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李後主)自幼「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作為一個國君,在治國理政方面他乏善可陳,甚至應該以昏庸目之。史載,他性驕侈,好聲色,又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被俘前,偏安一隅,日夜窮奢極侈,縱情享樂,有時還挖空心思,變著法子尋求感官刺激。但李煜的文化素養很高,他博通經史,洞曉音律,填詞更是一流高手。只可惜,這麼一個具有藝術氣質和文學天賦的人卻生在帝王家,不幸成了亡國之君、階下之囚,終日過著以淚洗面的日子。後人有詩嘆曰:「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
如果說中主李驟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屬亡國之音但尚無切膚之痛的話,那麼後主李煜的《虞美人》便是貨真價實的亡國之音了。「亡國之音哀以思」,李煜不再像《相見歡》中「林花謝了春紅」那樣隱晦,而是一瀉胸臆,把亡國之愁抒到了極致。相傳後主生於七月七日。被俘後過生日那天,他命故伎作樂,唱這首《虞美人》詞。宋太宗知道後大怒,命人送去牽機藥,將他毒死。可憐後主一生愛詞,最後竟以身殉詞。這首驚天地、泣鬼神的詞是以生命為代價,和著血淚寫成的,是他的絕命詞。
評價後主的《虞美人》及其名句,沒有比繆塞的評論更確切的了。《虞美人》是一首最絕望的詩歌,「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純粹的眼淚。全詞充滿故國之思與亡國之痛的悲愴。開頭以劈空而下的奇語起筆,猶如屈大夫之《天問》。「何時了」特別值得注意。景色的變化,節令的更替,乃是大自然周而復始的規律。面對正常而又美好的景象,作者卻希望它早點完結,早點終了。他完全絕望了,希望這種痛苦難挨的歲月、屈辱的人生能早點結束。葉嘉瑩女士更認為,此句寫出了人類對字宙的永恆與無常的兩種狀態的無奈和悲哀。
下句「往事知多少」,過渡到社會人生。其中包含對往日豪修享樂生活的美好回憶,也有亡國後的反思,對逼死大臣、毒殺大將的追悔。接下來幾句懷念皎潔月光下的故國,「不堪」一詞濃縮了無法承受的痛苦。他想像金陵的宮闕、雕欄玉階應該依然如故,只是當年生活其中的人物已失去了昔日美好的容顏與風採,物是人非啊!結句總括全篇,掀起了巨大的感情波瀾。似乎有那麼一位一直關注他的朋友,實在不忍心看著他這般愁苦,究竟他「能有幾多愁」。詞人回答道:「我的愁苦就像春季滾滾東逝的江水一樣,不舍晝夜!」
結句是全篇感情的總爆發。把無形的愁形象地比喻為江水。大江浩浩湯湯,一瀉千裡,尤其在春季,流域內雨水充沛,江流水位高漲,更是洶湧澎湃。江水的另一特點是萬古長流,綿綿不絕,從秋流到冬,從春流到夏。李煜說,他的愁有江水那麼多,有江流那麼長,像江流那樣永無休止。宋太宗之所以震怒而起殺心,恐怕跟這個比喻有關。起句以兩問開篇,緩緩而起,文意偏「虛」,結句一問一答,奔湧浩蕩,內容實在。首尾各盡其妙又互相照應,見得作者結構安排的匠心獨運。
誠然,本篇主旨明朗,一氣盤旋,結構完整,首尾照應,是罕見的藝術整體。如此說來,「問君」句便是名篇之名句了。試問,如果沒有那兩年零七個月的階下囚屈辱的人生經歷和體驗,他能寫出這樣的幹古名句嗎?清代評論家趙翼有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因亡國而吟得名句,後主是幸也,抑不幸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