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郭然,現塔夫茨大學大二學生,政治&哲學專業,輔修經濟,研究方向為啟蒙時期及後啟蒙時期政治哲學
「When philosophy paints its grey in grey, then has a shape of life grown old. The owl of Minerva spreads its wings only with the coming of the dusk.」
一:黑格爾的史觀
1. 三種歷史
2. 「History is the Development of Spirit in Time」
3. 精神是歷史的主體,文明是歷史的載體
二:歷史的發展
1. 希臘
2. 羅馬
3. 基督教
4. 現代
三:歷史的終結
四:中國—沒有歷史的文明?
1. 一個文明「沒有歷史」是可能的
2. 中國的歷史是朝代的自我循環
3. 沒有歷史的不僅僅是中國
五:解讀、批判和一些反思
黑格爾在《歷史哲學》的導言中區分了三種歷史:原始的歷史,反思的歷史,哲學的歷史。
【原始的歷史 (Original History)】是歷史學家通過如考古研究,採訪調查等手段對歷史事件和情景的記錄或還原,其典型例子是修昔底德和希羅多德筆下的歷史。
【反思的歷史 (Reflexive History)】建立在事實基礎之上,運用理性歸納和分析的方法為歷史事件建立聯繫。
【哲學的歷史 (Philosophical History)】建立在反思的歷史之上,把世界歷史歸納為一個符合理性的哲學體系。哲學的歷史與反思的歷史雖然都是人運用理性的產物,但其不同之處在於哲學的歷史尋求一個合乎理性的、整體性的、對世界歷史的解釋,而反思的歷史雖然能夠超越具體的歷史時代和歷史事實,卻並不尋求以整體的方式解釋歷史。
「「History is the Development of Spirit in Time」」
歷史哲學,顧名思義,便是哲學層面的歷史。在歷史哲學的層面,黑格爾的核心觀點是「歷史是精神在時間中的發展,正如自然是理念(the Idea)在空間中的發展。」
【精神 (Spirit)】一詞譯自德語Geist,是整個黑格爾哲學的關鍵所在。在德語中,Geist一詞包含精神/靈魂 (Spirit) 和心靈/思維 (Mind) 等多重含義,無法用寥寥數句話給出準確定義。在本文中,「精神」一詞可以被粗淺地理解為「意識及其產物」。意識(例如,「我現在在讀一篇我看不懂的文章」就是一種意識),由意識操控的行為(例如勞動,其天然以改造客觀世界為目的),以及人對客觀世界進行改造的結果(例如製作的衣服,椅子,乃至於制定的法律),都可算作精神或其精神的產物。總而言之,一切非自然的便是精神的。
黑格爾認為,人本身是精神的存在。人的意識和精神的存在有其最終目的,即實現自由,使其成為自在而自為的存在(being in-itself and for-itself)。這裡的自由並不僅限於英美傳統自由主義對自由的理解,即不受約束(freedom from…)的消極自由,而同樣包括精神完全控制自身並擺脫自然欲望的能力。作為精神的存在,人是自我精神的創造者,即「精神創造了它自身」,但精神卻往往並不能意識到自己的充分自由。由此,精神的發展即自我意識(意識到人是自己精神的創造者)以及由此對外部世界改造的趨於完滿,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也就可以被理解為「隨著時間的推進,人們的自我意識和外部世界改造逐漸趨於完滿的過程」。
