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頔 單讀
本周 Editor's Pick 當班編輯張頔,他推薦的書是譯者範曄的隨筆集《詩人的遲緩》。
單讀編輯張頔的推薦語:
《詩人的遲緩》是一封青年譯者的從業自白信,一份拉美文學閱讀路線指南,一袋裝滿好書條目、作家趣聞與奇思妙想的文學錦囊。書中細數從西班牙 27 一代到拉美文學爆炸中的諸位西語文學巨人及其作品。作者範曄同時也是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科塔薩爾《萬火歸一》、波拉尼奧《未知大學》等西語經典著作的中文譯者。
在這本書裡,範曄頻繁切換著學者、譯者、讀者和旅者的四重身份。範曄時而化身學者,揭開作家鮮為人知的身世掌故,馬爾克斯與略薩如何從至交走向決裂?波拉尼奧何以出走南美?答案的背後暗藏著作家們隱秘的創作動機;有時,範曄化身譯者,西語文學中聽過或沒聽過的作家詩人的好詩佳作被他信手拈來,不過,他也會坦誠地吐露翻譯時的糾結與苦惱;有時,範曄是一名讀者,會將他喜歡的書比喻為電子遊戲界的裡程碑大作《上古捲軸 5》(究竟是哪一本書得此稱譽呢?),將富恩特斯、科塔薩爾看作是「黃金聖鬥士」,從中顯露出一絲學者身上不常顯現的調皮;最後,範曄還是一名旅者,足跡遍布西班牙的格拉納達詩歌節(他在那裡見到了尼加拉瓜詩人卡得納爾)、哥倫比亞的玻利瓦爾廣場附近的馬爾克斯的海邊故居、智利一座不知名的山丘上的面向花圃與大海的詩人文森特·維多夫羅的墓園……
這本書是《詩人的遲緩》的全新版本,同時收錄作者的新版後記。此前推出的兩個版本均已絕版,只在二手書平臺上以高價現身(筆者便是以高價從二手書平臺收入本書的受害者之一)。現在,趁新版來臨之際,請你不要錯過它。
《詩人的遲緩》
範曄 著
東方出版中心 出版
2020-1
(點擊封面購買此書)
卡洛斯·富恩特斯之死
(下文摘自《詩人的遲緩》)
撰文:範曄
2009 年的某個夏日,我還在西班牙,隨手打開電視,是作家弗朗西斯科·阿亞拉的訪談。換了個頻道,還是。出門買份報紙,原來 103 歲高齡的老作家剛剛去世,評論界一片唏噓:最後一位「二七年一代」也已離開。至此,以加西亞·洛爾迦,阿爾貝蒂,阿萊桑德雷為代表的「二七年一代」,西班牙二十世紀文學的輝煌之光,全數離世。讓人感覺仿佛《魔戒》裡數代持戒者終於先後離開中土世界,帶著各自的傷痕與榮光,前往精靈仙境。想起這些都因為富恩特斯之死。——請原諒這似乎有些粗鄙的題目,原諒我以這笨拙的方式向他的名作《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致敬。
前幾天網上再度謠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死訊,隨後又是闢謠,我還在心中暗笑,可能作家本人都已習慣這種「事先張揚的死亡」遊戲。但卻沒想到真實的死亡旋即到來,不是馬孔多之父,而是他的莫逆之交,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這可能是西語世界近年來最意味深長的文化事件。西班牙《世界報》網站的紀念專輯裡有一條引人注目的標題「Muere sin el Nobel」(可直譯為:「無諾獎而死」),點開文章一看,原來後面還有個修飾語「…tan merecido」(如此配得)。一位完全配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未得獎而身先死,這樣的題目雖嫌直白,但確實抒發了讀者的惋惜之情,雖然富恩特斯早在 1987 年就已榮獲西語世界的最高文學獎項塞萬提斯獎,與博爾赫斯、魯爾福、科塔薩爾一樣,他的文學成就和經典地位已無需更多的獎項來肯定。
▲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 Macías,1928年11月11日-2012年5月15日),墨西哥作家,「拉美文學爆炸」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盲人之歌》《最明淨的地區》等。
卡洛斯·富恩特斯與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阿根廷的胡裡奧·科塔薩爾,秘魯的巴爾加斯·略薩並稱拉美「文學爆炸」四大天王,與小說家胡安·魯爾福、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一起被譽為墨西哥二十世紀文學的三巨頭。如今,「爆炸」已成往事,巨人身影漸遠。西班牙皇家學院院長何塞·曼努埃爾·布雷瓜在感言中說,富恩特斯之死意味著世界「失去了無可替代的一位人物」,巨人一一遠去,而遙望地平線,尚未出現可取而代之的後繼者。富恩特斯自己大約不會同意這樣的判斷,他早在六年前的訪談裡就一再強調,拉丁美洲已經出現了許多優秀的寫作者,水準並不比「文學爆炸」諸位代表人物遜色。