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陳誠
作者系歷史學者,華南師範大學教授
1949年5月初國民黨軍即將撤離上海前夕,蔣介石於6日上船,7日乘蔣經國讓招商局準備的輪船「江靜輪」離開上海,由蔣經國陪同,一路向南。9日到舟山群島定海、普陀一帶,巡遊數日,盤桓至17日午餐後,由江靜輪登岸,下午1時半自定海機場出發,4時50分飛抵(澎湖)馬公降落,駐於馬公賓館。21日,陳誠、俞鴻鈞、蔣鼎文到馬公見蔣。26日,自馬公飛臺南岡山,轉高雄壽山。6月14日,又專程到離高雄100多公裡的四重溪察看。蔣介石在臺灣南部走走停停前後近一月,於6月21日下午離開高雄,自岡山飛至桃園,轉至大溪鎮。「大溪鎮有山有溪,風景與氣氛很像家鄉溪口」。24日上午,離開大溪,到臺北參加東南區軍事會議,並於當日遷居臺北草山。(此段據蔣經國《危急存亡之秋》日記,1949年5月5日至6月24日。)這時距從上海出發,已近50餘日了。
這裡面有一個問題,蔣為何不直接去臺北?主要是出於一種什麼考慮?
吳國楨說法及其漏洞
照吳國楨的說法,是因為時任臺灣「省主席」的陳誠未及時表示歡迎態度,引起了蔣的疑心。吳國楨說:「上海失守後,蔣乘一艘炮艇離開大陸,他給當時的副總統兼行政院長和臺灣省主席陳誠將軍打電報說,他正向(臺灣)島駛來,蔣預料陳會馬上回電歡迎,但等了24小時,陳仍未回電。外界對此事並不知道,蔣不得不讓他的炮艇,繞舟山群島轉了24小時。我想蔣不會因此而原諒陳,以前他總是很信任陳的,我懷疑他這時是否還信任他。」「24小時以後陳誠的回電來了。蔣決定不在離陳誠的省會臺北僅20英裡的北方海港基隆上陸,而改在臺灣的南港高雄。」理由是陳誠的部隊在北部,南部主要是孫立人的部隊,吳國楨稱,「當蔣在高雄上岸時」,蔣還問孫,「你對我在此上岸有何想法?」(《吳國楨口述回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82-83頁。)
吳的回憶有多處不確之處,1、不是乘的一艘炮艇,而是「江靜輪」;(5月8日蔣經國致宋美齡電所用「總統府文電稿」的信箋左下角就加蓋了註明發電位置的「江靜輪船」章。)2、陳誠的職務還只是「省主席」;3、蔣在舟山群島一帶不是轉了24小時,而是前後活動了八九天;4、蔣到臺灣是乘飛機,而不是乘船「上岸」,也不是先到高雄,而是先到馬公。
上述這些漏洞還只是技術上的,在實質內容上,在此之前,陳誠已為蔣去臺做了許多前期準備,還發了好幾封電報歡迎蔣去臺。
陳誠回憶,他接任不久,1月21日到杭州見蔣介石,25日返臺。「我自京返臺後,即在臺灣準備八個地方,以供總統選用為臨時駐用之所,計澎湖二處,臺北、陽明山、大溪、日月潭、高雄、四重溪各一處。於修葺布置完妥後,即迭電請總統蒞臺。」
在當時國民黨大批軍政高層官員退臺,臺灣住所極為緊張的情況下,陳誠的這些準備,雖有過事鋪張之嫌,但就蔣陳關係言,不正是反映了陳對蔣的忠誠不二嗎?蔣離開大陸到臺後,這8處地方,蔣至少實地考察了6處,其中就蔣經國對四重溪、大溪兩地的評價看,陳誠可謂是用心良苦。
3月15日,陳奉「代總統」李宗仁召到南京述職,李再提釋放張學良問題,及提取存臺黃金,陳均未置答。17日,陳誠再飛溪口見蔣。和談決裂,解放軍渡江後,4月25日,蔣離開溪口到上海。
這時,上海之失守也只是時間問題,故4月29日,陳誠即電請蔣介石直接退駐臺北:「總裁蔣鈞鑑:和談決裂後,大局已告明朗化。今後剿共戰事,勢必長期奮鬥到底。為號召國內外愛國志士,及聯合國際上反共勢力,鈞座為自由中國之旌旗,駐節所在地點,亟宜早日確定。關於馬公島情勢,職業已實施勘查,深覺該地交通通訊,頗為不便。職認為臺灣,既為吾人革命復興最後根據地,殊無其他顧慮之必要。擬懇早日駕臨臺北,長期駐蹕,則指揮各方,皆多便利。或於穗滬渝等處,設置行轅,必要時,巡行指揮。除積極布置此間官邸外,謹祈早日命駕,無任企禱之至。職陳誠。卯豔叩。」
蔣離開上海乘輪南下後,5月11日,陳誠再有一電致蔣:「探呈總裁蔣鈞鑑:卯豔(即4月29日電———引者)一電計達。職意鈞座應即飛臺。又鈞座行動,似不必秘密,以示自由。且因我國一切組織鬆懈,與限於法令,亦無法秘密也。」11日正是蔣介石到舟山的第三天,吳國楨指的應該就是這份電報,但因為有十幾天前的那份電報存在,吳的說法恐怕就不易成立。
15日,陳誠再電蔣介石表示對李宗仁的不滿,請蔣逕飛臺北,一切不必顧慮:「總裁蔣:辰寒(14)電奉悉。讀李之談話,深感領袖受辱,幹部之恥也。彼輩只知利害與力量,決不能以理喻與情動。乞鈞座逕飛臺北,一切不必顧慮。又職決銑日飛穗,最遲巧日回臺,謹聞。」陳誠回憶錄選登這幾封電報,是否也有辯誣之意?
