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之所以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出發點是由於當下書法已然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藝術形式,從而涉及到藝術與社會公眾的關係問題。
這個問題的討論有兩個方面有待明確。首先,當今書法是與美術、文學等相對等的獨立藝術形式;再者,這裡的公眾主要是指不以書法或書法相關的產業為業的各色人等,比如我們社會中的公務員、教師、企業員工、個體經營者等等從事各種行業,各個階層的民眾,其中也包含著相當數量的普通書法愛好者。
公眾的誤解:當代書法傳播的一個現象
留心觀察當下的書法,就能體會到,當代書法藝術儘管取得了種種成績,但在社會公眾眼中的姿態仍然顯得無奈而尷尬。例如,在網絡和微信中,每當有曾翔、王鏞、石開等一些在書法上有著自己追求與思考的書法家的作品傳播,必定遭來各種各樣的指責和否定。筆者曾聆聽張旭光先生關於草書藝術的專題講解,其關於草書藝術的三次突破,以及突破後的創作思考和人類審美的通感形式的論述令筆者受益良多。而同在一起聽張先生講述的不少人卻百思不解,頻頻與我討論「這講得對嗎」。
在網絡上,有著太多類似的批評在指責公眾所看不懂的書法。公眾面對看不懂的電影、聽不懂的音樂在態度上要寬容很多,至少不會給藝術家戴上「神經病」的帽子。反觀書法,幾乎每天都要承受這類指責。當然,在今天,公眾更容易接受的是新型的市場化的藝術,不少傳統藝術,諸如國畫、京劇等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
今天的現實是,社會的發展與進步使得文盲幾乎被消滅,學習漢字、掌握漢字已經成為每一個中國人在生命旅程中必不可少的經驗。同時,從國家到地方,從專業組織到業餘團體,各種各樣的書法活動充斥著現代社會的文化生活。展廳中的觀眾摩肩接踵,手機前的愛好者屏息沉思、尋探究竟,書店裡的碑帖及各類印刷品琳琅滿目、堆疊雜置,很多書法作品也以商品的形式輾轉於大眾之手。就此而言,書法似乎在今天可以說蔚為大觀,繁榮昌盛。
另一方面,書法又未能在公眾的日常文化生活中佔據較為重要的位置,書法家和書法教育工作者也普遍感到書法普及任重而道遠。與電影、文學、音樂、攝影等相較,書法在受眾、傳播量、社會關注度等方面又顯得相形見絀。電影能讓人類的任何一個時代呈現在觀眾面前,由視頻、音樂催生的娛樂方式讓每一個人都成為音樂的參與者,攝影的普及讓所有人都能按照自己的認識、理解進行拍攝,語音讀物風靡全社會,吸引了數以億計的聽眾。當代社會的公眾對於以聲音、圖像、影視等為載體的藝術的關心顯然大大高於書法。更令人憂慮的是,當一些具有獨立思考和前沿探索的書法走進社會、走進人們的文化生活時,普遍地遭到了公眾的冷嘲熱諷。
曾經,書法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顯赫無比,無論其社會用途,還是政治待遇,都是其他藝術所難以比擬的。在圖像傳播和現代媒體成為傳遞信息的主要方式之前,只有書法才是展現人文思想、社會道德的最佳載體,「文以載道」「參天地之化育」,都需要通過書法來體現。歷代熱愛書法的政治家比比皆是,而留在歷史上的人物,只要受過一定的教育,一定會不同程度地擅長書法,乃至通過書法來展現他們的人格理想和文化學養。而如今,特別是在計算機和信息革命後的當下,文字信息的傳播幾乎摒棄了書寫,敲擊鍵盤、語音轉錄成為極流行的新方式。即使需要書寫,工具也完全不同於傳統時代,漢字的日常應用已經不依賴於毛筆,書法在公眾的視野中變得陌生起來。
原因:文化環境的變遷與書法的多元化
在具有超穩定結構的中國傳統社會中,這樣的問題幾乎是不用思慮的。在毛筆書寫還是文字信息的主要傳播方式的時代,書寫漢字與社會的關係不言而喻,士人用它來記錄所思所感、應舉考試,政府的行政需要以書寫來保證暢通,社會各行業的運轉也需要書寫文字來給予輔助,法令的頒布、人事的任免、文學創作、信息傳遞都離不開書寫。儘管在傳統社會中,沒有人像今天這樣完全將書法作為獨立的藝術形式來看待,但當時的社會各階層在文字的使用中體驗了書法的藝術之美。古代書論可以證明,傳統社會對書法的藝術技巧、藝術原理、審美特質等進行了深入地探究和總結,而晉唐宋元以來的手札、文稿明顯透露出一股得藝術之要旨的自得炫耀意味。
