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社事件」與我
人們如能認識並尊重不同的民族文化,相信可以大大降低甚至避免一些衝突。希望「霧社事件」與莫那魯道的事跡也可以感動大家,進而更深刻地認識臺灣原住民族——賽德克族的歷史與文化。
發生於1930年代的臺灣原住民族抗暴「霧社事件」(日本人或寫成「霧社事變」;大陸則稱為「霧社起義」),對世人來說似有若無的存在,連在臺灣生活的人其實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在2011年,因《海角七號》走紅的魏德聖導演耗資七億臺幣將這個「歷史」以「賽德克·巴萊(Sediq bale)」之名拍成電影,在臺灣掀起一陣「霧社事件」熱,也讓許多人重新認識了這場臺灣歷史中最悲壯的抗暴事件。賽德克族(Sediq)人也成了人人稱讚的勇士民族。而我個人則在偶然的因緣下了解了霧社事件並被莫那魯道及其事跡感動而參與有關霧社事件史實的發掘與追尋。二十多年來以漫畫、插畫繪本、紀錄片與動畫片等媒材來表達霧社事件及臺灣原住民族的故事。這次「賽德克·巴萊(Sediq bale)」電影也是緣於16年前魏導因看了我所畫的霧社事件漫畫書而決定將其改拍成電影,故我大概可以來談談由「霧社事件」漫畫書到「賽德克·巴萊(Sediq bale)」電影,及看待歷史的角度與方法。
廬山溫泉之旅
臺灣中部溫泉名勝,因蔣介石發現其地形與江西廬山相似而改名,其實這個遊客泡湯與煮蛋之地原名為「馬赫坡」,正是霧社事件領導者莫那魯道的故社。1980年代臺灣政治「解嚴」前偶爾在報章上,官方以紀念「霧社抗日事件」為名的相關報導,每年至少會出現一次,讓臺灣民眾對於「霧社事件」這個名詞並不陌生,但倒底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人有興趣,我也是一樣。直到一次,無目的的摩託車之旅來到這個舊稱「馬赫坡」之地,認識了好客熱情的賽德克族朋友(當時泛稱泰雅族),賽德克人(Sediq)樸直善良的性格讓我感到一見如故,有了兄弟般的情感,但腦中浮現出不太清楚的「霧社事件」死傷嚴重的戰爭畫面,怎也無法與眼前的賽德克人(Sediq)聯繫在一塊。因而探討「霧社事件」成了我心中解謎的課題。幸而朋友弟弟的太太的姑媽(原住民對親屬關係的講法)就是「霧社事件」倖存者之一—花岡二郎之妻初子女士,其原名歐敏·達道(Obin.Tadaw)的高彩雲女士(在那個年代原住民都有三個名字,光由名字便可道盡其命運)。認識高老太太讓當時的我驚覺不已,原來這段「歷史」離我不遠,沒想到僅僅幾十年前而已,賽德克人與日本人竟在此大戰。
可歌可泣的故事就在老人娓娓道來話語之中,一幕幕地呈現在我的腦海裡,剛從美術學校畢業不久的我,大感震撼!心想,如果有什麼可寫或可畫的題材,就是「霧社事件」了。從此,開展我連續5年邊問邊畫「霧社事件歷史漫畫」的歲月。
文獻史料,欠缺族人觀點
投入「霧社事件」歷史搜尋後,我同大多數人一樣,從文獻著手,但看過一些資料後發現,官方檔案來源只有一個:日本政府及日本媒體報導,只是將立場互換罷了。雖然大致上也得到了「霧社事件」的來龍去脈,日本人眼中視為兇神惡煞者轉為英雄豪傑,幫助日本人的成了「漢奸」走狗。雖說從大環境角度來看是如此,但較長時間與賽德克人相處發現,賽德克人相較於官方大力讚揚霧社的抗日精神,本族人似乎並不熱衷,處於被動狀態;且部落觀點並不一致。由此,我了解到光從文獻資料是難以窺得全貌,相較於日方說法,原住民因傳統上無文字,使得學者們只能從史料來了解,並且在戒嚴時期部落也少有看法,就這樣「霧社事件」仍被官方所歌頌,而族人則是形式上配合而已。
許多故事就在少數老人心中
在部落田野調查中發現,賽德克老人並不稱「霧社事件」,那是日本人的講法,老人稱之為「從前發生在巴蘭部落(alang paran:賽德克人稱霧社的說法)的事」,原來賽德克人認為那是屬於不祥之事,不知為何政府要每年「慶祝」呢?缺少本民族看法的「霧社事件」不至於不對,但又總覺得少了什麼?文字歷史的搜尋遇到了瓶頸,民族學或文化人類學的方法,也許能補足這個發生於古老民族身上的歷史。
