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大學
5月初的一個周末,我與朋友相約一起去淡水老梅看即將消失的「綠石槽」景觀。從象山到淡水的捷運紅線長途漫漫,大多時候蛇行陸上,兩邊的風景很容易喚起人「停車坐看」的衝動。我們最終中途下車,一頭扎進醉臥在新北市官渡半山腰的臺北藝術大學。
臺灣藝術大學(簡稱「臺藝」)和臺北藝術大學(簡稱「北藝」)據傳素有瑜亮心結,2013年4月的一期《康熙來了》曾以此為題,戲謔式地對臺灣兩大藝術院校的「競爭關係」聚焦爆料。臺藝與北藝的差異是什麼?是校園大小、建築特色、校友名氣?還是學術影響、教學風格、島內政商的人脈關係?在我這個訪學臺藝的大陸老師看來,他們之間存有的更多是共性,而非不同。
2013年4月《康熙來了》之《當北藝大遇上臺藝大》
想起半月前某教授「性侵事件」,網絡輿論對三個高校處理此事映見的「風骨」差異津津樂道。但是,不管北大、南大,還是上師大,他們的差異到底在哪裡?是985、211、雙一流的品級階層?還是院士、長江學者、國家項目的數量,重點實驗室、優秀畢業生的數目?區分大學個性的,一定是歷史底蘊生長出來的人文風景。看一看每年各大院校校慶期間出品的宣傳片就知道,多數學校能「宣傳」的僅僅是漂亮的數字,而不是滋養後學的精神與傳統。這個疑問最終會溯源為對大學功能和精神的追問,成為一個貌似無解的困結。
順著官渡美術館和北藝圖書館拾階而下,半腰間的方尺草坪飄來宛在雲端的歌聲。幾家人席地而坐,四五個孩童在吉他伴奏下唱著旋律優美頌詞簡易的基督讚美詩,他們揮舞雙手隨意搖擺,一旁的成人偶爾隨歌俯仰,讓人聯想起潑灑天性的無羈童年。慈眉善目的大姐遞來一盒餐飯,輕聲問:「吃了嗎?這有多餘的午餐,一起用吧」。那一刻海風拂面、歌聲輕盈,我仿佛行走在臺灣電影的夢境,時空純淨空靈、意境無遠弗屆,就像侯孝賢《風櫃來的人》那張戲浪少年的著名海報,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裡。
這是大學應有的風景嗎?至少讓身在其中的我頗感意外。經驗往往決定了人想像的方式和邊界。看臺灣電影中的山,總想著山那邊有海。看大陸電影中的山,想像的是山後面還有山。其實山後面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正年輕,還有對未知世界的期待和想像。
臺北藝大午間的唱詩會。這是大學應有的風景嗎?
《東邪西毒》裡有一段讓人難以忘懷的臺詞:「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後面,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那是已近中年的王家衛。
對越過四十的我來說,從前看到山就想知道山的後面是什麼,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了。沉浸在這「時間的純粹狀態」,晃遊於這舉目是「海」的校園,我醉心光陰流逝的安然,可以暫時忘記榮譽、排名、頭銜和表格,感受當下的庸常平和。這是自由、博大嗎?如果是,大學又該如何孕育褒揚它?不對數字那麼焦慮呢?
