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畫像)
在柳宗元的人生經歷中,與佛教人士多有來往,他自己也精通佛理。在柳宗元的文學作品中滲透著深厚的佛禪思想,他的《始得西山宴遊記》就是典型代表。《始得西山宴遊記》是「永州八記」之一,篇幅不長,但既敘述了作者遊歷西山的全過程,又清晰而完整的表達了柳宗元的悟道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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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所處的時代,正是佛教最為鼎盛的時期,也是禪宗最為鼎盛的時期。時代的文化背景,加上柳宗元個人的因緣,使得他極好佛禪,尤其是天台宗「無情有性」的思想對柳宗元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也使他把周圍的山水草木都看作是具有佛性的真如,時常在文章中藉他們訴說自己的情感,表達內心世界的孤寂之情。《始得西山宴遊記》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作者遊歷西山的過程,恰恰是作者心靈境界的變化,悟道的過程。《柳子厚永州八記疏(始得西山宴遊記)》提到:「本篇為發明道題之廣大精微,見及之難,得西山之前後,皆為悟道。乃至求而得之,得而安之,之經途境界。文以西山喻道。『宴』非宴飲,乃言安宴。謂見道之後,始得安遊於性分之天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山既是自然景物,又是作者心靈的象徵,精神的外化。本文試圖結合柳宗元的生平,以柳宗元頗為倚仗的禪學思想為出發點,從三個層面考察柳宗元的悟道歷程。
柳宗元二十一歲中進士,三十二歲即擔任禮部員外郎可謂少年得志。然而,公元805年,他因參加永貞革新而被貶永州,一去十年。柳宗元到永州經歷了諸多艱難困苦,包括自身的病痛,親人的逝去等等,這對年僅三十四歲的柳宗元來說是何等殘酷的打擊。
這篇文章寫於810年,即作者來永州後的第五年,作者仍未從政治失意的陰影中走出來,而此時作者的心情是頹廢的又是恐懼的,因此,作者在文中寫道:
「自餘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
作者稱自己是僇人,這就為遊西山鋪墊了基本的情感基調,作者的感情是焦慮的,苦悶的。事實上,按照佛教的四聖諦理論認為任何一個悟道者無不是由苦而入的,因為由苦才能升起出離苦的出離心,出離心可以讓我們專注於對內心世界的探索。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如果把柳宗元對高山、深林、回溪、幽泉、怪石等自然景物,都看作是他內心世界的風景,則此時的柳宗元已經完全把心思集中到對自我內心世界的探索上,而忽略了對外在世界的關注。所謂「念茲在茲,寤寐思服」,故能「意有所極,夢亦同趣」。柳氏的為學風格恰恰與禪修的路徑有異曲同工之妙。在禪修的歷程中有一個階段,對於證悟一事,學人或念佛,或參禪,或行般舟,總是竭盡全力,行搜腸刮肚之功,與柳宗元的「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無遠不到」相似,後者是前者的象徵性表達。「行搜腸刮肚之功」是手段而非目的,目的仍然是為了證悟。事實上,用功到極處,便可自然達到禪宗所謂「狂心頓歇,歇即菩提」的目的。比如,宋代著名的大慧宗杲禪師,在做工夫參話頭時,因為太過專注,竟忘了吃食,正是這樣的專注求索,才使他最終證悟禪門要旨。那麼,柳宗元極盡求索之功,可謂用功到極致,他最終是否得到如大慧宗杲一樣的證悟境界呢?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象徵」是文學表達常用的手法。如果從柳宗元的心裡歷程為出發點分析的話,我們可以說這裡的「覺」更多是指精神上的覺悟,「州」又特指柳宗元的精神園地,那麼「歸」就具有了歸返精神園地的意蘊。「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則是外在的環境讓柳宗元內心產生種種感受的集中表達。「未始知西山之怪特」前面有個「而」字,有總結和轉折的意味,意思是說,柳宗元歷經了各種「風景」,而「西山」所象徵的道,卻是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這句話很明顯有總結的作用。此處之西山,已經明確是道的象徵性表達。總之,從惴慄到求索,再到初悟心性,柳宗元實現了對自我精神家園的初步回歸,但這種體悟仍然是淺層次的。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裡,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在禪宗也認為一般的學人並不是一悟就成功的,往往在悟後仍會有習氣在,需要在悟後藉解悟之功,勤除習氣,方能融成一味真心,即儒家所謂止於至善的境界。如著名的憨山大師有云:「悟有解證之不同.