於是展開探訪餘生者居住的清流部落(alang qluban)逃過死劫的遺老們,或者從當年與日本人合作的部落者的觀點。走訪賽德克各個部落,做口述歷史的記錄工作。我才知道,原住民內部對民族分類上與政府之認定有極大的落差,甚至從服飾、文面與配刀等物質文化都有其不同的分野,這對於以圖像表現這段歷史的我來說,可是重大的「重新」認識。最後,甚至於從其古老的信仰角度來發現過去少被提起的因素。
過去曾有日本人形容「霧社事件」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件。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地去認識賽德克族的文化,只用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他們的身上。自然不能明白賽德克何以用那麼大的代價反抗他們?我以漫畫表現的「霧社事件」及拍攝的紀錄片(《Gaya:1930年的霧社事件與賽德克族:以16釐米拍攝,片長100分鐘左右,由三個軸線串連,包括現代賽德克生活剪影、各群族老口述gaya及其神話,以及霧社事件當事人親身經歷的口述。》)的目的,就是想讓非賽德克族人也能從認識賽德克族文化角度來理解賽德克族人的「霧社事件」。電影《賽德克·巴萊(Sediq bale)》也是朝這個方向來拍攝的。日本人視為「兇番」的莫那魯道及所有犧牲的賽德克人成了所謂的「抗日英雄」與「烈士」,年輕的賽德克人也認同了。但傳統上的賽德克文化卻無「烈士」的概念,這些「兇死」的族人,被老人所懼怕,再者,如果從成敗來論,「霧社事件」的反抗是失敗的,視死如歸是動人的,「霧社事件」中大多數的人是自殺,更多婦女在事件發生沒多久就上吊了。為尊嚴而戰,講得通,但在賽德克文化脈絡裡,又是什麼呢?這就要從「賽德克·巴萊」講起了。
「賽德克·巴萊」,「真正的人」
「賽德克·巴萊」在賽德克語是「真正的人」。「賽德克」,人也;「巴萊」,真正的。住在臺灣中部高山區的賽德克人過去被日本民族學及官方劃歸為泰雅族(文化、體質相近,但語言不同),沿用至2008年,是以狩獵及山田燒墾維生的民族,採男女分工、無階級的社會組織,以小部落及部落聯盟組成「支群」的政治組織。從發源地「都魯灣(Truwan)」起,發展成3個語群——霧社群(Tgdaya)、道澤群(Toda)及德魯固群(Truku),各群又分為若干小社。嚴格講,平地人(有人習慣用「漢人」)所稱的「頭目」,並不存在於賽德克社會,族人稱之「alang qbsuran」(部落兄長),是主持傳統社會公道的見證者,並不是裁判者。賽德克人傳統上認為人是沒有能力裁判是非的,只有交給看不到的「utux」(鬼神/祖靈)才有資格,也就是「神判」。平權社會的「alang qbsuran」有義務而無權力,他只是個公正人。有爭議的雙方,個別「出草(獵首)」或一方「出草」,有無獵獲頭顱是祖靈的判決。賽德克人稱獵首為「mgaya」,也就是「執行祖訓」。
因此,執行祖訓不是隨便的事,是何等神聖的行為,是賽德克社會穩定的力量。獵頭不是萬無一失的,心術不正的人或理虧的人,「utux」不但不會福佑他獵到首級,還有可能會被敵人所獵呢!所以賽德克人是用生命在為自己的清白證明。透過「出草」「獵首」等儀式取得社會平衡,是自古賽德克社會生存的法則。其規範賽德克族語稱之為「gaya」,凡是人,「賽德克(sediq)」都要遵守「gaya」。