蔣介石的非常心態
應當說,從整個蔣陳關係來看,一方面,應當不存在陳故意不回電、使蔣難堪的情況;但另一方面,在當時離心離德的部屬數不勝數、整個局勢分崩離析那種非常特定的情況下,即使是對陳誠這種過去極為信任的部下,蔣是否也存有戒心,要觀察、觀望一段時間呢?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從陳誠任職頭幾個月蔣經國、宋美齡的往來電報中,似乎能窺見些許端倪:
到1948年底,隨著國民黨內戰形勢越來越惡化,若大陸不保後退居臺灣,可說漸漸成為蔣家的共識。1948年12月27日蔣經國電告在美國的宋美齡,蔣介石打算下野返溪口暫住,宋美齡在12月27、28日連發兩份電報,認為不妥,建議選擇廣東或臺灣,電稱:「奉化絕非安全居住之所,免得受人暗算,廣東、臺灣似較相宜。」「汝父在京如不能維持,則須 赴 臺 灣 或 廣 州 ,決 不 能 回鄉。……如下野回鄉,對內不能行使政權,對外不能代表國家,無法繼續革命,……故此舉餘絕對反對。」在此前的12月7日,陳誠也上書蔣介石,稱「惟默察大局,演變至此,決非枝節所能挽救,必須從戰略政略上,作通盤之計劃。……目前戰略,應以廣州為中心,以海南、臺灣為後方基地,爭取時間,積極部署」。
因此,12月28日,蔣介石突然致電在臺養病的陳誠,告以「決任弟為臺省主席,望速準備為要。」29日即將命令發表,並於1949年1月1日、2日連電催促:「為何不速就職?若再延滯,則必夜長夢多,全盤計劃,完全破敗也。何日就職立復。」與此同時,任命蔣經國為臺灣「省黨部」主任委員。可以說,蔣家以臺灣為最後庇護所之「全盤計劃」主意打定後,對於具體負責實施者,陳誠成為其首屈一指的人選。
到1949年1月初,宋美齡甚至提議蔣介石為健康與安全起見,可以先到加拿大,22日,她致電蔣經國,讓他「即日赴鄉婉勸父親務必同來加拿大暫住,餘當與汝等在加晤面,會商一切」(不是美國———引者)。2月7日,宋又發一電:「父安全問題確須顧慮,餘亦曾屢電提及倘能出國一行,親自考察軍事科學以備將來改進軍隊之張本最好,……否則亦以遷往臺灣為宜,總之,家鄉實非安全之地」。
對蔣而言,1月底蔣下野之後,局勢進一步惡化,蔣氏父子處于越來越強烈的焦慮之中,這在蔣經國致宋美齡的電函中體現得十分清楚:2月3日:「時局正在惡變中,內心憂慮萬分」;2月10日:「對於父親之安全問題自應嚴加注意。人心之壞,出人意料,萬分寒心。薛(嶽)之態度暫無特殊之表示」;2月18日:「陳儀曾聯絡共匪謀和,幸早得發現,未成事實。時局不安,人心大變,前途殊堪憂也」;3月8日:「某方(指桂系———引者)正在計劃作投降式之和平,」「內部不久恐難免分裂,」「某方積極發動李之正位運動,並要求父親出國,」「江南軍紀不好士氣不振,難作堅強之抵抗。」
到3月13日,蔣家終於對陳誠都有點失去信心了:「(一)李已正式提何(應欽)為行政院長,其目的似在利用何作為工具,而進行奪取全部政權之陰謀;(二)高級官吏多已脫離中央立場,而投向對方,吾人似益孤立;(三)粵薛(嶽)之態度近來甚壞;(四)陳在臺灣恐亦不能持久」。
此處講陳誠不能持久,是講困難太大陳誠會頂不住,還是指對蔣的忠誠方面?從上文意思來看,我覺得指的是後者。從這個意義上說,吳國楨的說法也不是空穴來風。但其起因可能不是陳誠不歡迎,而是因為蔣介石擔心陳誠不歡迎。
其實,這個時期蔣氏父子的心態應該說是非常時期的非常心態,很難以常情度之。在這種情況下,上演出一幕幕最後的瘋狂,例如像離開重慶時對楊虎城一家、楊虎城秘書一家、對許多在押的政治犯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有可能的,那種魚死網破的末日心態,那種吾與汝偕亡的絕望心理,一度支配了他們的行為。
還有一種說法稱,「在1949年5月蔣介石到臺灣前,美國曾阻止蔣去臺灣,但沒有成功。」據說,1949年3至5月,美國國務院兩位著名高級幕僚提出的關於臺灣問題「秘密意見說帖」,均有棄蔣考慮,美國國務院政策計劃處主持人肯楠提出,「邀請孫立人將軍參加(美國)佔領軍的新政權。……通知蔣委員長,如伊願留臺灣,當以政治避難者之身份相待」。
美國國務院參事莫成德奉艾奇遜之命赴臺考察後,主張以孫立人替代陳誠為省主席,密電中說:「孫氏經驗或有未足,但其他條件,卻甚相合。」與之相對應的說法,是蔣此時暫不去臺,是顧忌美國:「1949年1月蔣介石下野後,對美國多有顧忌,擔心在國共內戰失利且美國放棄援助的情勢下,去臺灣會對其不利,故多次對蒞臺躊躇裹足。」因此,究竟是陳電中「殊無其他顧慮之必要」的話打動了蔣,還是陳未及時復電使蔣猶豫呢?
(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