若證悟者,從自己心中樸實做將去,逼拶到山窮水盡處,忽然一念頓歇,徹了自心,如十字街頭見親爺一般,更無可疑.此乃真參實悟,然後即以悟處融會心境,淨除現業流識,妄想情慮,皆融成一味真心,此證悟也。」關於「一真」,禪宗的重要經典《首楞嚴註疏》有云:「一真法界,中道實相,無法不收,無法不遍.」《圓覺經直解》有云:「即如來藏,清淨心體,平等不二,故曰一真。」這裡重點強調了眾生悟到的心性本體於法界是一體全收的,而且是平等不二的。事實上,他所謂的「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皆是去除心靈染汙的象徵性表達,窮山之高而止,則是「止於至善」的象徵性表達。可見,他有悟後除習的切實作為。他又寫道:「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這裡,有幾個很關鍵的點:「皆在衽席之下」、「莫得遁隱」、「外與天際,四望如一」,「洋洋乎.」「浩浩乎.」很顯然,這裡提到的一些關鍵意象,正是一體全收、平等不二之一真心體的象徵性表達。後面的「不與培塿為類」,是說這種心性本體的特殊性,不是有形有相之物所可以比擬的,也不是小道可以相提並論的。可見,他有悟後除習的真實成果。綜上可見,柳宗元通過悟後除習的切實作為和取得的切實成果,已經融成了一味真心,他的悟境也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
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外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證悟是為了起用,證悟如果不能起用,則證悟便失去了意義。而起用之最大效果莫過於佛教的根本宗旨——「離苦得樂」,這是由佛教根本的四諦決定的。如《仁王經》有云:「如佛境界生空無漏智斷煩惱障.」這裡的無漏智便是心性本體的特性,證得心性本體便能開發出無漏智,而無漏智便可斷煩惱障。
柳宗元證悟後同樣生發出了斷除煩惱的功用。首先,一個「引觴滿酌」與文章開始的「傾壺而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後者更像是借酒消愁,而前者則是發自內心的酣暢淋漓,對醉酒前後感受的變化,反映的是作者心境的變化,實則是由束縛而至於解脫的表現。其次,一個「猶不欲歸」又與前文的「施施而行,漫漫而遊」形成了對比,後者給人失意、潦倒之感,而前者卻是發自內心的對眼前景致的欣賞和眷戀。同樣的景致,之所以會有不同的感受,與作者心境的變化是分不開的,遊西山後作者的心境是解脫的,如釋重負的。真正能直接反應作者此時心境的句子則是「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柳宗元此時的境界與《莊子·齊物論》所描述的「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是一致的。心凝形釋代表破除小我,小我破除之後,天地萬物與我融為一體,從而在根本上消解了建立在外界與小我二元之上的種種人生困頓,也就從根本上實現了佛家所謂的解脫和道家所謂的逍遙。
「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可見,此次西山之行的心靈感悟給柳宗元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認為這才是真正遊玩的開始,因為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心靈之旅,是真正意義上慧命開啟的標誌。
結語:經歷了以上三個階段,柳宗元開啟了慧命,也最終實現了精神境界的自我完善。
引用:
王玉姝:《柳宗元佛禪思想與主體意識探析》,天中學刊,2018年8月,第33卷,第4期,第103頁。李宏惠(原著),張澤燕(整理):《柳子厚永州八記疏(始得西山宴遊記)》,2018年12月,第39卷,第12期,第11頁。文中所引用柳宗元作品,均出自《柳宗元集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
李宏慧(原著)、張澤燕(整理):《柳子厚永州八記疏(始得西山宴遊記)》,2018年12月,第39卷,第12期,第12頁。
[明]福善日錄,通炯編:《憨山老人夢遊集》卷二,《卍字新續藏》第73冊,第469頁中。[宋]子璿集:《首楞嚴義疏注經》卷四,《大正藏》第39冊,第874頁上。[明]德清解:《圓覺經直解》卷一,《卍新續藏》第10冊,第480頁上。
李宏惠(原著),張澤燕(整理):《柳子厚永州八記疏(始得西山宴遊記)》,2018年12月,第39卷,第12期,第12頁。 [宋]太宗趙炅撰:《御製秘藏詮》卷二十,《高麗藏》第35冊,第914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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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自《北方文學》
作者:黃勳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