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月底至十一月中旬,大批文博愛好者湧入日本奈良,共赴正倉院寶物年度之約。在此,我們開啟了一條通往大唐的時空隧道,去窺視一場讓人心動神移的千年繁華,盛世榮光。
同行的小夥伴中有出入日本三十多次的資深看展客,以他的評價為證:此次正倉院展品的規格極高、器物精美無以言表,稱得上是史上最強一屆,值得一看。
正倉院門票
唐玄宗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日本聖武天皇駕崩,光明皇后將其生前常用喜愛之物以及大佛開光儀式時的佛具、器物分五批捐贈給奈良東大寺。此後陸續有各種寶物和信徒捐獻物收入,衣物、樂器、家具、兵器、佛具等高達9000多件,從唐朝及亞洲各地引入的1000多種,琳琅滿目數不勝數。
東大寺正倉院
奈良東大寺大殿西北有一座正倉院,是日本最早最大的校倉造建築(無法腦補校倉法的朋友,可以去上海博物館轉轉,一樓青銅館的展品陳列櫃也是依照校倉法特製的)。屋頂四阿,面寬33米,進深9米,四牆以三角形切面木材橫疊而成井字形,屋基高高架起,離地面3米高。倉內從左往右依次為北倉、中倉、南倉。
這座敕封庫仿佛一座被施了魔法的藏寶庫,在漫長歲月裡,正倉院的寶物一直秘不示人,直至1946年始,開啟了一年一度的秋季寶物展,擇其中少許文物,每年輪換著公開展出。
正倉院71回海報
2019年10月26日-11月14日,「御即位紀念特展」——奈良國立博物館一年一度傳統的「正倉院展」(第71回)如期舉行。
展期20天,展品41件(北倉14件、中倉8件、南倉17件,2件聖語藏),其中4件是第一次公開陳列。本次特展有舉世無雙的金銀平文琴,六扇奪人眼球的鳥毛立女屏風,兩把撥鏤牙尺、玳瑁螺鈿箱、鍍金鹿紋三足銀盤、紫檀金鈿柄香爐、七條刺納樹皮色袈裟、衲御禮履……製作技法多樣且為絕技,服飾織物精美絕倫保存如新,均可與彼時唐代服飾作對照而觀。
玳瑁螺鈿箱外觀
玳瑁螺鈿箱內部
鍍金鹿紋三足銀盤
鍍金鹿紋三足銀盤落款
紫檀金鈿柄香爐特寫
衲御禮履
此圖由看展客趙楊先生攝於正倉院特展現場
金銀平文琴國寶北倉26全長114.5首寬16.0展寬13.0上回展出年份1999年
據《國家珍寶帳》記載,金銀平文琴是聖武天皇的遺愛,大部分人認為它是一張流傳有序的唐代七弦琴。
金銀平文古琴款款識
金銀平文古琴琴頭
金銀平文古琴紋飾
琴身上方形區畫內,三個道士中有兩人在演奏,音樂之聲招來鳥蝶,連仙人都駕鳳凰而至。散布在方區之外的人物,也有一人彈著琴。這都是置琴膝上而彈的。又殘缺的密陀繪盆(盤)上也畫有彈琴的童子。有意思的是,此琴的裝飾頗有些西域趣味,在界外樹下,有兩胡裝人士。傅芸子先生在《正倉院考古記》中寫道:「琴本非胡樂,而帶西域趣味,苟非唐人,恐無此大膽。」
「金銀平脫」是一種將髹漆與金屬鑲嵌相結合的工藝技術,是古代中國著名的器物裝飾工藝。琴面鑲嵌金銀薄片紋樣,以隱逸高士構圖。龍池兩側各作飛龍銀文;再下方的鳳池部位為鷥鳳銀文圖案;在琴的兩端側面,亦鑲嵌有鸞鳳麒麟金文與雲鳥花蝶銀文,金銀交輝,璀璨悅目。琴腹內有「司兵韋家造此琴」字樣,大部分專家由此推測古琴的製作年代約為唐玄宗開元廿三年(735年)。
