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記》標點:「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裡,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
吾意以為,當作: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尺寸千裡,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特立,不與培塿為類。」
「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兩句,當與下文「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由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合為一層。其後「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應為最後一層。
此種分層方法,大體與倪其心等所編《中國古代遊記選》的分層句讀相類。而主要不同點在於,其「尺寸千裡,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24字為一句,鄙人則分作兩層。吾意以為,柳文「西山大觀」可分為「形而下」與「形而上」兩個言說層次。其形而下部分,主要用三個排比句表示:即「其」字之後,1,高下之勢,岈然窪然,若垤若穴;2,尺寸千裡,攢蹙累積,莫得遁隱;3,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岈然窪然,若垤若穴」是針對「高下之勢」而言;「攢蹙累積,莫得遁隱」是針對「尺寸千裡」而言;「外與天際,四望如一」是針對「縈青繚白」而言。其中最重要的是柳子所創造的「縈青繚白」文學意象。關於柳文「縈青繚白」,注家大體有五種說法:
1,「青山白水」說。例如葉百豐先生《〈始得西山宴遊記〉講析》認為:「『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青』是指山,『白』是指水,青山白水互相繚繞著,最遠的地方一直達到天邊。『四望如一』並不是說四面的風景都是一樣,而是四面望去許多景物都達到天邊,都能在我的視線中而『莫得遁隱』。」(《古典文學名篇賞析》,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111頁)又如《三湘記勝》注釋:「縈青繚白:青山縈繞,白水環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257頁)
2,「綠樹白水」說。例如高文、曲光選注《柳宗元選集》認為:「縈青句:謂綠樹白水錯雜纏繞。縈:繞。青:指地面草樹之色。白,水澤之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14頁)
3,「藍天白雲」說。例如倪其心等選注《中國古代遊記選》認為:「縈青繚白:謂白雲在藍天上縈迴繚繞。外與天際:謂天外與天相連的邊際,喻望遠之極。四望如一:謂無論朝哪個方向遠望,都是如上述八句所寫一樣。」(中國旅遊出版社,2000,97頁)
4,「青山白雲」說。例如呂國康先生《〈始得西山宴遊記〉釋疑》文:「極目遠望,青山綠水,相互縈繞,天地好象連接在一起,廣闊得沒有邊際。」但在隨文注釋中,則又作「縈青繚白:縈迴著青山,繚繞著白雲。」(呂國康主編《柳宗元詩文教與學》,珠海出版社,2004,91頁)考其文意,「青山綠水」之「綠水」,當是書版錯字,所言或為「青山白雲」,或為「青山白水」。
5,「青白景物」說。例如貝遠臣、葉幼明選注的《歷代遊記選》認為:「『縈青繚白』二句:縈繞著青色和白色的景物,向外與天空相接。」(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9頁)
而關於柳文「縈青繚白」文學意象的「美學特色」,胡宗健先生在評述「柳宗元在永州的山水遊記創作」時,也曾著意指出:「柳宗元特別講究視覺中的動態和色彩描繪。例如,《始得西山宴遊記》說:『縈青繚白,外與天際』。青白兩色,用『縈』、『繞』兩個動詞,把天地間調和成浩渺而灰濛的世界,所以這美麗的青色,使人『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以至於恍恍然『蒼然暮色,自遠而至……』,由青白而暮色,標誌著空間色彩的層次性和流動性。」(《柳宗元在永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146頁)由於胡宗健先生十分強調柳文山水記存在「一種由形而神的虛實關係」(或即柳文「心凝形釋」文化內涵?),所以,我前兩天在柳子西山(珍珠嶺)和東山(高山寺)這兩個地方,特別滯留了一天時間,對景體味其「縈青繚白」山水意境。原來,柳文所寫「青白」者,都是指的「山之顏色」的「層次相接,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的「望」,是方位詞,所言「四向如一」,是以「四向」代表「整體」(如一)。所以,「縈青繚白」四字,是「以虛寫實」,帶有「抽象的具體」和「直觀白描」、「感性概括」的文學意味。所以其白者,既非「白水」,亦非「白雲」,而是「遠在天邊」的「若隱若現」的 「若虛若實」的「半透明」狀的煙影山色。縈者之「青」大多為「近」為「實」,繚者之「白」大多為「遠」為「虛」。如用王維詩意「山色有無」的文學意象作比照,更可見出柳文敘寫的「西山大觀」的高妙所在。
而其下文,「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一段,則主要是「以實寫虛」,側重描述「無我之境」的「形而下」、「內審美」的超然「心理體驗」。亦即《序飲》一文所說的「以合山水之樂,成君子之心」,以外在山水的自然天性,來「調養」審美主體的「內修」德性。此即蘇軾所言「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如據蘇子詞意,柳文「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文學審美境界,應即莊子「諦聽天籟」審美境界。因為有了「此心安處是吾鄉」的透徹領悟,柳子才開始與永州山水「完全契合」,因而「遊於是乎始」;一改「信美非吾土」的「向之未始遊」放不下「病態執著」。儘管是出於「不得已」而為之,卻終於為自已找到了以老莊之道作為「行動指南」的、「放下即是」的「精神解脫」出口。《莊子·列禦寇》有言:「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終日而敖遊,汎若不系之舟,虛而敖遊者也。」君不見《莊子·人間世》「不得已說」?「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此種「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釋說,不是也近於禹舜之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