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梅爾維爾:
捕鯨船就是我的耶魯和哈佛
8月1日—赫爾曼·梅爾維爾誕辰紀念日
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1819.8.1-1891.9.28)
1819年8月1日出生於美國紐約市,13歲時家道中落,父親事業破產,留下巨額債務,且因過度勞累而死於精神錯亂,從此只好與哥哥休學謀職,開始踏入社會討生活。15歲離開學校後,先後做過銀行職員、皮貨店店員、教師、商船服務員等職。22歲時在南太平洋馬克薩斯群島被有「食人生番」之稱的泰皮族所俘虜;脫逃後又不幸陷入大溪地島的囚牢。大半生漂泊、冒險、鬥爭的閱歷,給梅爾維爾帶來了獨特而深沉的人生體驗,以至於他後來喟嘆道:「捕鯨船就是我的耶魯和哈佛!」
在寫作上,梅爾維爾同樣文運不濟。他在生前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一生潦倒不得志。儘管他的一生創作了包括《泰皮》《歐穆》《白鯨》《雷德伯恩》《水手比利·巴德》等在內的十多部長篇小說、遊記以及四部詩集,可惜大部分作品在當時的評論界都是反應不佳,從冷淡到反對都有。
梅爾維爾的的價值被重新發現,是遲至20世紀20年代以後的事情。評論界對他作品裡表現出來的深厚的象徵性和寓言性、濃鬱的悲劇色彩等都給予了極大的關注,逐漸確立了他在美國文學史上應有的地位,並稱之為美國文學的巔峰人物之一,美國象徵主義文學大師等。他的代表作《白鯨》,取材自他在「阿古希耐」號捕鯨船上的水手生涯,被認為成功地象徵了道德搖擺的社會中人性的迷失,揭示了19世紀美國生活的孤獨和異化。著名作家D.H.勞倫斯稱讚它是一部「能讓人獲得靈魂的寧靜,和一種敬畏之心」的書。
今天是梅爾維爾誕辰紀念日,本期「作家誕辰」特別選取了《白鯨》中亞哈船長與白鯨做最後的激烈鬥爭並同歸於盡的段落,以及英國作家毛姆的隨筆《赫爾曼·梅爾維爾及其<白鯨>》。二文相互映照,或許能給我們對梅爾維爾的藝術和思想帶來更深的理解和認識。
本文節選自《白鯨》第一百三十五章《追擊——第三天》,(美)赫爾曼·梅爾維爾著,曹庸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
幾隻小艇還沒有劃得多遠,桅頂上的人就做了一個手勢——手指著下面,亞哈知道大鯨已經潛進了水裡;不過,他想等它再冒出來的時候靠近它,他使小艇偏斜地離開大船,繼續前進;那些著了魔似的水手還是闃無聲息,這時,當頭大浪像錘子般一記記地迎頭擊著小艇。
「你這海浪呀,敲吧,把你的釘子緊敲吧!給它們貼頭貼腦地緊敲進去吧!你不過是在敲著件沒有蓋的東西罷了;棺材和棺架決不會有我的份兒——只消一根麻繩就殺得了我,哈哈!」
突然間,他們四下的海面慢慢地激起許多大水圈來;接著,又迅速地往上一冒,仿佛旁邊湧出一塊沉在水裡的冰塊,颼地騰到水面上來。於是聽到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一陣地底下發出來的唔唔聲;大家都屏聲息氣。一隻巨大的形體好像哩哩啦啦地拖著許多繩索,標槍和捕鯨槍,縱長而微斜地打海裡衝了出來。它給籠罩在一陣低垂的霧障中,在虹彩似的天空裡逗留一下後,便撲通一聲跌回海裡去。海水譁啦啦地往上濺了三十英尺高,像是一堆堆的噴泉似的閃爍了一下後,又像一陣雪花樣散落在水裡,撇下一個圓圈圈,水面油膩膩的,像新鮮牛奶那樣,把這條身軀如大理石的白鯨圍住了。