文獻記載「金銀平文琴」在唐代極為興盛。唐玄宗開元二年(714)九月,李隆基下旨:「凡諸送終之具,並不得以金銀為飾,如有違者,先決杖一百。」到了唐肅宗至德二年(757),朝廷明確下令:「禁珠玉、寶鈿、平脫、金泥刺繡。」中唐以後,裝飾華麗的「寶琴」被「素琴」所取代以至消失在歷史時空,今天絕少能看到遺物。
紅牙撥縷尺
綠牙撥縷尺
紅牙拔鏤尺北倉13長30.3釐米寬3.0釐米厚1.0釐米上回展出年份2006年
綠牙拔鏤尺北倉14長29.8釐米寬2.5釐米厚0.9釐米上回展出年份2000年
此圖為看展客趙楊先生攝於正倉院特展現場
拔鏤是一種失傳的唐代牙雕工藝。對象牙表面染上紅色、綠色進行雕鏤,陰刻的線面部分露出原有的象牙底色,在紋樣表面再染上其他色彩。這種牙刻的花紋線條流暢極具動感,烘託出一種鮮豔華貴的藝術特質。
紅牙拔鏤尺正面
綠牙拔鏤尺正面
以紅尺為例,呈牙白色,正背兩面用單線為欄,正面以雙線等分10個寸格,每格為1寸(唐尺合今尺0.3公尺,即每格3釐米)。寸格內用淺浮雕手法拔鏤出唐花紋、鳳凰、山楂樹、花角鹿、飛鳥、野鴨;背面不表示界線,搭配花草紋交替飾以山茱萸、蓮花、野鴨、花鹿、鴛鴦。紅綠兩把牙尺色彩瑰麗、鏤刻精細,端莊而又渾厚剛健,反映了唐代高超的牙雕技術。
隋代以北朝舊制統一度衡量。唐承隋制,每尺長約30釐米。盛唐時期的中國是整個亞洲最先進最繁華的國家。彼時的日本,國力羸弱,民眾素質低下,宮廷建築多為草木泥石築成。孝德天皇繼位後進行了廣泛的改革。「大化改新」(又稱大化革新)時期,日本社會從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皆以唐朝為楷模——全盤唐化,連律法格式都照抄《唐律疏議》中度量衡條目。日人物觀所著《度量衡考》中說:「開元錢……唐書明言徑八分,以吾邦尺校之,亦八分,故知吾邦尺亦稟唐制也。」
目前所見著錄的唐代拔鏤牙尺多收藏在正倉院內。據《正倉院の寶物》記載,現藏牙尺共10支,其中北倉六支,拔鏤紅牙尺、拔鏤綠牙尺和白牙尺各二支,另有四支拔鏤紅牙尺藏於中倉。《本朝度量衡考》記載,舊慧日寺和法隆寺也曾藏有同類尺,可惜今已下落不明。
王國維給馬衡信中特別提到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的善本書庫裡收藏著一本裝潢考究的日文原版書《東瀛珠光》,書中摹畫八支色彩鮮豔,紋飾精美的拔鏤牙尺。尺的長度、文飾風格、刻工的技法均與上海博物館所藏拔鏤鳥獸花卉紋象牙尺相似。
鳥毛立女屏風第一至第三面
鳥毛立女屏風第四至第六面
鳥毛立女屏風全6扇上回展出年份第2、4、5、6扇(2014年)第1、3扇(1999年)
根據日本《東大寺獻物帳》和《國家珍寶帳》上得知此套屏風是當時用來裝飾天平王宮的裝飾品,原數量並非只有目前所見的六扇。屬於屏風邊框和連接構件已損,19世紀30年代修復後重新定義六扇屏風的排列順序。前三扇美女站在樹下,後三扇美女坐在樹下石上。
「樹下美人圖」這樣的構圖來自于波斯文化,從敦煌到河西走廊,傳到長安,傳到日本。觀察現存的屏風可知,其畫面、構造形態為典型唐前中期樣式,與近幾十年來西安京畿一帶,新疆吐魯番等地發現的大量唐墓屏風畫也多可對應。唐墓屏風畫僅可見畫面信息,其具體構造則可從正倉院實物中得見一斑。屏風畫上六位引人注目的仕女,額頭、眉心、兩鬢上貼著翠鈿,俱是大唐時期流行妝面。
