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秋,第69回正倉院展。10月28日始,11月13日終。我是開展第二日清晨去的。九時開放,八時便至,未成想館外早已排出近百人的隊伍。不通曉日文的弊端在此刻彰顯無疑,因為這些候場者手持的都是提前購置好的參觀券,而我只能守在一旁的售票窗口前,等到八時半現場開始售票。待轉換到候場隊伍時,已是二三百人開外了。在陰翳天氣裡的屋簷下,卻無抱怨,只因身處有序的隊伍中,加之幾近於無的低聲私語,反覺得一切都值得禮讚,畢竟迥異於「清明上河」或「千裡江山」時的午門啊。便如谷崎潤一郎所說:「美,不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存在於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九時,這逶迤的長蛇陣動將起來,感覺也就十幾分鐘功夫便入得館來。徑直上二樓,人雖多至近乎摩肩接踵,但卻似乎個個恪守著間隔數釐米的分寸。
起首第一件便是這一回特展的招牌展品《羊木臈纈屏風》。唐時流行的織物染彩技術有臈纈、夾纈、絞纈三種。臈纈當為如今所言「蠟染」——用蠟在織物上畫出圖案,然後入染,再沸煮去蠟,成為色底白花的染品。工藝流程或可參照今存波士頓博物館的《搗練圖》。有日本學者認為,這扇屏風製作年代應在天平勝寶三年(751)十月至天平勝寶八歲(756)六月之間,距今已有近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了。
《羊木臈纈屏風》
這扇屏風的精彩處在於其描繪主體乃所謂「大角羊」,表現了日本與波斯之間的文化交流。從「大角羊」雙角形狀分析,應為如今仍廣泛分布於內亞各地的盤羊(學名Argali sheep),日本不產。此扇屏風若真於日本製作,則其粉本流傳則是文明交流的絕好案例。但更可注意的是屏風下部的山水,「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實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山水樹石」文字最形象的說明。至於屏風上端的大樹,形象幾與庾子山所云「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相互映照。觀其枝繁葉茂之狀,確有森梢百頃之感。子山言「重重碎錦,片片真花」,這株大樹的神貌也許流傳二百年,成長為一片鬱乎蒼蒼的森林,與即將在臺北故宮展出的五代《秋林群鹿立軸》形成了絕妙的呼應。
此扇屏風裡形象最傳神者,莫過於攀援跳躍於樹幹上的兩隻獼猴,造型和迄今仍分布於東瀛列島的日本獼猴(學名Macacafuscata)無二。民國學者傅芸子在《正倉院考古記》中提及「樹幹上更點綴二白猿,益增趣致」。雖然傅氏不辨猿猴,但「益增趣致」四字切中肯綮。當年製作這扇屏風的畫師,想必曾與日本獼猴朝夕相處,否則筆下怎生出如許靈氣?相較之下,幾乎成為此回特展LOGO的大角羊則委實僵硬乏神之至。
此回正倉院展共出陳兩扇屏風,《羊木臈纈屏風》風頭最勁,讓其旁同為一組的《熊鷹臈纈屏風》多少有落寞之感,實則此扇屏風看點亦多。譬如其上所繪林中飛馳的野豬、「麒麟」的風格,都可讓人聯想到隋開皇十三年(592)殮葬、於山西太原出土的虞弘墓石槨浮雕。特別是所謂「麒麟」,應是以現實中的羚羊為基礎而成的變體。其頭部刻畫與甘肅武山雕鑿於北周時期(559)的拉梢寺摩崖大佛蓮座上的羚羊如出一轍,無非一動一靜之別。略有遺憾的是,這組臈纈屏風共計四扇,大象、鸚鵡二扇與此回特展無緣,使我不免意馬心猿。
正倉院寶藏讓人佩服處,還在於傳承有序。即以臈纈屏風為例,配合兩扇展出的,還有三組臈蜜,也就是可用於蠟染織物的蜜蠟,大小不一,方圓各異,甚至其中兩組還仍如銅錢般串連在一起。而用來裝這些臈蜜的麻布臈蜜袋,以及附帶的說明木牌也都一併妥帖收納,陳於展櫃之內。在這個四季鮮明且溼潤的島國,近一千三百年前的有機質文物竟保存如此完好,這才是最令人嘆為觀止的關鍵所在。
迦樓羅
本回展上還有三件伎樂面具:醉胡從、吳公兩件皆為木雕,而迦樓羅一件系麻布乾漆質地,經過悉心修復才重見於世。據文書檔案記載,天平勝寶四年(752)四月九日,日本舉國慶祝東大寺大佛開眼,這些面具曾在當日供養大法會上表演使用。那場千年前的法會是怎樣一番景象?當時戴著面具翩翩而行的人們,舉手投足和如今猶存於藏傳佛教寺院裡的「跳步踏」有何異同?為何那具醉胡從,與我半月前在韓國安東洛東江畔所見的河回村假面有著驚人的相似性?我只能把種種問題暫且擱置心頭,繼續沿著觀覽路線看下去。
碧地金銀繪箱
關於正倉院的種種史實,盡可去翻閱民國傅芸子《正倉院考古記》、今世韓昇《正倉院》等中文著作。今年的正倉院展,共出陳58組寶物,臈纈、樂器面具外,還有太多可言者。比如六環白銅錫杖,在法門寺地宮銀花雙輪十二環錫杖出土前,號稱是東亞佛教法器中的至寶;長達一米二的玳瑁杖,則以玳瑁模仿竹節,杖末又配以染色象牙,將豪奢隱於素樸洗鍊的線條之中;綠琉璃十二曲長杯晶瑩古豔,和田白玉長杯簡淨無華,金銅八曲長杯與犀角杯皆素麵無紋,純以造型與材質爭勝;最勝王經帙,通俗點說就是類似唐僧取經的包袱皮,在印刷術發明前的寫本時代,書籍裝幀究竟有多豪華?從這用美錦織就的包袱皮中就可見一斑;至於眾多文書、地圖、帳目、寫經,真可與敦煌、吐魯番兩地的出土文獻比美,只可惜中文研究著述尚不多見。概略說,正倉院寶物類型之豐富,或用集何家村遺寶、敦煌藏經洞、法門寺地宮於一室來形容,至少我個人以為如此講並不算太過誇張。
金銅水瓶
展線尾聲,循例是賣場。買下十幾種圖錄,緊緊塞入行囊,終於可以坐在落地大窗前休息了。窗外,紅葉帶雨濃,惟鹿不避悽悽,兀自低頭默默食草。我羨慕林文月,因為在《奈良正倉院展參觀記》的開篇,她說自己是「在十一月初旬一個乾燥而晴朗的日子裡」參觀一年一度的正倉院展。真希望來年第70回正倉院展時,我也能趕上好天氣。然而,雖則陰風怒號,淫雨霏霏,但既見寶物,雲胡不喜?1969年,看畢第22回正倉院展的林先生已然道出了我的心聲。她說「這是相當辛苦,但是精神上卻極豐富而愉快的一次旅行。」
喬魯京寫於2017年11月07日周二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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