「划起來呀!」亞哈對槳手們叫著,幾隻小艇都向前衝去攻擊了;可是,莫比-迪克似乎讓昨天插在它身上的新打出來的刀槍惹得發瘋發狂了,又加上給天上下降的所有天使迷了心竅。漫布在它那寬闊的白色前額上、透明的皮膚下的大片大片的纏結的筋腱,好像都交織在一起;它一面朝前遊去,一面用它的尾巴在小艇間攪來拌去;小艇又給它甩得四散分開了;二副三副兩隻小艇上的刀槍都給摔了出來,兩隻小艇的艇頭前半截有一邊船舷也給撞碎了,可是,亞哈那隻小艇卻簡直一點傷痕也沒有。
大個兒和魁魁格正在給撞破了的船板補漏;那條大鯨離開了他們,正在向前遊去,由於身上又吃了一槍,它猛一轉身,露出了整個脅腹,就在這時,聽到譁地一聲疾叫。原來是昨天大鯨不住地甩拍著自己的背脊,卷呀捲地把繩子都繞在身上,到了夜間,它又把繩子抖散了,繞到那個祆教徒身上,這會兒,那個祆教徒的支離破碎的身體露出來了,他那套黑衣服已給撕成片片,那雙鼓脹著的眼睛,圓瞪瞪的,直望著亞哈老頭。
標槍打亞哈手裡落下來了。
「上當,上當!」——曳長而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喂,祆教徒呀!我又看到你了。——喂,你走在我前頭啦;那麼這,這就是你所指望的棺架。可是,我完完全全相信你。第二隻棺材在哪兒?二副三副,你們都上大船吧,這些小艇這會兒都沒用了;如果你們還來得及,把它們修好後,再回來;如果來不及,亞哈也真可以死了——下去呀,大伙兒!誰個先打我這隻小艇跳出去,就叫誰嘗這標槍。你們都不是別的什麼人,你們都只是我的手腳;所以要聽從我——大鯨在哪裡?又下去了嗎?」
可是,莫比-迪克好象很迫近小艇了,不過,它仿佛是一心一意地要把它背著的死屍一起曳著逃走,又好像是把它上次會戰的那個地方當做它的後方似的,它這會兒又從容地向前遊去;差不多擦過了大船——大船一直跟它背道而駛,不過,船的去路暫時給攔斷了。那條鯨似乎在以高速遊去,而且現在只是一心一意向著它自己那條筆直的水路趕去。
「亞哈!啊,」斯達巴克叫道,「還不算太遲咧,哪怕現在是第三天,要斷這念頭,還是來得及呵。你瞧!莫比-迪克可不是要找你呀。而是你,你,在發狂地找它呀!」
那隻孤零零的小艇迎著剛颳起的風扯上了帆,靠著槳子和風帆,迅疾地往下風駛去。最後,當大船掠過亞哈旁邊,近得可以清晰地認出倚著欄杆的斯達巴克的臉時,亞哈招呼他把大船掉過頭來,跟著他,別駛得太快,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亞哈抬頭一望,看到了塔斯蒂哥、魁魁格和大個兒三個人正在用勁地攀上那三根桅頂;那些槳手則在那兩隻被擊壞了的、剛被吊在船側的小艇裡,晃來晃去,忙著把那兩隻小艇修理好。亞哈一面駛著,一面望著舷窗,看到了裡面一個個的人,他也倏地瞥到了斯塔布和弗拉斯克,正在甲板上那些新刀新槍堆裡忙著。當他看到了這一切情形,又聽到錘子在敲著破船的聲音時,似乎有一些更其不同的錘子正在把一枚釘子直敲進他的心裡。可是,他把精神一振,這才注意到主桅頂上那面風信旗已經不見了,於是,他對剛剛爬了上去的塔斯蒂哥高聲叫嚷,要他再下去拿另一面旗,隨手帶上錘子和幾枚釘子,把旗子給釘在桅杆上。
這條白鯨究竟是由於遭到三天連續迅猛追擊而疲累了,和身上背了七纏八纏的繩索而妨礙了它的遊速,還是它懷有奸詐和惡意,看來都兼而有之,總之,它的遊速這會兒好像開始放慢下來了,因為那隻小艇再次劃得很快,眼看就要靠近它,而且事實上,那條鯨的衝勁也不像以前那麼持久了。另一方面,亞哈這樣衝過波濤划去,那些毫無同情之心的鯊魚卻對他緊跟不舍;那麼頑固地釘住小艇;還不住地齧著划槳,弄得槳葉都變得參差不齊,簡直是每劃一下,就在海上撇下一些碎板。
「別去理它們!那些個牙齒倒會給你的划槳做出新槳架來。用勁劃呀!鯊魚的嘴巴終究比這種軟綿綿的海水厲害。」
「可是,先生,這樣一口一口地咬下去,這些薄薄的槳葉就越來越小啦。」
