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詞壇,在浙西派朱彝尊、陽羨派陳維崧之外,滿族詞人納蘭性德自成一家。陳迦陵稱其「得南唐二主之遺」,王國維讚嘆「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納蘭性德出生於滿洲貴族家庭,其父是大學士明珠,他本人曾是康熙帝一等侍衛,但與其最相契的師長與朋友卻是一批來自江南的文人。納蘭性德寫過一組《夢江南》詞,借用了好友顧梁汾的名句「一片冷香惟有夢」,表達的是對江南的悠然神往,袒露出鮮明的江南情結——儘管他一生中僅到過一次江南,就是在他去世前一年隨康熙帝南巡的時候。
康熙三十年,即納蘭性德去世後的第六年,他的師友將其生前的詩詞文章等整理結集、刊印出版,是為《通志堂集》。華東師大出版社近日推出《通志堂集》新修訂本,由黃曙輝、印曉峰點校,並收錄納蘭性德的一批全彩印手札,附有釋文。
8月18日下午,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汪湧豪,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方笑一,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編審龐堅在上海浦東圖書館做了一場題為《一片冷香惟有夢——納蘭性德詩詞中的江南及其他》的講座。
講座現場納蘭詞中的江南《通志堂集》中讚美江南風光之美以及慨慕江南文化的作品很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應屬納蘭扈從聖駕第一次來到江南後寫的一組《夢江南》詞。
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江南好,一片妙高雲。硯北峰巒米外史,屏間樓閣李將軍。金碧矗斜曛。」
汪湧豪在講座中解析道:「妙高,那是金山寺一座著名的高臺妙高臺,在鎮江。這裡的『米外史』是宋代書畫家米芾。為什麼提米芾而不說黃庭堅、蘇軾?因為儘管米芾祖籍山西、出生在湖北,但他定居在潤州,也就是鎮江。這說明作者對江南很了解。這個『李將軍』是唐代皇室宗親、畫家李思訓,做過右武衛大將軍,人稱大李將軍,他的兒子李昭道也是畫家,人稱小李將軍。李思訓做過江都令,在隋唐時代,江都令一直管到安徽滁州。這裡用米外史和李將軍的典,是很貼切的,也就是說納蘭性德精熟江南的人文歷史,他不僅喜歡江南的風物、美食,而是喜歡整體的江南,最根本的是喜歡江南的文化。」
《夢江南》共十首,寫了南京、蘇州、無錫、揚州、鎮江等地,凸顯了納蘭性德對江南歷史文化的了解和喜愛。「除了《夢江南》之外,納蘭詞中涉及江南的其他詞作還有48首,佔他詞作的16%。他還有寫江南的雜詩,10首,佔他所有詩作的14%。有五首賦,兩首是關於江南的,佔比就更高了。可見,江南確實是貫穿在他的創作裡面的。」汪湧豪說。
「納蘭性德的詞作雖然是清朝人寫的,但是讀起來像宋詞一樣。」方笑一說,「這些詞作構成了納蘭性德的江南書寫。但更重要的是,納蘭性德寫其他的詞,讀起來也感覺很江南,他有時候寫一個小庭院,寫一個小窗,整個情調完全不像北人,不像一個滿族正黃旗人——他的整個情調都是很江南的。」
《通志堂集》納蘭性德著,黃曙輝、印曉峰點校,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3月出版與江南士人結交納蘭性德家世顯赫。「他的祖父和康熙的祖父是表親。納蘭性德考進士,第一次會試考過、殿試生病了,歇了一段時間,第二次殿試才考上,此後一直做侍衛,在皇帝身邊,康熙比較信任他。」方笑一說。
龐堅則表示,納蘭性德和他生長的家庭,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納蘭一族在清初是皇帝直接統領的正黃旗裡最顯赫的家族之一,儘管納蘭這個家族在早先在努爾哈赤的時代屬於海西女真,跟努爾哈赤部族的建州女真,是兩個不同的勢力。努爾哈赤通過軍事行動把納蘭所在的海西女真打敗了,把納蘭部落吸引到自己的陣營裡。納蘭的高祖在這場戰爭中被打敗後,自己把自己燒死了。努爾哈赤為了贏得納蘭一族的人心,娶了納蘭一族裡的女人作為自己的妃子,妃子生下的孩子是皇太極,努爾哈赤去世後皇太極就成為新的君主。到納蘭性德的時代,納蘭一族是炙手可熱的家族。」龐堅說。
不過,納蘭性德在生長這樣的家庭裡似乎並不開心。他在寫給顧貞觀的詞裡說:「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我是偶然生在這樣的貴族之家的,不是我選擇的結果。「他在詞裡經常顯示出對寒士的同情,也有對富貴的排斥,他更喜歡跟江南的文人在一起,跟顧貞觀、朱彝尊跟姜宸英這批人在一起,內心可以釋放自我。」龐堅說。