我們可以回顧一下今昔巨變所經過的歷程,姑且也算作一次導致今天這種情況的簡略剖析。在中國近現代化的過程中,西學東漸,廢科舉,引入近代化教育體系,書法的特定地位逐步被取消,觀念、書寫工作的革命使得書法的生存空間受到前所未有的擠壓。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社會的進步有目共睹。但事情的另一面是,民族文化的「世界意義」曾一度被嚴重忽視、低估。在傳統文化遭受質疑的同時,書法受到同樣的質疑。直到今天我們還能聽到同樣的聲音在流傳,一些在網絡上擁有大量粉絲的「大V」直接提問:「那玩意兒有什麼用?」
不能被遺忘的還有一度風靡的「漢字落後論」「漢字拉丁化」對於書法的影響。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甚至連蔡元培這樣的人物都公開表示支持《中國漢字拉丁化新文字的原則和規定》。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漢字落後論」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著實為害不淺,各種論調今天看來極為荒謬,令人瞠目。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漢字信息處理技術取得突破性進展,國家文字改革委員會才正式更名為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相似的情況才得以徹底扭轉。
還有更為令漢字書寫或者書法沮喪的現實,就是「全球化」帶來的深刻影響。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社會有一段短暫的書法熱,但是好景不長。隨著九十年代以來計算機技術突飛猛進,全球信息傳播革命性的發展,「數位化」使得書法在實用領域的功用基本喪失,書寫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讓位於多種新的輸入法。曾經,寫一手好字是一個人文化素質較高的表現,而在二十一世紀信息化社會的今天,書寫能力已經不是一個人高素質,甚至不是基本人文素質的表現了,遑論書法。
造成上述狀況當然還有書法自身的原因。書法自從以獨立的藝術形式進行發展傳播後,其與繪畫等藝術似乎也在理念和發展道路上有著種種相似的情形。以繪畫為例,隨著現代藝術理念在全世界被接納認可,繪畫早已跳出了圖解主題、再現可視的客觀世界等觀念的束縛,超現實主義、表現主義、抽象派、極簡繪畫等等將繪畫的邊界不斷拓展,所以我們看到了種種以繪畫為形式的對藝術的詮釋。就書法而言,儘管由於其極為特殊的文化屬性不能完全等同於繪畫,但其在中國當代近四十年的發展過程中也明顯地呈現出多樣化的狀態,梳理當代書法的多種形態,也有助於我們找到並理解箇中原因。
在當代中國書法形態中,堅持二王傳統等相對古典的書法類型隨處可見。例如我們平時看到的各級書法家協會舉辦的展覽的多數作品,各類書法教學機構教授的書法基本均在此列。需要說明的是,這種以繼承傳統古典的書法雖然形態上屬於古典藝術,但並不是對古人的重複,也容易被廣泛接受。第二種是具有現代藝術意識與理念,追求創新精神的書法。當前,一批書法藝術家不滿足於傳統書法的自娛和雅玩,憑藉對藝術的敏銳感受力和書法創新發展的文化使命感,在書法的追求中注入自己對藝術的獨特思考,打破以文字的識讀和書寫為本的習慣性思維。利用傳統藝術語彙表達現代審美觀念,創作現代藝術形式。就現狀來看,這種具有創新精神的書法很容易遭到一般觀眾的抨擊,太多的人借「醜書」的名義企圖否定這樣的探索。其實,「醜書」一說本身就是十足的偽概念,藉助偽概念來否定某種藝術上的追求,原本就難以站得住腳。當代書界,還有一種重要的風向值得注意。當書法從書齋跨入展廳,觀眾由傳統的士人擴展為更為廣大的社會群體,作品的展廳視覺效果似乎就成為相當重要的追求。這時,書法成為一種有明確目的、有意識的創作,它的藝術表現和審美追求要儘可能地向視覺藝術形式靠攏,以贏得更多的關注。在各類展覽上,我們總能看到一些在書法內容形式、審美風尚方面都做出一定嘗試的作品。再者,近年來出土的古文字遺存拓寬了書法家的視野,甲骨、簡帛、紙本、石刻、磚銘等不同載體的古代文字文物的進一步發現又一次帶給書法家新的創作靈感,豐富了當代書壇。
當然,以上的分析不一定完全契合當下書法創作的實際,筆者也只是按照自己的觀察將當代書法家按照創作面貌進行了一個簡略的勾勒而未能詳盡其理。我們的意圖僅僅是為了通過分析歸納,來說明當代書法作為藝術,其創作面貌並非只有一種傾向,而是由於書法家的藝術理念、認知等多方面的因素,書法藝術呈現了多元的趨勢。正如在現代藝術理念的引導下繪畫所呈現的多樣化一樣,當代書法的創作也體現著藝術家的不同追求,加上書法自身的某些抽象性的因素,這對於尚徘徊在專業藝術領域之外的公眾來說,他們與書法的距離被進一步拉大了。
