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一張窄窄的機票
我在這頭
盆菜在那頭
依稀記得小時候,逢年過節最期待的活動莫過於圍村裡各種節慶。天后誕、花炮會、中秋節,村內肯定會有盆菜宴,然而對小朋友的我來說,盆菜永不是重點,而是那大冰桶裡取之不盡的飲料,長輩忙著跟親戚聯誼,沒空管我們這些熊孩子。年幼時常想,盆菜有這麼好吃嗎?每次都有不同的人為了一頓盆菜宴從遠至荷蘭、澳洲等地方千裡迢迢趕回來,至於嗎?不也就是一盆子豬肉和魚丸,加點蘿白豬皮冬菇魷魚大蝦,再加一隻雞而已,還沒可樂好喝。
上了中學以後,讀了香港本地史,得知當年陸秀夫帶著宋少帝逃到香港元朗,各家各戶村民用僅有的食物堆到木盆中招待皇帝,這盆菜竟然成為了一晚御饍,當時看著老師口沫四淺說的天花龍鳳,臺下的我朦朧之間亦覺得與有榮焉。
後來再長大一點,開始對盆菜生厭,做盆菜的舅舅每隔一兩星期,就會給我家送來一盆完整的盆菜。12人份量,家裡卻只有三個人吃。一盆盆菜要足足吃上一周。哪怕扣肉炆得再香濃可口,肥而不膩,手打魚丸再彈牙爽口,也無法提起我的食慾。
直到現在來了南京,幾年過去,捐窿捐罅(粵語,意思是走遍大街小巷) ,心中念念不忘的腸粉、燒味、生滾粥也總算找到好去處;鹽焗雞、老火湯、煲仔飯亦勉強做到七八分神髓。鹽水鴨、臭幹、獅子頭也開始習慣。粵語詞彙逐漸生疏,南京話也說的不利落,彷佛在短短幾年時間,丟落了廿載的記憶。我愛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但我知道這裡不是我的家園;我亦愛生我育我的城市,然而我對他日益陌生而迷茫。
逐漸地,我找不到自己的歸處。
有趣的倒是,昔日誓神劈願不想再吃的盆菜,竟然成為了我在南京牽腸掛肚的食物。屢次躺在宿舍床上聽到外面的廣播,竟有一種在家裡聽一壁之隔的工人的呼喝聲。宿舍大廳飄來的香氣,又似那蠔油炆冬茹、又似那南乳紅燒豬肉。然而在南京吃到最像盆菜的,卻是食堂燒的蘿白湯。聞起來,真像屋外的柴灶煮蘿白。
這次寒假回家,特意搜集了一下盆菜的資料,詢問過當家作主的表哥,我方清楚知道,我吃過無數回的盆菜,傳統製作工序如此繁複。
舊日煮盆菜至少準備三日,若然遇上隆重節日如祭祀、點燈等日子,準備時間還得翻倍。
一日是準備燃料,舊時用柴灶煮盆菜,從早到晚,柴枝不夠就是致命傷,所以上山劈柴是必不可免。而且柴火併不是隨便說找棵木就行,最宜用荔枝木。荔枝木有一股果木芳香,這是其他木材所替代不了
的。
二日是準備食材。舊日無冷箱,所有食材都要及早準備,宰豬殺雞,泡發冬菇枝竹豬皮,買鯪魚海蝦,這些工序都要一天內完成。然而盆菜的成敗在於豬腩肉,豬腩肉的精髓在南乳醬。南乳醬買回來後,要經調配後發酵三個月才可下鍋,否則豬腩肉不夠入味,整盆盆菜就毀了。
三日是正式下廚。視乎圍數多寡以及開席時辰決定開工時間(一圍即一桌,一桌十二人,一盆大約可供十六人食用),若然吃午宴,那就是早上三點開始,晚宴好一點,五點半;若果是流水席,那就得連續煮上三天了。
自早上三點開始,一群人分工合作,蘿白削皮切塊煮,流浮山蠔油炆冬菇,南乳炆豬腩肉,這些都得提前七八個小時開始準備,期間準備貴妃雞,豉油大蝦,手打鯪魚肉丸,魷魚枝竹豬皮豆卜。直到各項食材都處理完畢,方可打盆(則鋪盆)。
下層以清甜無根蘿白墊底,上面放有枝竹豬皮豆卜,中層為靈魂豬腩肉及魷魚,蓋以魚丸、冬菇、大蝦,冠以原只貴妃雞。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盆菜架構。
基本的圍村盆菜都是以這種架構打盆,由盆菜做好直到上檯翻熱的那段時間,中層豬腩肉的肉汁會慢慢滲至下層,使蘿白枝竹豬皮豆卜等食材可以吸收一盆盆菜的精華,魷魚放中層一方面避免翻熱時長時間受熱,肉質變老變韌,另一方面是避免給豬腩肉的味道過度影響,失卻本味。上層的冬菇、魚丸和大蝦同理,至於貴妃雞就是充當門面,所謂無雞不成宴嘛。上檯再次翻熱,一來殺菌保證衛生,二來可以令食材保持熱燙。
而盆菜選料當中亦包含了不少寓意,可以作為一個側面看圍村文化。
貴妃雞上桌必須有頭,否則就是不吉利。缺首的寓意不言而喻,但另一點怕是大家不知道。雞看起來昂首挺胸,而鴨鵝卻是扁嘴扁面,上席甚是難看,故棄而不用。
有魚(丸)有(豬)肉,意思豐衣足食。
若果到了年關,盆菜裡會棄魷魚改鮑魚,加添髮菜、蠔豉等物。
鮑魚不難理解,而棄魷魚就是因為粵語中炒魷魚是解僱的意思。要是放了魷魚…
髮菜蠔豉,粵語就是發財好市,圖個吉利。
現在的香港多了很多快餐店或酒樓酒店做盆菜生意,各種配搭層出不窮,青口帶子麻辣味盆菜算不得什麼稀罕東西。
但對我來說,始終有點兒變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