作為親歷者他眼中的拉美「文學爆炸」,不僅僅憑《百年孤獨》、《跳房子》或《綠房子》造就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科塔薩爾等人的世界性聲譽,還將全球讀者的眼光引向他們的先行者:魯爾福,古巴的卡彭鐵爾,瓜地馬拉的阿斯圖裡亞斯……而更長遠的影響還在於激勵「爆炸」後的新生代發出自己的聲音並讓世界凝神聆聽。墨西哥作家豪爾赫·博爾皮把富恩特斯稱作「我們的維吉爾」,是這位偉大的引路人吸引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許多拉美作家走上文學之路。哥倫比亞如今當紅的作家胡安·加夫列爾·巴斯克斯認定,不止一代作家從富恩特斯那裡學到了何為拉丁美洲文學。巴斯克斯自承受到富恩特斯影響開始閱讀塞萬提斯,布洛赫和穆齊爾,也是從富恩特斯那裡明白,拉丁美洲文學正是固守一隅的地區文學之反面,一個拉丁美洲小說家應該向世界敞開,接受一切影響,嘗試一切題材。
在追緬富恩特斯這樣一位幾乎全部作品都以墨西哥為題材的作家時,許多人卻都饒有意味地使用了「universal(世界性)」一詞來為他蓋棺定論,其中就包括與他相識五十年的巴爾加斯·略薩。這自然與他的生平背景相關。據說他的祖先來自德國和加納利群島,當年因參與社會黨活動在俾斯麥統治時期被迫流亡,來到墨西哥的維拉克魯斯種植咖啡。父親是外交家,先後任職於智利的聖地牙哥、巴西的裡約熱內盧、華盛頓和羅馬等地,富恩特斯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直隨父遷徒。後來又在墨西哥城和日內瓦求學,接受美洲當時最好的教育。世界主義者類型的拉丁美洲小說家正是富恩特斯在許多讀者心中的形象,就像多年以前《我們的作家》一書作者路易斯·哈斯所說:「如果說有那麼一個人在經歷、氣質和教養方面具備理想的條件,足以擔當起這樣一個角色的話,這個人就是卡洛斯·富恩特斯。」大洋兩岸旅居的經歷使他在擁有開闊的文化視野之外,還形成了對母語西班牙語和祖國墨西哥獨特的敏感和自我意識。儘管自幼接受英語教育,英語說得和母語一樣流利,但富恩特斯卻在布朗大學的一次講座中聲稱:「只有用西班牙語罵我,我才會真正在意。」這玩笑中流露出的認同意識恐怕只有在墨西哥乃至整個拉丁美洲永恆的自我身份情結的語境中才能真正得到理解。
▲左起:巴爾加斯·略薩、卡洛斯·富恩特斯、加西亞·馬爾克斯、何塞·多諾索
概括富恩特斯的寫作是困難的,太容易落入簡化的危險。當年科塔薩爾就注意到,同一位作家竟然能夠寫出《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與《奧拉》這樣兩部截然不同卻又都極其精彩的小說。不過作家自己倒是給出過讀解的線索,富恩特斯的全部小說都可以看作圍繞時間的主題盤桓:「我們如何創造時間,時間如何創作我們。」他的處女作《戴面具的日子》,其實暗含前哥倫布文明的出典。原來阿茲特克太陽曆的 365 天中,每月 18 天,一年 20 個月,再補上的 5 天就是「戴面具的日子」,被阿茲特克稱為「兇日」。而十多年後的小說《換皮》從題目上看也與時間流逝有關,暗指阿茲特克文明中的春天之神、無皮之神 Xipe 身披人皮起舞,象徵春回大地,歲月輪迴。《奧拉》的靈感據說源自溝口健二的電影《雨月物語》及其原型中國明代傳奇《愛卿傳》,講述的依然是時間與愛欲的糾結互動。
或許玻利瓦爾式的大美洲夢對那一代作家的吸引力是無可抵禦的,馬爾克斯自己也未能做到不受感染:「我們大家都在寫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說:我寫哥倫比亞的一章,富恩特斯寫墨西哥的一章,胡裡奧·科塔薩爾寫阿根廷的一章,何塞·多諾索寫智利的一章,阿列霍·卡彭鐵爾寫古巴的一章……」或許在這個意義上,卡洛斯·富恩特斯之死格外令人感喟,因為它意味著一個時代的背影在遠去。
兩年前在馬德裡美洲之家舉辦的紀念科塔薩爾的活動上,我第一次見到富恩特斯。年過八旬的作家一頭銀髮,精神矍鑠。他說起那一年在報上看到科塔薩爾去世的消息便打長途電話給馬爾克斯,後者聽罷沉默了片刻,然後這位曾多年從事報業的作家如此回答:「卡洛斯,報紙上的話是不能信的。」於是富恩特斯說,因為不能相信報紙,所以科塔薩爾沒有死,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我想這句話對 5 月 15 日以後富恩特斯的讀者也同樣適用。從此我們要做的不過是如巴洛克詩人克維多所說:用雙眼去傾聽他。
配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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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拉美文學閱讀路線指南丨單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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