「槳還是盡夠使的!用力劃呀!——不過誰又說得上來——」他喃喃道——「究竟這些鯊魚是趕來赴大鯨的喜宴呢,還是來赴亞哈的宴?不去管它,用勁劃呀!喂,加油呀,這會兒,我們靠近它嘍。掌舵的!掌住舵,讓我過去。」話一說完,就有兩個槳手把他扶到這隻如飛的艇頭去。
最後,當這隻小艇衝向一邊,緊靠著白鯨的脅腹並排划去的時候,叫人驚奇的是,它似乎還沒有注意到這隻小艇已經前來了——一般大鯨有時就是這般模樣——亞哈順利地駛進了那煙霧繚繞的霧峰裡,這是那條鯨的噴水口裡噴出來的迷霧,盤繞在它那摩那德諾克山似的大駝峰上。這時,亞哈就這樣跟它短兵相接了,他身子往後一仰,雙臂筆直地高舉起來,把他那根兇猛的標槍,加上他那遠更兇狠的咒罵聲,一起投進這條可恨的大鯨身上。標槍和咒罵聲一起戳進了它的眼窩裡,仿佛是陷進了泥潭裡。莫比-迪克斜斜一扭;它那緊靠著艇頭的脅腹猛地一滾,艇身連一個洞孔都沒有被撞穿,就驀地翻了個身,當時如果亞哈沒有緊緊扳住那翹起的艇舷的話,準會又給翻進了海裡。事實上,有三個槳手——他們事先都摸不準標槍要在什麼時候投出去,因此,一點也沒有準備——給摔了出去;好在這樣一摔了出去後,其中有兩個人就一下子又抓住了艇舷,而且一冒就冒到矗起的浪峰上,身子一卷又晃進了艇肚;另外那個水手毫無辦法地落在艇艄,還在那裡漂來漂去地遊著。
差不多是與這同時,白鯨以一種毅然決然的意志,迅疾地衝過了那翻滾的大海。亞哈對那個舵手高聲叫喊,要他再把繩索撒出去,抓住繩索,同時又命令水手們就地轉過身來,把小艇向那目的物曳去,不料就在這時,那根搗蛋的繩索卻因受到了加倍的緊拉和拖曳,啪嗒一聲,在半空裡迸斷了!
「我身上什麼東西斷啦?有什麼筋筋爆斷啦!——還是完好如初呀;劃呀!劃呀!一氣向它衝過去呀!」
大鯨一聽到了那隻山崩地裂似的小艇猛衝而來,連忙一個轉身,抬起它那茫茫的額角來招架;可是,這樣一陣猛轉,卻叫它看到了那艘逐漸靠近來的黑殼大船;它似乎看到了這艘大船就是對它進行迫害的罪魁禍首;它把那艘大船當做是——也許就是——一個更大更有力量的仇敵;因此,猝然間,它猛地撲向那朝前駛來的大船頭,它的嘴巴就在激烈的泡沫陣中亂咬亂齧起來。
亞哈蹣跚不定了;他手敲著額頭。「我瞎啦;喂!把你們的手擱在我的前面,也許我還可以摸索著走。是晚上了嗎?」
「大鯨!大船呀!」那些畏畏縮縮的槳手嚷著說。
「劃呀!劃呀!到海底裡去逃命吧,海呀,否則就悔之莫及啦,亞哈還可以最後一次偷偷地溜到它那水標上去!啊,大船!大船!衝呀,大伙兒!難道你們不救救我的船嘛?」
可是,當槳手們拚命強使小艇衝過那大鐵錘似的浪濤時,剛被大鯨咬過的兩塊船頭板卻豁開了,一下子這隻暫時動彈不得的小艇差不多就給擱在浪峰上;艇裡那些半身陷在唏裡譁啦的水裡的水手,死勁堵住裂口,把滔滔灌進來的海水給舀出去。
這時,還可以一下子看到塔斯蒂哥那把要在桅頂釘旗子的錘子依然捏在手裡;那面紅旗有一半裹著他的身子,象穿著一件格子呢衣,可是,一眨眼工夫,那面旗子就從他身上飄了出去,好像他自己那顆向前漂去的心也漂了出去似的,斯達巴克和斯塔布站在第一斜桅下面,頓時看到了那隻由下邊衝上來的巨獸。
「大鯨!大鯨!轉舵向風,轉舵向風!你們這些好心的萬能的風呵,現在把我緊緊地抱住吧!別讓斯達巴剋死掉呀,如果他非死不可,就讓他像個女人那樣昏死過去吧。轉舵向風呀,喂,——你們這些傻瓜,看那張大嘴巴;那張大嘴巴!難道我喊破了喉嚨的禱告,我終生的虔誠,就是這樣的結果嘛?亞哈呵,亞哈,你瞧,這就是你弄出來的呀。從容!舵手,從容。不,不!再轉舵向風!它已經掉了身子要跟我們相遇啦!啊,它那壓制不住憤怒的額頭一個勁兒緊瞪著一個目標,它的責任要它不能離開那個目標。我的天呀,現在請庇護我吧!」