黑格爾的歷史,可以被總結為人超越希臘文明無意識的民主,羅馬帝國孤立的、與客觀世界分離的主體性,天主教對外在權威的崇拜,最終實現個人主體性的發展和精神自由的過程。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並不僅僅關注主觀的精神變化。同樣,作為精神的外化的客觀世界,亦是精神獲得實體性的必要存在。這便是黑格爾稱拿破崙為「馬背上的世界精神」的含義。精神的發展必然導致人對外部世界的改造,拿破崙和他的民法典則是精神的發展在客觀世界的體現。黑格爾將世界精神的關鍵發展節點稱為「世界歷史性的瞬間」,如伯羅奔尼撒戰爭因其標誌著雅典的衰落而具有世界歷史的重要性。
由於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聚焦於人的精神發展層面,其不可避免的將客觀世界高度抽象化,以至於用強調關鍵瞬間的方式凸顯歷史的脈絡。然而將黑格爾的觀點理解為「歷史的發展由單個的英雄推動」, 並將其與「人民群眾才是歷史的創造者」相對而進行批判,筆者以為是對黑格爾觀點的誤讀。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Georg-Wilhelm-Friedrich-Hegel
雖然黑格爾認為歷史擁有其一以貫之的世界精神,但世界精神並非來源於一個固定的主體,而是由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演變,以及互相取代所鑄造的。在歷史哲學層面,文明是歷史演變的單位。這個觀點在黑格爾對歷史時代的劃分中可見一二:作為世界精神的載體,世界歷史被分為【希臘】、【羅馬】、【基督教(天主教,宗教改革和法國革命前)】、【現代(新教,宗教改革和法國革命後)】四個階段,每一個文明的興起都以特定「世界歷史性的瞬間」為標記,同時伴隨著另一個文明的衰退 — 歷史的舞臺更換了它的主人。只有對於世界精神有著實質性貢獻,能夠實現特定時代的世界精神的文明,才在歷史的舞臺佔有一席之地。
然而,雖然世界精神的自我實現是貫穿世界歷史的,但這並不代表體現世界精神(亦即具有世界歷史重要性)的不同文明之間具有自然而連續的傳承關係:「黑格爾並不是尼採和叔本華所諷刺的那種啟蒙樂觀主義的思想家,他沒有把發展看成是一個平穩的連續的發展,他認為不存在一個構成了歷史的簡單的連續的傳統,而是我們在歷史中看到一系列的文明,每一個文明都有自己獨特的根基,然而每一個文明都能把它之前的文明據為己有,比如波斯帝國、古希臘文明、羅馬文明、基督教文明等等。它能夠容納的人類意識發展的層面,是之前的文明無法容納的,這就是文明的發展。」
如上文所述,黑格爾將世界歷史分為希臘、羅馬、基督教、現代四個時期,分別對應精神發展的四個時期。本段介紹這些歷史時期各自的體現的時代精神及其產生原因。
如何界定在一個歷史時期裡,精神究竟發展到了何種程度?筆者認為,黑格爾使用的標準是,精神的發展程度可以由不同時代對「文明何以可能」一問題的答案所展示。一個文明的形成若是僅僅基於外部權威或規定而非主體自身的理性選擇,便不屬於自我意識的產物,因而也就是非精神的文明。
黑格爾認為,希臘是人精神的起源。然而在希臘時期,文明是自然的而非精神的,個人的主體性僅僅是開始被認識。因此,希臘的人們聚集成為城邦文明是由於「自然道德」,亦即非精神的文明成因。然而希臘文明的獨特性在於,希臘式自然道德本身蘊涵了其自我毀滅的種子—主體性的創造和發展的可能。這是如何可能的呢?這就要談到希臘自然道德的獨特之處了。
希臘的自然道德主要分為城邦間的自然道德和城邦內部的自然道德。城邦間的自然道德體現為在宗教層面,奧林匹斯山眾神是各城邦的共同信仰,其形成的原因是人的主觀能動天性,將大自然理解為人形態的神的創造物;城邦內部的自然道德體現為在政治層面,公共廣場的集會使城邦內的公民成為了一個服務於城邦利益的集體(這裡黑格爾的討論僅限於雅典城邦)。公共廣場的形成並非如同現代民主一般是人們精心建構出的精神的產物。其形成主要是由于波斯帝國對雅典的戰爭威脅使得雅典公民需要時刻為公共利益而團結一致。而在小國寡民的城邦中,公共廣場集會是討論決定城邦利益的最直接手段。因此,公共廣場集會也是非精神的產物,屬於自然道德的一種。黑格爾認為,波斯戰爭時期是雅典的鼎盛時期,因為波斯的威脅使得雅典的集體利益變得格外重要,雅典的自然道德也就發展到了其頂峰。