「gaya」一詞,中文很難找到可以直接對應的名詞,舉例說:如果一個人沒有規矩、無禮、作壞事,這個人就是沒有gaya的人,賽德克語稱之為「uka gaya」(沒規矩的人)。簡單地說,就是賽德克人所遵循的祖訓、法律、習慣,亦是該族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它告訴賽德克人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人從哪裡來?人死後又會到那裡去?什樣的人才是好人,什麼又是歹人,猶如宗教信仰般,深深印入賽德克人的腦海裡,它既是思想的,也存在於現實中;它也左右賽德克人的一切行為,從出生到死亡。因而做到不偷不盜、人人平等、分享資源的社會。賽德克人相信:「人是由pusu qhuni(巨石巨木:賽德克族起源地傳說)所生。德魯固群廬山部落(alang Truku)的Away-Pijeh耆老吟唱道出: 我自幽暗的谷地, 誕生在此時。我們的祖先! 我們的祖先啊! 以前呀, 我們往何處去? 我們往何處去啊?或為人類爬上樹枝樹梢,我們從此樹身誕生,我們從此誕生成為人類……一個民族有一個明確的來源,而又在離家不遠處的高山雲霧間…是幸福的。死後將走過Hakaw utux(彩虹橋/祖靈橋),走向祖先所住的世界。」而人在世時,必先通過考驗才能成為真正的人。
女孩要能織布;男孩則是能殺敵獵首,才有資格在額頭與臉頰上文上印記,有文面才有結婚的資格,也是死後與祖靈相認的標記。文面是每個賽德克人所追求的目標,有文面的人才能結婚,更重要的是有文面的人當他過世後,才有資格走過Hakaw utux進入靈界,與祖先見面,這樣才是賽德克巴萊(真正的人)的一生。
這樣的文化信仰以現代觀點來看,固然被視為「迷信」,但要了解過去的賽德克人,卻不可缺漏對該民族信仰本質「世界觀」的認識。 「gaya」世界的賽德克人在日本統治時期,被嚴格禁止,對主流社會來說,嚴禁文面、獵首是安定的,但對賽德克人來說,卻是阻礙了與其祖先之間的連繫,影響巨大,如果日本政府以平等對待,使其風俗漸進式轉換,或許不致到這樣的境地。
「國家式」的和平雖然帶來安穩的生活,但賽德克的心靈卻失去了依歸。眾所皆知的「霧社事件」「世俗上的壓迫」之下,賽德克人對於活著不再有希望與意義,而「回歸祖靈世界」成為其重大動機之一!「霧社事件」發生的原因除了反抗暴政之外,族人捍衛信仰層面也是存在的。Away-Pijeh是事件現場身歷其境的老人家,我們也擷取她在《Gaya》紀錄片中吟唱的經歷與感受:他們開戰了!他們開戰了!戰鬥哦!戰鬥唷!你是真Mona-Rudaw呀!你是真Mona-Rudaw呀!孩子要穿越痛苦的幽谷啊!孩子要穿越沉重的殺戮戰場唷!他們分散 又分散呀! 在山的頂端 在頂端唷!令人憐惜的年輕鬥士們可惜的年輕鬥士們 tanah tunux(日本人)唷!tanah tunux(日本人)唷!分散又分散,凝聚一堆的屍骨呀!你們將之殺戮!殺戮! 「在我幼小的心靈,我曾經看到此一悲慘呀,當時只是個15歲的小孩子…」真是可憐啊!請指引我們回去的路 我的族人…唷!迎接新生命的感覺 我真正的父親呀!非常欣喜唷!「這是霧社事件混戰中我所見所感的想法,我年紀雖小,但我很勇敢,見到日本人的血濺滿自己的身體,也不怕…這是以前的事了,在這裡向你們訴說……」
賽德克人像風一般的意志,強烈的感情與堅實的信仰,就像石頭一樣。曾經在霧社地區炸了開來!如今賽德克人安靜地生活在21世紀,這些後代們都因其祖先的事跡而驕傲。田野調查過程裡,發現有些賽德克人在戰鬥過程中匆匆跑進山林文面,而後無悔地上吊自殺,讓我們不得不深信賽德克人從心靈上相信可與祖先在Hakaw utux彼端見面了。如此,他們的生命也許看來縮短了,但卻是完整的。
「霧社事件」的歷史研究,前人的成果豐碩,但我和魏德聖希望能加入賽德克族古老信仰角度,補足長期以來文獻所沒有提到的觀點。2008年賽德克族終於經多年爭取正名(泰雅族正名為賽德克族)運動,正式成為臺灣原住民族第14族。《賽德克·巴萊(Sediq bale)》電影上映,也讓賽德克族成為原住民族最具知名度的民族。臺灣的觀眾與讀者也認識到不同文化內涵的價值。人們如能認識並尊重不同的民族文化,相信可以大大降低甚至避免一些衝突。希望「霧社事件」與莫那魯道的事跡也可以感動大家,進而更深刻地認識臺灣原住民族——賽德克族的歷史與文化。
《看歷史》文/邱若龍(漫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