「別庇護我,撇開我,這會兒,不管是誰都要幫助斯塔布,因為斯塔布也在這裡死守。我咧開嘴笑你,你這嬉皮笑臉的大鯨!誰曾幫過斯塔布,誰能使斯塔布醒來,還不是只靠斯塔布自己的眨都不眨的眼睛嘛?現在可憐的斯塔布要去躺在那張再軟也沒有的床鋪上了;那裡頭會不會塞著些木柴呢!我咧開嘴笑你,你這嬉皮笑臉的大鯨!你們太陽、月亮和星辰,瞧呀,我管你們跟那個始終在噴出它的鬼影的傢伙一樣叫做兇犯。話雖如此,我可還要跟你們碰碰杯,你們就舉起杯來吧!啊,啊!啊,啊!你這嬉皮笑臉的大鯨,不一會,就盡夠你狼吞虎咽嘍!亞哈呵!你為什麼不逃!我呀,我會剝光衣服脫掉鞋子逃走。就讓斯塔布死在他的櫃櫥裡吧!死在海裡,又深又鹹;——櫻桃酒!櫻桃酒!弗拉斯克呀,在我們死之前,喝杯紅櫻桃酒吧!」
「櫻桃酒?我只希望我們現在是在長櫻桃的地方。斯塔布呵,我希望我那可憐的母親會在我死前去領我的股金;如果不去領,她只會到手幾隻銅子,因為航程已經結束了。」
這會兒,差不多所有的水手都一動不動地掛在船頭上;手裡都還死板板地拿著錘子、板片、捕鯨槍和標槍,正如他們都打各人的工作中一下子歇了下來;所有他們那些著了魔似的眼睛都緊瞪在大鯨身上,大鯨則奇特地轉來晃去,閃動著它那命中注定的大頭,它一邊猛衝,一邊就在它面前噴出一大串半圓形的霧沫。它整個相貌是一種報復、雪恥心切、無窮惡毒的神氣,而且不管人類的一切能耐,它那隻硬得像拱架般的白額頭拚命撞船頭的右舷,直撞得水手和木頭都晃個不停。有的人就臉朝下直倒下去。標槍手們的腦袋都像卸開來的木冠一般,高高地在他們那公牛似的脖子上晃來晃去。他們還聽到灌進了裂口的水聲,就象山洪奔瀉進水槽。
「大船!棺架!——第二隻棺架!」亞哈在小艇上高叫著;「那只能是美國的木頭!」
那條大鯨潛到停住了的大船底下,把船龍骨弄得索索抖;可是,它在水裡一個翻身,又迅疾地像箭般鏢出了水面,遠遠地落在船頭的另一邊,同亞哈的小艇相距不過幾碼之遙,它就暫時一聲不響地躺在那裡。
「我不望太陽啦。喂,塔斯蒂哥!讓我聽聽你的錘子的錘敲聲吧。啊,你們是我的三隻威武不屈的塔尖;你們是不碎的龍骨;唯一的神慌鬼怕的船殼;你們是堅韌的甲板,驕傲的船舵和指向北極星的船頭,——雖死猶榮的船呀!難道你就這樣撇掉了我而毀滅嗎?難道我連最起碼的破船船長的英名也撈不到嗎?啊,孤寂的生和孤寂的死!啊,現在我覺得我的至高的偉大就寓於我的至高的悲傷中。嗬,嗬!我整整一生所經歷過的勇敢的波濤呀,你現在儘管打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來,在我的垂死的浪潮上再加上一層吧!我要滾到你那邊去了,你這殺人不眨眼而又無法徵服的大鯨;我要跟你扭鬥到底;到了地獄,我還是要跟你拚一拚;為了洩恨,我要朝你啐最後一口唾沫。讓所有的棺材和棺架都沉在一口大水塘裡吧!既然什麼都不可能是我的,那麼,我就把什麼都拖得粉碎吧,雖然我給捆在你身上,我還是在追擊你,你這該死的大鯨!這樣,我不使捕鯨槍了!」
標槍給擲了出去;那條中了槍的大鯨向前狂奔;那根索子像著火般快,直穿過細槽;——糾纏在一起了。亞哈彎下身子去解開它;他倒是把它解開了;可是,那如飛的線圈兜他頸脖子把他套住了,於是像沉默的土耳其人一言不發地把他們的罪犯吊死一樣,他箭也似的從小艇裡鏢了出去,連水手們都還不知道他已經完了。再一會兒,那根粗大的索尾的索眼就從那隻精空的索桶裡豁地射了出來,把一個槳手敲倒了,往海裡一撞,沉下海底,不見了。
本文選自《不一樣的文學史》,(英)毛姆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8.10
梅爾維爾十三歲時,家道中落,父親事業破產,留下巨額的債務,而且因過度勞累死於精神錯亂。梅爾維爾與哥哥只好休學謀職,開始在社會上討生活。二十一歲那年他開始了捕鯨船工作。難怪日後他會喟嘆曰:「捕鯨船就是我的耶魯和哈佛!」
