的土地已耕種,剛剛播下的土豆還沒生根發芽,蚯蚓和蟲子在新施的糞肥裡悄悄萌動。
這種生命的萌動就在我腳下,我感覺得到,感覺就像這座古老的山村從晨曦中甦醒浮屠一樣,充滿勃勃生機。
天光熠亮,天穹湛藍,遠處的山巒一夜之間冒出連天碧綠,將蜿蜒的古長城映襯得格外雪白醒目,宛如一串古樸渾厚的寶石,掛在大山的脖子上散發出迷人的光輝。
北風還在嘯吼,冷空氣有薄冰割膚的凜冽。
那風是從古長城腳下刮來的,它的根生長在古長城,吸取長城之精華,承襲長城之秉性,與長城氣息相關,力量相等……
你聽,它發出金屬的吼聲:啊——嗚嗚——吽——那是冷兵器時代的獨特嘯聲。
嗚嗚,又一陣風來了。
一捆玉米秸被颳起,直立地在空中飄移。
接著,風掉了一個頭,玉米秸被攔腰折斷,剎那間在風中解體,像一群烏鴉散開,飛得不見蹤影。
我站在村頭路口,目送一捆玉米秸在風中遠去,消失。
【作者簡介】:
姚筱瓊,女,苗族,湖南沅陵人,中國少數民族學會會員。曾任《懷化日報》《邊城晚報》編輯記者,作品散見《北京文學》《民族文學》《人民日報》《湖南文學》《山花》《飛天》《世界警察》等報刊,著有長篇小說《罪名成立》《失手》《危情布局》、短篇小說集《芭蕉雨》、散文集《遠山陽光》。
長篇系列散文《即將消逝的古村落》為2015年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少數民族作家重點扶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