鳥毛立女屏風第一面特寫
這位唐女體態豐腴、雙頰施朱、櫻嘴點紅、濃妝豔抹,恰好對應元稹寫的「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蘇旋欲融」。
到唐朝為止,古人的居住習慣是席地而坐、席地而臥。用不高的屏風可以把房間功能進行分割。日本平安時期,聖武天皇引進了這種「新式家具」並將之發揚光大。在身邊擺設大唐勤政樓前觀樂圖屏風,應是以唐帝為榜樣,以激勵自己施行德政。《國家珍寶帳》記錄正倉院收藏有一百多疊的屏風(現存40疊),甚至有歐陽詢、王羲之真跡書法屏風。
屏風紙本表面留有唐風,岡倉天心在明治二十三年(1890)所著的《日本美術名》講義中定為唐朝舶來品。1957發表於《書陵部紀要第八號》的文件中顯示,通過對屏風表面殘留羽毛進行螢光反射測定,日本產山雞羽毛與之反射光譜相同,推定屏風應為日本工匠在本地製作完成。
在奈良國立博物館全品展出這六扇屏風是二十年來首次。上兩次出現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分別是昭和五十六年(1981)和昭和七十四年(1999)。
聖武天皇書房陳設復原圖
七條刺納樹皮色袈裟
七條刺納樹皮色袈裟北倉1縱145幅262上回展出年份1987年
聖武天皇在東大寺出家時所穿袈裟,列入《國家珍寶帳》之首的御用袈裟之一,聖武天皇遺物。正倉院北倉藏有九件,南倉和中倉共有六件。
圖為看展客趙楊先生攝於正倉院特展現場
「織成」是一種在唐代流行的古錦。彼時皇室重視佛教,特別採用仿舊工藝織制袈裟,將布剪裁成小片再縫綴成像樹皮一樣的大布。袈裟是梵文kas!a^ya的音譯,意譯作壞色、不正色、赤色、染色。佛徒法衣必須避免用青、黃、赤、白、黑五種正色,而用其他雜色。法衣有大中小三件,小件為五條,中為七條,大為九條以上。其織法用單色線為經線,用諸色線為緯線,織後呈雜色斑,猶如樹皮,故稱此為「織成」和「樹皮」。
七條織成樹皮袈裟就是用七條細長的布,赤、藍、黃、綠、茶色的平絹裁成不規則的形狀縫綴而成,當年由遣唐使帶回來進獻給聖武天皇。
七條刺納樹皮色袈裟特寫
聖武天皇在位期間恰逢唐朝開元盛世,天皇對盛唐種種的推崇膜拜與迷弟追星一般無二。天皇兩次派出遣唐使近千人到中國學習,從制度建設到文學工藝進行詳盡考察,日本至此進入天平文化盛景。發達的海上貿易和遣唐使的回歸,為聖武天皇帶來了彼岸種種的寶物。天平勝寶八年(756年),中國的唐玄宗被迫退位,日本的聖武天皇駕崩。幾千件天皇御用物悉數捐給東大寺,入藏北倉,其中400多件大唐文物都是遣唐使從大唐運回的藝術品。正倉院寶物被視為無與倫比的文化遺產。中國學者傅芸子:「吾嘗謂苟能置身正倉院一觀所藏之物,直不啻身在盛唐之世」!
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博物館,正倉院難能可貴之處在於,它保存著豐厚的唐朝器物,詳盡地展現了唐朝人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對我們中國觀眾而言,觀展見物,夢回大唐。這種體驗令人激動!