我讀過雷蒙德·韋弗的《赫爾曼·梅爾維爾:水手和神秘者》、劉易斯·蒙福德的《赫爾曼·梅爾維爾》、查爾斯·羅伯茨·安德森的《梅爾維爾在南海》和威廉·埃勒瑞·塞奇威克的《赫爾曼·梅爾維爾:心靈的悲劇》,但我對赫爾曼·梅爾維爾的了解依舊沒有比以前增加多少。
依據雷蒙德·韋弗的說法,一位「思慮不周全的批評家」曾在1919年梅爾維爾的百歲誕辰時撰文說:「由於某些從未清楚說明的反常的心理體驗,他的寫作風格、他的人生觀經歷了完全的改變。」我不知道韋弗為什麼將這位姓名未被說出的批評家描繪成思慮不周全。這位批評家說中了每一位對梅爾維爾有興趣的人必感困惑的問題。為了這個原因,我們細察梅爾維爾人生每一項已知的細節,閱讀他的信件和書籍,包括某些要運用堅定的意志力才能看懂的書,只求發現一點有助於闡明奧秘的蛛絲馬跡。
但我們先接受傳記家們告訴我們的事實吧。表面上——僅僅表面上——這些事實非常簡單。
赫爾曼·梅爾維爾生於1819年,其父艾倫·梅爾維爾和其母瑪麗亞·甘斯沃特均出自名門。艾倫是教養佳、遊歷廣的人,瑪麗亞則是優雅、彬彬有禮又虔誠的女人。他們婚後頭五年住在奧爾巴尼,後來定居紐約。艾倫是法國紡織品進口商,他在紐約的生意一度很興隆,赫爾曼·梅爾維爾就是在那裡出生的。父母共有八個小孩,他是老三。可是到了1830年,艾倫·梅爾維爾交上了厄運,又搬回奧爾巴尼。兩年後他破產去世,聽說死前精神錯亂。他死後家中一貧如洗。
赫爾曼·梅爾維爾進入奧爾巴尼男子人文學院,1834年離校後受僱於紐約州立銀行當小職員;1835年他到哥哥甘斯沃特的皮貨店工作,次年轉到了叔叔的匹茲菲爾德農場。後來他曾在塞克斯區的公立小學當了一學期的老師。他十七歲出海,大家寫過不少東西來解釋這件事,但我不懂為什麼還需要另找理由,他自己提出的理由很充分嘛:「我草擬過幾個未來人生的計劃,結果令我非常失望;我必須為自己想點辦法,加上天生的漂泊性格,兩項因素湊在一起,促使我出海當船員。」他試過很多行業都不成功,就我們對他母親的了解,她大概毫不遲疑道出了心中的不悅。他跟之前或是之後的許多少年一樣,因為在家不開心才去航海的。赫爾曼·梅爾維爾是個非常古怪的男人,但我們沒必要在其頗為自然的舉動中尋找古怪之處。
他到達紐約時全身溼淋淋,身穿補丁褲和打獵夾克,口袋裡一美分都沒有,卻帶了一支他哥哥甘斯沃特交給他賣的獵槍;他穿越城區到哥哥的一位朋友家過夜,隔天再跟這位朋友前往碼頭區。經過一番搜尋,他們碰上一艘要前往利物浦的船,梅爾維爾應聘當「練習生」,月薪三美元。十二年後他寫了《雷德伯恩》一書,描述那趟航程和回程以及逗留利物浦期間的經歷。他自己覺得那是為賺稿費而寫的平庸作品;不過內容生動有趣,以簡單、率直、輕鬆、不矯揉造作的風格寫成,是他可讀性最高的作品之一。
接下來三年他怎麼度過,沒有多少資料可尋。根據一般可接受的說法,他在好幾個地方教過書,其中一處是紐約的格林布希,薪水一季六美元,提供住宿;他為地方報紙寫過不少文章。有人發掘過其中一兩篇,內容沒什麼趣味,卻顯示他斷斷續續地看過不少書。那些文章有種特殊風格,終其一生他都改不過來,就是不講節奏、不講理由亂用寓言神話、歷史人物、傳奇人物以及各類作家的典故。正如雷蒙德·韋弗巧妙所言:「他呼喚伯頓、莎士比亞、拜倫、彌爾頓、柯勒律治和切斯特菲爾德,也呼喚普羅米修斯和灰姑娘、穆罕默德和埃及豔后、聖母馬利亞和伊斯蘭教的女神……把他們漫不經心地揮灑在自己的作品中。」