雅典政治家伯裡克利向公民進行演說https://en.wikipedia.org/wiki/Athenian_democracy
然而,當戰爭結束之後,公共廣場的集會作為一項習俗留存下來,希臘就具有了其他文明所不具有的特質:集會天然包含著爭論、理智、主體性精神的發展。當戰爭的外在威脅消散時,集會中的雅典公民在精神發展的同時便逐漸將關注的重心轉移到了個人的精神和利益,與此伴隨著修辭術的出現、對自然道德的懷疑、哲學的發展。由此,集會作為自然道德的產物導致了精神的發展,而精神和主觀道德的發展卻導致了自然道德的瓦解。人們在議會中僅為個人利益發聲,智者學派用修辭術粉飾個人利益,僭主出現,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被斯巴達擊敗,從此一去不返。黑格爾認為,雅典的衰亡是歷史的必然,卻也是因此是一場英雄式的失敗,因為雅典亡於自然道德被主體性精神的發展所瓦解。當人類的意識發展到了下一個階段,現有的文明便無法體現它,而必須被新的文明所取代或超越。與雅典相比,黑格爾對羅馬顯然沒有那麼友善。他如此追溯羅馬的發家史:羅馬以海盜起家,用暴力手段取得政治的統一,本身並無發達的文化,其文化來源於羅馬公民僱傭的希臘奴隸。因此,黑格爾對羅馬時期的診斷是:雖然人們有較強的主體性(海盜起家,以及希臘的文化傳統),卻並沒有共同的精神可言(暴力統一),因此往往關注個人利益而非集體利益。羅馬的統一是純粹政治性而非精神性或宗教性的,往往伴隨著激烈的內部衝突,而法律也就作為政治的工具在羅馬時期出現了。
在羅馬共和國時期,這樣的內部衝突主要集中於貴族 (patricians) 和平民(plebians),以及主要代表貴族利益的元老院 (Senate) 和平民利益的執政官 (Consuls) 的階級鬥爭。然而,羅馬共和國前期的擴張和不斷的外在戰爭威脅往往能夠使得公共利益在階級鬥爭中起到調和作用,直到公元前146年,羅馬毀滅了其最大的外敵迦太基城。與雅典類似,外在威脅的消失使得羅馬共和國走向了腐朽,同時羅馬共和國的領土擴張也使得階級利益得到了短暫的緩和,公共利益喪失了其原本的重要性。此時,對個人利益的追求也塵囂而上,以至於晚期的共和國已是名存實亡。對個人利益的追求導致人民共同的統治已不再可能,共和國必將統一於個人。
古羅馬元老院
https://www.ancient.eu/Roman_Senate/
羅馬最終跳出了法律的制約,回到了其取得統一的原始方式—在一番暴力的爭鬥後,凱撒取得了權力。在帝國統治時期,分裂的人民上方高懸著不受制約的君主,公民的關注重心在失去了宗教和政治前途之後便被驅向了私人財產和個人生活。正因此,羅馬法中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格外重視,而羅馬帝國時期的哲學往往是與客觀世界分離的人生哲學,如斯多亞學派,伊壁鳩魯學派,關注的問題往往是「個人如何過好生活?什麼是值得相信的」,而非宏大的政治哲學和公共生活哲學理論。此類與客觀世界分離的哲學雖然富有主體性,卻對改造世界沒有指導意義,從而對精神的發展幫助不大。羅馬帝國因而是一個精神不足,卻有較強主體性的歷史時期,其後期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
黑格爾所指的基督教文明主要是指宗教改革之前天主教會佔據統治地位的時期。基督教起源于波斯帝國時期的猶太部落。在《創世紀》中,亞當和夏娃從伊甸園進入凡間,其圓滿的幸福生活一去不復返。黑格爾認為,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的生活是原始而自然的,而此種生活的一去不返標誌著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一旦精神得到發展,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初的自然狀態了。隨後,人類走向了成為上帝的道路,想要通過全知全能的方式重新回到圓滿的狀態。正因此,人們能夠為了更高的目的壓抑並超越自然衝動。基督教的這個發現賦予了猶太民族強大的精神力量,而精神的不可倒退性也預示了黑格爾「歷史終結論」的觀點。