已有2678年歷史的日本是亞歐大陸最東端的島國,日出之國。聯繫東西方文明的絲綢之路上,西來文化從中國喀什(古為龜茲),沿著天山進入中原,一路到達河西走廊,通過朝鮮半島到達日本,止步太平洋。從隋朝到唐朝中後期,日本朝廷源源不斷地把「入唐八大家」、遣唐僧、留學僧和日鈔沙金運往中土,搜集文化典籍、生活器物帶回本國。他們把唐物分門別類登記造冊,連包裝盒、買入收據都完整地保存下來。因為日本人的收藏、收納的嗜好,中國珍貴文物在日本得以保存與庋藏。誠如主辦方表示「皇室所守護的無可替代的日本之美,今後也將繼續傳承下去,請觀眾欣賞這悠久之美。」
唐物之美影響千年,超載時空與國境。「正倉院唐物」已成為深入人心的文物IP。可惜的是,同面貌同等級的在中國出土的唐代文物,卻不為常人道也。細究個中緣由,中日兩國對文博展覽的策劃立意、闡述角度有不同的切入,兩個民族對待先人文化的傳承有不同的立場,宣傳推廣的手法各不相同。筆者認為最重要的還是兩國民眾對中國唐文化東渡日本後產生的「文明遺產歸屬權」有不同的理解。讓人記憶猶新的還有,2019年1月臺北故宮出借《祭侄文稿》給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消息一出,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排山倒海地裹挾了國人的微信群。
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孫歌教授說過:「舉例而言,中國人面對日本人的時候,常常有一種『你們的文化都是從我們這裡拿去』的潛意識。但事實上,中國文化在古代進入日本社會之後,經歷了一系列的發展變化和分解重造,很難說日本文化裡含有的那些中國元素仍然屬於中國的。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服從於兩種完全不同的內在邏輯。」孫歌教授說,「我對亞洲原理的討論並不是要建立一個統一的論述,而是要去追問那些多樣的個別性,如何才能建立平等的、相互理解的關係,同時又不失掉自己的主體。」
在日本和中國之間一直有著良好的藏品互借記錄。今年正值《中日文化交流協定》締結四十周年,上海博物館應勢策劃舉辦「滄海之虹:唐招提寺鑑真文物與東山魁夷隔扇畫展」,掀起一輪關於文物保護和合理利用的關係文化討論。
位於奈良西京五條的唐招提寺是日本佛教律宗的總寺院,其建築群被確定為日本國寶。天平寶字三年(公元759年),唐代高僧鑑真第六次東渡到達日本,主持興建唐招提寺,公元770年竣工落成。寺院大門上紅色橫額「唐招提寺」是日本孝謙女皇仿王羲之、王獻之的字體所書。寺內殿宇重重,幽靜深遠。院中遍植從東土大唐帶去的松樹、桂樹、牡丹、芍藥,「孫文蓮」、「青蓮」、「太白蓮」、「日中友誼蓮」和鑑真和尚家鄉的瓊花。
唐招提寺
唐招提寺蓮花
唐招提寺蓮花
唐招提寺蓮花
唐招提寺御影堂是供奉鑑真和尚像的地方,往日裡此處鮮為人知。1971年東山魁夷應唐招拉寺之請為御影堂內的壁龕、拉門繪製圖畫。東山十年磨一劍,改變往日擅用色彩的表現手法,用近乎單一的顏色、以濃淡的變化塑造不同層次,繪製了68面隔扇。這些巨製是他創作生涯中的一個裡程碑。
御影堂外景
唐招提寺御影堂內景
唐招提寺御影堂內景
唐招提寺的建立和鑑真東渡相關東山魁夷的隔扇畫也是中日友好交流的見證。「滄海之虹」是中日兩國的現代藝術與歷史文物的交流互鑑,這樣的交流跨越民族跨越地域。值得注意的是,參與特展的學術協助恰是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強強聯手不同反響,相信上海博物館「唐招提寺特展」必能彰顯中日文化交流的淵源,續寫中日兩國文化交流的友好篇章。
供奉舍利的金龜舍利塔
上海博物館滄海之虹海報
上海博物館滄海之虹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