在公眾誤解書法藝術的多個原因中,最為有意思的是,每一個對漢字有著識讀與書寫能力的中國人幾乎都認為自己有權利,也有能力介入到書法藝術的識別與評判中來。人們在批評一些書法藝術時,普遍地認為書法家不該拿漢字當遊戲,把漢字寫成其所不能理解的模樣。是的,公眾的注意力在寫字上,他們天然地難以找到寫字和藝術分界點,這也是造成一些書法藝術的探索受到公眾強烈非議的最直接原因。
合理看待藝術與公眾的雙向介入問題
其實,就藝術作品與公眾而言,根本上是一種藝術與藝術欣賞的關係。如何能讓觀眾面對書法作品時作出相對準確的判斷,顯然不可能一蹴而就。邱振中先生曾說:「好的書法作品必須同時感受到兩種東西,一種是傳統核心的東西,一種是傳統沒有的東西。」傳統核心的東西,公眾也許經過學習可以領會。那傳統沒有的東西是什麼?如何判斷?一名訓練有素的書法家很快就能判斷,其中的傳統沒有的東西就是創新,極有可能是作者在熟練掌握藝術規律後的原創,是藝術中最為珍貴的東西。而一位沒有這種意識的普通觀眾往往因為其所不能認識的「原創」而否定一件極有價值的作品。藝術欣賞是一種認識活動,而我們所說的認識又往往要求是一種全面的認識,既然如此,那藝術欣賞就應該包含著對作品形式、風格乃至藝術語言和藝術技藝的認識。如果再形而上一些,甚至連對藝術隱含的思想觀念、時代背景也要進行某種認識。這對于欣賞者而言,要求的知識結構和認知能力是比較高的,於接受藝術教育嚴重不完善的中國普通觀眾來說,的確是何其難也。
不過契機並非沒有。沈鵬先生曾經談到,書法藝術不該只有書齋式的創作,要有學術上的探索和研究,還應該有圍繞書法普及,弘揚書法精神的一系列的「書法奧林匹克」。之後,書法界也多有類似的探討和思考。這樣的呼籲完全是一個書法文化的建設問題,書法創作需要與新的時代相適應,書法文化的建設也不可能局限在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化、書齋化的層面。當前,從國家到民間,對於傳統文化的認識和倚重完全有可能讓書法走進更多人的生活。
站在書法史的角度來看,書法的現代化轉型已經是一種客觀存在,甚至這種轉型與歷史上書法的「隸變」「文人化」等同樣是中國書法發展歷程中的具有裡程碑意義的事件。所以書法藝術在面對公眾時,在現代化轉型傳播過程中,需要合理看待藝術與公眾的雙向介入。
一方面,書法藝術對現代生活的介入必將是一個較長的過程。即使書法已實現了吸收現代精神詮釋現代審美的理想化轉型,其被社會公眾廣泛認同和接受都要經歷一個社會審美的逐漸丕變。而這個丕變的過程,包含著藝術受眾的經濟生活、文化生活、受教育程度等多個維度,有著深刻的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原因,必然不會在短期內得到突破式的改變和發展。這也是書法儘管在當代已經取得種種新的成績和發展,卻在很長時間裡難以將自身真正的「原創」理想地介入到公眾的文化生活中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公眾如想真正介入到藝術的語言體系,真正領會書法藝術在社會文化中的價值,就應當破除、摒棄情緒式的批判和實用主義的簡單認知,進而了解、理解一種藝術之所以被業界認可的社會文化原因和審美意識緣由。科學素養和藝術素養應該是當代人人文精神的兩項主要構成,面對未知的科學主動禁言和面對不解的藝術簡單指摘,顯然是在一定程度上對藝術素養的輕視。藝術素養,不僅僅是面對藝術作品的評判、欣賞、理解能力,更為重要的是面對一時所不能理解的藝術現象的容忍能力、學習能力和思考能力。從一個社會群體的角度看,便是一種藝術民主、文化民主的營造,以及利用這種民主提升社會群體人文素養的能力。面對突破自己審美能力的藝術,如何理解,怎樣接受,一個具有完備藝術修養的當代人應當作出相應的思考。
書法作為一種全人類文化藝術中的獨特存在,曾有著輝煌的歷史,在當代,書法藝術也需要越來越多的人去了解、關注、探索、研究,書法的現代化生態不能無視社會公眾的存在。畢竟,一種藝術形態的社會參與程度與其所能達到的藝術高度有著一定的關係。但更應認識到的是,書法藝術的審美,尤其是其審美的前沿卻往往不以公眾的口味與期待為轉移,更不會按照公眾的引導而轉變。當代書法作為一種獨立形式的藝術,一如繪畫那樣,其所能達到的高度也往往與公眾對其關注、疏離與否並沒有根本的關聯。可以肯定,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中,書法藝術家才是書法發展的主體,具有深厚學養和精湛藝術表現能力的書法家才是當代書法藝術步向何方的風向標與思想庫。
原載《書法》雜誌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