龐堅表示,納蘭是北人,滿族是馬背上的民族,但是在納蘭性德的身上看不出這種風貌,反而全是對漢文化的嚮往。在清初有類似的認同的人也有一些,納蘭性德表現得特別明顯。
納蘭性德曾經說,與這些江南師友結為「芳鄰」,是「來生之宿願,昔夢之長依者也」。——願下輩子就生在江南、住在江南。來過江南後,江南的美好記憶,我經常拿出來重溫。
「學者黃天驥曾寫過一本書《納蘭性德和他的詞》,後面有一個附錄是交遊考,從中可見納蘭性德的朋友,大多數都是江南人,還有一個梁佩蘭雖是嶺南廣東人,個人覺得論氣性似也近於江南人。這些師友以江南蘇州府各縣以及浙西為多,徐乾學崑山人,顧貞觀、嚴繩孫無錫人,秦松齡朱彝尊秀水人,姜宸英慈谿人。」
方笑一表示,納蘭性德結交的一些江南文人與其年輩相差很多,古代文人忘年交不多見,一般年長的文人學者已經成名了,未必看得上納蘭性德這樣非常年輕的人。「但那些成名的文人學者包括他的老師徐乾學都非常看重他,有很多詩歌的唱和以及墓志銘都是那些人為他寫的,說明他在前一代文人心目中地位很高,這個看重並不一定是政治身份,主要是文學素養。」
「清初江南大批的士人,起初以明朝遺民自居,但康熙皇帝雄才大略,開了一個博學鴻辭科,收納全國的才子,江南一大批士人都被徵召去考試,馬上跳龍門,皇帝親自圈點就做官了。這批人到了翰林院了,納蘭和他們相交,朱彝尊是浙江秀水人,快五十歲了,那時候納蘭才二十歲。這兩個年齡差距這麼大,結交後,彼此很相得,他不覺得你是一個黃毛小兒,你不覺得他是個一糟老頭兒,非常有共同的話題。」汪湧豪說。
汪湧豪表示,納蘭性德對江南的欣賞是整體性的欣賞,也體現在他與江南才子的結交上。「譬如陳維崧,著名的詞人,陽羨詞派的開山人物,駢文大家,但是他好男風。當初冒闢疆把一個漂亮男優送給他,叫徐紫雲,他天天和紫雲在一起,還寫了許多詩送給紫雲,又畫了一幅畫紫雲出浴圖。像有這樣癖好的人,納蘭也能欣賞。他對江南欣賞是整體性的欣賞,這很了不起。」
中國傳統文學中的情感表達方笑一表示,納蘭性德的詞不算多,《通志堂集》四卷,另有單行的詞別集,詞作總數約三百四五十首。「他的詞讀起來非常感傷,王國維說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評價很高。那麼他的詞究竟好在哪裡?」
汪湧豪表示,王國維說納蘭是「用自然之眼觀物」,不做作,不是飽學之士要用冷僻的典故冷僻的詞彙。「他說出來的話,就是口中常說的語言,但是巧妙地安排在一起,能夠一下子觸到你心裡有、嘴裡說不出的感受,一下子俘獲了你。以自然之眼觀物,自然之舌講出來,其實不容易。」
汪湧豪認為,中國文學史上抒情文字很多,但真正出於個人的直接表達並不多。「在男人代女人所寫的抒情詞裡,納蘭性德絕對屬於寫得很出色的,因為他用情真、用情深,所以他的文字和他的心靈相匹配。」
方笑一表示,在中國古詩詞裡,活著的時候感情往往不便直接表達,總是要等去世了、特別是女子去世以後才表達,就是悼亡詩。一直到近代,那些舊派的文人,對於自己的感情經歷和感情生活還是非常諱莫如深的,納蘭性德正好相反,願意傾訴自己的深情。
納蘭性德是非常有感情濃度的。「『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這是用的李清照和趙明誠夫婦的典故,那時候有素養的士人日常生活中間,夫婦比誰的學問好,是蠻風雅的。但是納蘭這個詞厲害在哪裡?『當時只道是尋常』,夫妻情誼相得的時候,認為這種狀態是天經地義的,是一直可以延續下去的,實際上這種美好很短暫,等一方撒手人寰,事後再回想起來,會心如刀絞。」 方笑一說。
龐堅表示,納蘭性德寫的惆悵感傷非常打動人。「以他這種身份,應該無憂無慮的,為什麼那麼多愁?我年輕的時候讀他的《通志堂集》,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影印康熙本,『休說生生花裡住,惜花人去花無主』,『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讀上去覺得好像我心裡想的東西通過他的嘴說出來似的。納蘭性德的詞很容易理解,他有一種直擊人心的效果。」
「論清詞,陳維崧有力度,題材的廣博與豐富,肯定超過納蘭性德;朱彝尊純雅,精到的功力也在納蘭性德之上。但為什麼納蘭性德在今天的大眾閱讀裡影響這麼大?網上有納蘭性德的書迷會,陳維崧、朱彝尊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就是直擊人心的力量,生命悲劇的體現,能深深地打動人。」龐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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