但他具有冒險精神,我們猜他最後實在受不了環境註定要他過的溫馴日子。雖然他不喜歡海員生活,但他下定決心再度出海。1841年從新貝德福德搭上捕鯨船「阿庫什尼號」前往太平洋。水手艙的人都很粗魯、野蠻、沒有受過教育,只有一個例外——一位十七歲少年,名叫理察·託比亞斯·格林。下面是梅爾維爾對他的描寫:「格林天生具有動人的外表。他穿著藍色長衣和斜紋布褲子,有史以來沒有一位甲板上的瞭望水手比他更帥;他體形特別嬌小,不太結實,四肢靈活而有彈性,天生黝黑的膚色被熱帶陽光曬得更黑,幾綹黑亮的頭髮圍在鬢角旁邊,使得他的黑色大眼睛色調更暗。」
「阿庫什尼號」航行了十五個月,在南太平洋馬克薩斯群島的努庫希瓦島停泊。兩名少年實在受不了捕鯨船上的艱苦生活和船長的殘暴作風,決定要叛逃。他們儘可能把菸草、船上的餅乾和白棉布(要給土著)藏進外衣的前部,匆忙逃往島嶼內部。他們遇到各種奇事,幾天後來到泰比族居住的山谷,受到對方熱情的款待。由於梅爾維爾在路上小腿重傷,走路會痛,他來此不久便叫格林以尋找醫療救助為理由提前離開,其實是安排逃脫的事。
聽說泰比族是食人族,他倆很謹慎,覺得長期依賴他們施恩不是聰明的辦法。格林沒回來,過了好久才知道他一到港口就被綁架上一艘捕鯨船。照梅爾維爾自己的說法,他在山谷中過了四個月,頗受禮遇。他跟一位名叫法雅薇的女孩交上了朋友,雙雙一起遊泳並乘船出遊,除了擔心被吃掉,倒是挺快樂的。後來一艘捕鯨船的船長在努庫希瓦停泊,聽說泰比族手中有一位水手,由於他的手下有很多船員已棄船逃掉,他便送來一船土著,希望泰比族放了這位水手。仍是照他自己的說法,梅爾維爾勸土著們放他到海灘,接著發生一場小衝突,他用船鉤打死一個人,便真的逃亡了。
他現在登上「朱麗葉號」,船上生活比「阿庫什尼號」還要糟糕,抵達大溪地島之後,船員發生叛變。他們被繫上鎖鏈關在一艘法國海軍艦艇五天,由大溪地島的法庭裁判審訊,然後移交當地的監獄服刑。「朱麗葉號」籤約僱了新水手,揚帆出海,囚犯們過不久就出獄了。老船員中有一位落魄的醫生,綽號叫「長鬼醫生」,梅爾維爾跟他一起航行到鄰近的茉莉亞島,兩個人受僱為兩個農場主種土豆。梅爾維爾當年在麻薩諸塞州為叔叔幹活兒時不喜歡農耕,如今在玻里尼西亞的熱帶陽光下更不喜歡。他跟「長鬼醫生」亂逛,靠土生動植物度日,最後還撇下醫生,說服一艘捕鯨船「利維坦號」船長僱用他搭這艘船抵達了檀香山。他在那邊做什麼不太清楚,大概找到了文書工作吧。接著他登上一艘美國快速小軍艦「美利堅合眾國號」當普通海員,一年後那艘船返鄉,他就被解僱了。
到1844年,梅爾維爾二十五歲。他沒留下青年時代的畫像,但我們從他中年的肖像可以猜出他二十幾歲時個子很高,體格壯碩,強健又活潑,眼睛小小的,鼻子挺挺的,氣色很好,有一頭飄動的波浪發。
他返鄉發現母親和姐妹們住在奧爾巴尼郊外的蘭辛堡。哥哥甘斯沃特·梅爾維爾已放棄皮貨店,成了一名律師兼政客;大弟艾倫也是律師,定居在紐約;小弟湯姆未滿二十歲,不久就跟他一樣出海航行。赫爾曼·梅爾維爾發現他已成為大家矚目的中心,以「曾與食人族為伴」而知名,他常向起勁的聽眾講述他的冒險故事;他們慫恿他寫一本書,他立刻開始動筆。
以前他試寫過東西,不太成功,但他這次非賺錢不可。描寫努庫希瓦島寄居經過的《泰比》完稿後,已前往倫敦當美國部長秘書的大哥甘斯沃特·梅爾維爾將文稿交給約翰·墨雷,對方接受了,不久威利和普特南出版公司在美國印了這本書。書的反響不錯,赫爾曼·梅爾維爾受到鼓勵,又寫了一本書描述他後來在南太平洋的冒險,名叫《奧穆》。
這本書在1847年問世,同年他跟梅爾維爾家認識多年的大法官肖家的女兒伊莉莎白結婚。小兩口搬到紐約,住在第四大街103號艾倫·梅爾維爾的房子裡,與赫爾曼及艾倫的妹妹奧古斯塔、範妮和海倫同住。這三位小姐為什麼離開母親和蘭辛堡故居,我們不得而知。赫爾曼·梅爾維爾定下心來寫作。