當羅馬帝國的軍隊逼近耶路撒冷,猶太民族因拒絕將皇帝置於上帝之上而屢次遭到攻擊。迦南最終被攻克,神廟被摧毀,猶太人從此流離失所,分布在羅馬帝國各地。然而正因此,猶太民族強大的精神迅速了彌補了羅馬帝國的精神不足,基督教也成為了羅馬帝國佔統治地位的宗教。黑格爾認為,基督教中蘊涵著的兩個關鍵原則為現代時期的到來做了鋪墊:
然而,在黑格爾看來,這兩大原則只在宗教改革和法國革命之後才被用來改造客觀世界。在這之前,這些原則雖然屬於基督教精神,卻被教會的世俗權威所遮蔽,並未在客觀世界中體現其自身。
一個由暴力聚合而成的帝國必將在其力量衰落之時走向分裂。伴隨著羅馬帝國的衰亡,基督教的統治地位逐漸得到確立。隨之而來的西歐封建社會同樣是分裂的社會,各領主擁有相對獨立的土地和僱傭兵,各自僅僅關注其自身的利益,領主不能跨越其附庸而直接號令其附庸的附庸。可以關注到,封建社會與羅馬帝國孤立的主體性一脈相承。在11-13世紀,藉助黑死病的流行和封建領主的孤立性,基督教會在教皇格雷戈裡一世 (Gregory I) 之後逐漸成為各領主共同承認的世俗政治權威。在精神層面,教會成為了人和上帝之間的權威中介,強制人們依照教會的觀點來理解教義。因此,精神在教會佔統治地位的時期並沒有得到實質性的突破。黑格爾稱中世紀這段時期為「黑暗時期」(「The Dark Age」)。
黑死病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history/magazine/2015/10-11/fast-lethal-black-death-spread-mile-per-day/
十字軍東徵是教會世俗權威的鼎盛時期,而其結果卻證明了世俗的勝利並不能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反而暴露了教會的精神空虛與腐化。十字軍東徵之後,以對教會的外在崇拜為基礎的團結走向了衰落,主體的精神得到了進一步發展,自治的城鎮和商業活動逐漸增加。在教會的世俗權威蘊含著其自身衰亡的種子。
黑格爾所指的現代文明指的是德國宗教改革和法國革命後的新教文明,是一個精神完全自我實現,外在權威和自然道德徹底瓦解,人們的充分自由得到實現並用理性建立政治制度以保障公共利益的時期。
始於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嘗試通過用德語翻譯《聖經》、支持平民自己解讀《聖經》而非服從教會的說教等方式將精神的來源從教會轉移到主體。由於教會已經成為制度化的世俗權威,此種行為無異於取消了教會的權威性。黑格爾之所以認為基督教的人人平等和自我責任原則到了宗教改革時才體現其自身,正是因為宗教改革將精神來源從外部轉移到了人們的內心,實現了主體精神的自我發展。
法國革命則將已經在新教中體現其自身的基督教原則延伸到世俗領域,由此構建政治制度,使得公共利益和一個自覺(自我意識)的文明成為可能。用黑格爾的術語來說,這是現代文明從自在(指潛在)轉化到自為(展開,顯露)的階段。主體精神的發展對於這個轉變來說是必要的,因為客觀的制度作為主體精神的客體化,其實現的前提是主體精神的自覺,即主體精神必須發展到一個能夠意識到其自身的階段才能夠自覺地改造客觀世界。在基督教的人人平等和自我責任原則下,民主與自由必將成為政治制度的奠基,因為平等意味著無人應當比其他人擁有制度性的崇高地位,亦即人民最終是自己的主人,而自由是自我責任的前提。