1849年,亦即婚後兩年,他的第一個兒子馬爾科姆出生才幾個月,他又橫渡大西洋,這回是旅遊,順便見出版商,安排他描述「美利堅合眾國號」小軍艦上種種經歷的《白外套》一書的出版事宜。他由倫敦轉往巴黎、布魯塞爾,直至萊茵河畔。他太太在枯燥乏味的回憶錄中記述如下:「1849年夏天我們留在紐約,他寫《雷德伯恩》和《白外套》。同年秋天前往英國,出版上述的書。從中並未得到多少滿足感,因為想家而匆匆趕回家,有尊貴人士邀他造訪,也暫時擱下了——其一為羅特蘭公爵約他到貝爾沃城堡住一個禮拜,要看他的航海日記。1850年夏天我們前往匹茲菲爾德,同年10月遷往箭頭莊。」
「箭頭莊」是梅爾維爾用大法官嶽父代墊的錢所買下的農莊,由他自已命名,他跟妻兒和妹妹定居在這兒。梅爾維爾太太在日記中以實事求是的筆調說:「在惡劣的環境下寫《白鯨》或者《莫比·迪克》——常整天坐在書桌前,直到四五點沒寫出一個字——天黑後騎馬到村莊——早上起得早,早餐前外出散步——有時候劈柴當作運動。1853年春天,我們都為他身心的壓力擔憂。」
梅爾維爾定居「箭頭莊」,發現霍桑住在附近。他對這位老作家的仰慕就像一個女生崇拜老作家,令沉默寡言又含蓄矜持的霍桑感到坐立不安。他寫給霍桑的信慷慨激昂,其中一封信寫道:「有幸認識你,我覺得我離開世間的時候會帶著更大的滿足感。」「認識你比聖經更讓我相信我們的不朽。」傍晚他往往會騎馬到利諾克斯的紅房子,去暢談「上帝、來世以及其他各種人類不得而知的事」。霍桑想必有點厭煩吧。兩位作家談話時,霍桑太太便在一旁的臺子上做針線活兒,她曾寫信給母親如此形容梅爾維爾:
「我不太確定我是不是把他當作了不起的人物……一個有真誠溫暖的心、有靈魂有心智的人――從頭到腳都洋溢著生機;認真、誠懇、虔敬;非常溫柔和謙遜……他有十分敏銳的洞察力;但最叫我驚訝的是,他的眼睛不大也不深。他看事情好像非常精確;我搞不懂他眼睛這麼小怎麼可能辦到。那雙眼睛也不銳利,反正普普通通就是了。他的鼻子很挺很好看,嘴巴表現出靈敏和熱情。他個子高高的、挺挺的,有種自由勇敢、雄偉的氣概。他談話時手勢很多,很有力,沉迷在話題之中,不斯文也不優雅。偶爾他的活力消失了,我不太喜歡的雙眼露出特別安靜的表情;一種內向的朦朧的目光,但同時又讓你覺得他當時正無比深沉地留意眼前的東西。那是一種奇特的、懶洋洋的眼神,卻蘊含一種獨特的力量。似乎未曾穿透你,卻能帶你到他身體內部。」
霍桑一家離開利諾克斯,於是這段在梅爾維爾感覺熱切又深刻,而霍桑覺得平平靜靜甚至感到尷尬的友情就此告終。梅爾維爾把《白鯨》獻給了霍桑。霍桑讀了那本書之後寫的信已經不復存在,可是看梅爾維爾的回信,他好像認為霍桑不太喜歡。大眾也不喜歡,批評家們亦然。他接下來寫的《皮埃爾》運氣更差,讀者報以輕蔑的謾罵。他寫作賺的錢很少,除了妻子,他還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要養,可能還得養三個妹妹。
看信件就知道,梅爾維爾覺得耕種自己的田地與以前在匹茲菲爾德替叔叔割草或在茉莉亞島挖土豆一樣沒意思。事實上他從來不喜歡體力勞動:「看我的手!——這隻手掌有四個水泡,是這幾天鋤頭和鐵錘磨出來的。今天早晨下雨,所以我在室內,一切工作都暫停下來,心情好愉快……」雙手這麼嫩的農夫是不可能靠種地賺錢的。他的大法官嶽父似乎定期給他們一家財務上的援助,看來他是好心又通情達理的長者,我們猜他曾建議梅爾維爾另想謀生之道。親友動用各種關係想幫梅爾維爾找一個領事職務,但是沒有成功,他只得繼續寫作。他處境困難,大法官再度伸出援手:1856年他又出國了,這次前往君士坦丁堡、巴勒斯坦、希臘和義大利,回來後靠演說賺了一點錢。