然而,黑格爾並不是法國革命的絕對擁護者。他認為,法國革命雖然嘗試建立自覺的文明,卻最終將其制度建立在抽象的自由觀念,將人視作機械性的生物(人僅僅對外界刺激作出反應),而忽略了人具體的精神性。法國革命將自由平等和財產權等權利視作不可動搖的自然權利,並將保護此類權利視作政治制度僅有的最終目的,這便播下了抽象的政治制度與具體人的主觀需求分裂的種子。同樣,黑格爾批判啟蒙運動時期的政治思想(例如霍布斯的機械論宇宙觀)也是基於類似的理由,即此類政治思想將人視作了機械性而非精神性的生物。黑格爾的政治思想主要體現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
基於黑格爾對歷史的獨特理解,他認為(在歷史哲學的意義上)歷史是有終結的。當精神達到了自我意識,成為自在而自為的存在之時,人主體性的自由便發展到了其最終階段,歷史也就到達了終點。黑格爾的歷史終結論可以做如下的理解:
1)當人們意識到其自身的精神性時,精神便達到了其最高階段,沒有繼續發展的空間了。
2)當社會中有足夠多的人意識到其主體的精神性,即主體應當創造自己的精神時,社會便不會倒退回自然道德、外在權威、上帝的時代了。「上帝死了,是我們殺死了他」,他不會復活了。
當精神不再能夠前進或倒退(並重新開始),便停止在了其完滿的狀態,世界精神也就走向了終結。此時回溯黑格爾對歷史的定義,即「歷史是精神在時間中的發展」,便可以得出歷史終結的結論。那麼,現代人的生活的歷史價值便僅僅在於改造外部世界使其實現精神的自我意識,例如將建立在機械論宇宙觀上的政治制度轉變為精神性的政治制度。正如黑格爾不認可法國革命的許多方面,他也並不會認為歷史的終結代表著英美民主制的最終徹底勝利。筆者以為,黑格爾的歷史終結論最直觀的解讀應當是「世界歷史性的瞬間」不復存在了。當今最著名的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終結論」思想主要就來源於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但兩者並不等同,此處不再贅述。
知乎上曾經有一個問題「黑格爾說中國沒有歷史,是對還是錯」,網站上的回答中對黑格爾罵聲一片。有感於此,筆者嘗試對黑格爾「中國沒有歷史」的觀點作出解讀:
「在黑格爾的史觀下,一個文明「沒有歷史」是可能的」
黑格爾將歷史理解為「精神在時間中的發展」,因此,對於一個文明來說,其精神若是沒有在時間中得到發展,這個文明便「沒有歷史」。歸根到底來說,黑格爾對歷史的理解以及他的歷史哲學是基於歐洲歷史的發展演變,並認為同樣的歷史規律也引領著東方以及整個世界的發展,因此他稱此歷史規律為「世界精神」。既然整個世界的歷史發展都遵循著同樣的規律,那麼便可以用這一規律來衡量歷史發展的階段,也就可以得出「某文明沒有歷史」這一結論了。黑格爾歐洲中心的歷史觀也引來了後世歷史學乃至各領域學者的諸多批判。
「黑格爾承認,中國所處的東方是人類歷史的開端。但是,『開端』對於黑格爾來說沒有任何優越性,相反,它象徵著思想的貧乏和蒙昧。他用了比喻說:『歷史是有一個決定性的『東方』,就是亞細亞,那個外界的物質的太陽便在這裡升起,而在西方沉沒,那個自覺的太陽也是在這裡升起,散播一種更為高貴的光明。』」
世界歷史從東方向西方的轉向始於希波戰爭。希臘的勝利不僅僅是軍事意義上的勝利,更是希臘文明精神的起源。自希臘獲勝,波斯不再成為希臘的外界威脅之時,希臘主體精神的發展便實現了世界歷史的真正起源。黑格爾認為,在中國所處的東方,主體的自由和精神沒有得到實質性的發展:中國原始的歷史僅僅呈現為朝代的循環更迭,其「哲學思想」體現為儒家式的道德說教,君主是政治和宗教意義上的絕對外在權威,個人主體性和自由沒有得到發展。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認為的世界精神並沒有在中國得到體現。
許多原始的歷史並不能成為黑格爾意義上的「歷史」,這不僅僅發生在中國文明。在原始的歷史中,文明的消亡從不是瞬間發生的;但在黑格爾式哲學的歷史中,一個文明的精神性滅亡往往發生在世界歷史性的瞬間。例如,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後受到斯巴達統治的時期對世界精神並沒有實質性的貢獻,這段時間便或許不能算是歷史。同樣的,生活在歷史終結之後的現代文明也是沒有歷史的。
對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觀點可以有兩種解讀:
1) 歷史主義(歷史決定論)的理解:歷史發展存在其必然的客觀規律,是不隨著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其可以被歸納為人內在精神的發展。以這種方式來理解,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不僅是歷史的哲學,更是對未來的洞見,因為客觀規律在未來依舊適用。後世英美哲學對黑格爾的批判(如卡爾波普爾《歷史主義的貧困》)主要基於對黑格爾歷史哲學的此種理解。
2)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反思性的,是嘗試在原始的歷史和反思的歷史中尋找歷史的脈絡,從而解釋歷史發展的合理性所在。用這種方式理解,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對過去的 (the past) 理論化和抽象化,並對歷史發展作出了一種合理解釋,即精神在時間中的發展。這種理解可以規避卡爾波普爾式的批判,卻保留了兩種顯著的批判:
首先,合理性一詞本身是模糊的,具有事實層面和價值層面的雙重含義。黑格爾對一切歷史的發展做出毫無保留的(事實層面)的合理性解讀使得歷史發展中不道德或是不可欲的部分成為看似不可避免會發生的事實。更壞的可能是,事實層面的合理性可能會被誤讀為價值層面的合理性,從而將黑格爾的史觀從「歷史的輝格解釋」,即「從當前現狀出發,將歷史的發展理解為按照其內在邏輯向現在演變的過程;同時也是從當前出發,對歷史發展變化進行道德的評價和判斷。」
英國知名輝格派史學家託馬斯·麥考利https://zh.wikipedia.org/
其次,哲學的歷史和原始的歷史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方式,兩者極易混淆。正如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將(原始的)歷史理解為精神的發展而非物質的發展是本末倒置的。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有過如下的陳述:「密涅瓦的貓頭鷹總在黃昏起飛」。通過這句話,黑格爾意在說明,歷史哲學是一種反思的活動,只有人的思想和意識在白天充分展示其自身,意識才能在黃昏時刻反思其自身,到達「自我意識」(「意識的意識」)的哲學境界。
對於這句話還有這樣一種解釋:在黑格爾看來,哲學不能超出它的時代,某種哲學的產生總是落後於時代,因而不能給世界以直接的教導或指導。他認為哲學的出現總是在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之後,因此說要黃昏時才起飛。這樣的論述值得每個學習、研究歷史的人警醒:歷史哲學也有其本身的局限性,其終究是建立在歷史的回溯性和哲學的反思性上的學科。同時,歷史的回溯性也恰恰與哲學反思性的方法論相對應:前者是時間意義上的回顧,後者是邏輯意義上對思維過程的回顧和再認識。
【參考文獻】
https://zhuanlan.zhihu.com/p/2714781【4】 《歷史的輝格解釋》,赫伯特·巴特菲爾德,商務印書館,2012作者 Ran Guo
編輯 Leo Xie
推送 Anora 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