1860年,他最後一次遠行。他的小弟湯姆指揮一艘專做中國貿易的快帆船「流星號」,梅爾維爾乘這艘船到了舊金山;我們以為他還有足夠的冒險精神把握機會前往遠東,但不知為了什麼,也許是他對弟弟生厭或弟弟受不了他,他在舊金山下船回家了。大法官去世,梅爾維爾貧苦度日過了幾年,1863年決定離開箭頭莊。他們在紐約向發跡的大弟艾倫買了一間房子,箭頭莊轉給艾倫抵作部分房款。梅爾維爾在這間東二十六街104號的房子裡度過了餘生。
依照雷蒙德·韋弗的說法,梅爾維爾某年若靠版稅能賺一百美元,那年就算不錯了;1866年他設法獲得了海關督察的差事,經濟條件稍有好轉。次年他的長子馬爾科姆在房間裡開槍打死了自己,到底是自殺還是意外不得而知;次子斯坦威克離家出走,之後再也沒人聽到他的消息。梅爾維爾在海關幹了二十年,後來他太太得到弟弟塞繆爾分給她的財產,他就辭職不幹了。1878年,他靠舅舅出錢出版了一首兩萬行的長詩,叫作《克拉萊爾》。死前不久他撰寫(或重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名叫《比利·巴德》。他於1891年去世,隨即被人遺忘,享年七十二歲。
這是傳記家們筆下的梅爾維爾簡傳,但他們沒說的顯然很多。他們略過馬爾科姆死亡和斯坦威克離家出走不談,將其當作微不足道的小事。十八歲少年開槍打自己的時候,梅爾維爾太太一定跟她的兄弟通過信件,我們只能猜那些信被壓著未發表。沒錯,1867年梅爾維爾的名氣已不比從前,但我們總覺得這種事件會讓媒體想起他的存在,報紙會稍微提起這件事。沒有人調查少年死亡的真相嗎?他若是自殺,原因何在?斯坦威克為什麼逃走?他在家生活狀況如何,怎麼會逼得他走上這一步?為什麼他從此杳無音訊?就我們所知,梅爾維爾太太是一位慈愛的好母親,但她似乎從未設法和僅存的兒子聯絡,這一點很奇怪。
聽說梅爾維爾死後,只有梅爾維爾太太和兩個女兒參加了喪禮,我們猜斯坦威克已經死了。根據記載,梅爾維爾晚年很疼愛自己的孫輩,但他對自己兒女的感情卻不太確定。劉易斯·蒙福德根據所知所見寫的梅爾維爾傳合情合理,他無情地刻畫了梅爾維爾和兒女的關係,讀來十分可信。梅爾維爾似乎是個嚴厲、沒耐心的父親。「其中一個女兒,每次想起父親的形象來,就會產生某種痛心的劇烈反應······家裡幾乎沒有東西可吃了,他卻會花十美元買一件藝術品、一張版畫或一尊雕像。他們有這麼陰森的回憶誰會覺得奇怪呢?」梅爾維爾似乎喜歡開一些她們沒有興趣的玩笑,你若在字裡行間細讀細想,一定會懷疑他有時候喝了酒,回家更糟糕。我忙不迭要加上一句,這方面沒有明顯的證據,但我們對他性格的任何看法都少有證據可以佐證;大家斷定他自私、偷懶、不中用,只不過是猜測罷了。
我發現《奧穆》比《泰比》可讀性強。《奧穆》是梅爾維爾在茉莉亞島經驗的直接記敘,大體上可視為真有其事;反之,《泰比》像是事實和幻想的大雜燴。依照查爾斯·羅伯茨·安德森的說法,梅爾維爾自稱在努庫希瓦島待過四個月,其實只待了一個月,而他前往泰比族山谷途中的冒險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嚇人,他逃避泰比族食人癖好的危機也不像他說的那麼驚險;他說的逃亡故事不大可能發生:「……整個得救場面很浪漫,叫人難以信服,顯然是倉促寫成的,未恰當注意邏輯和戲劇的技巧,反而想把自己塑造成英雄。」我們不該為此責備梅爾維爾;我們知道他一再向聽眾敘述他的冒險經過,人人都曉得,每次講同一個故事,一次次把內容說得好聽一點、刺激一點,這是很難抗拒的誘惑。當他提筆寫下來的時候,本來樸實又不刺激的事實已被他添油加醋地說了無數回,如今要照實說,一定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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