東海大學(臺中)校園內的路思義教堂夜景
阿公的機車之旅
站在高雄西子灣山上的打狗英國領事館官邸往下眺望,位於哨船頭碼頭邊的中山大學山海相連,碧海、青山、紅樓、白柱、金廟構成五彩光譜,無論怎麼拍都是賞心悅目的風景。
但五月的臺灣,烈日炎炎仿佛近在咫尺。那一刻腦中忽然閃現海子的詩句:「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我們熱愛世界,我們便活在人間」。走下百步臺階後大汗淋漓的我,早已詩意全無,站在方寸大小的樹蔭下焦慮地期待能有一輛計程車載我進校園。
五分鐘之後,一位滿頭銀髮的阿公騎著機車停在我面前。他自稱是中山大學退休的遊泳教練,堅持要免費載我們上山遊覽。當天手機上鄭州空姐乘坐滴滴順風車被害的消息鋪天蓋地,我猶豫了三秒鐘之後招呼同伴坐上後座,選擇不確定的信任,開啟一段驚奇的機車之旅。
山路彎彎、坡重路急,我們坐在油門吃緊的機車上。太陽炙烤的阿公滿臉黑紅,我緊貼他溼熱的後背,聽著他被風颳來的聲音,就像我與鄉間的舅舅騎行在《南國再見,南國》的山林腸道。我們看路邊覓食的野猴,偶爾停車打量漂浮海上等待裝貨的船隻,與涼棚下暢飲啤酒的素人閒聊兩句,突然間對高雄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阿公今年73歲,本可以隨兩個兒子在新加坡安享晚年,他說煩透了抽菸被當地警察畫圈罰站的不體面,寧願回到臺灣找回隨隨便便的人生。他每日睡到自然醒,隨後的「工作」就是免費搭載中山大學偶遇的大陸遊客,逛校園、轉夜市、看日出日落、說當地風物,交往了一大批內地朋友。他說自己已半身入土,這種生活比慢慢等死有趣多啦。
我們坐在後山忠烈祠牌坊前的涼亭,聽阿公講述一段段素昧平生的友情,好似同時看見人到暮年的寂寞與熱誠。他偶爾拍一拍因為送人曾車禍受傷的左腿,眼中閃過一絲滿足與慰藉。我順眼望去,風平浪靜的高雄港天光一色、空闊遼遠,牌坊仿佛一個天設的畫框,定格出最美的海濱風景。
回到臺北回想這一段經歷,我經常追問自己:是什麼讓人選擇了信任?侯孝賢曾說,人的眼神中透露出他的生活和他對周圍世界的價值觀。細細端詳朋友拍下的照片,我深信在最初相遇的瞬間,一定也是被阿公眼神裡閃過的熱情和誠摯打動的。目光是不是飽含了倫理和歷史的?這扇精神世界的窗戶,常常承載了人最不堪的過往、最隱秘的欲望和最深情的期待。
我想起女兒四歲左右的一段時間,每天送她去幼兒園,從大門到教室不到五十米的路,她總是三步一回首、五步一回頭,反覆交待我:「爸爸,下午放學時早點兒來接我哦」。她為何頻頻駐足回首?一定是擔心我從她的目光中消失了。她有些焦灼的凝視讓我至今難忘,不時提醒我愛的重量與意義。
愛的視線的確是倫理性的。
高雄忠烈祠涼亭聽阿公講素昧平生的兩岸友情故事
由打狗英國領事館平臺眺望的中山大學風景,中大也是一所「看海的」大學
「小小」的夫子
第一次在臺藝大校園裡見到孔子雕像,我禁不住啞然失笑。與以往見到的所有夫子聖像不同的是,他立於圖書館前小草坪毫不起眼的一隅,高度與人比肩,既無底座加持,又無環境襯託,半步之外的石階人來人往,很容易被當作遊蕩在校園內一個笑容可掬的小老頭兒。
臺灣師範大學羅馬廣場的孔子雕像雖然站上了兩米有餘的「講臺」,但身高仍與常人相差無幾。他腳下底座四面分別刻有「有教無類」的聖言,和孟子對夫子的讚譽「聖之時者」,以及被譽為「臺灣師範教育之父」的劉真校長題寫的「誠正勤樸」、「有愛無恨」的校訓。我相信沒有聖人足下的這些有力「註解「,他對常人具有的信仰高度自會削弱三分。
後來我發現,臺北故宮南院和臺灣不少學校內的孔子雕像都是「小小」的。我想起自己工作的川師大校園,作為獅子山地標的孔子像總是孩子們放學後玩耍的樂園。一米多高的基座上,孔子雙手抱胸,面容慈祥,目光深邃,仿佛隨時開始一場開卷有益的講堂。有時候幼兒園的孩子們會登上底座,試圖從孔子蕩開的官服往上爬,最後發現這位三米多高的「祖祖」實在是一個不可企及的高度。
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與「大」是不是崇高體驗生成的基本條件?高聳入雲的建築、橫無際涯的廣場和氣勢磅礴的雕塑作為現代都市體驗的一部分,是不是從根本上否定了人的主體性?並使「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的孤獨個體更顯渺小?
我想起幾年前到成都一個區的行政辦證中心辦理房產手續,將近50多個辦證窗口設在一樓大廳,但我要進入辦證大廳的方式是:必須先爬過直達二樓的100多層臺階,再坐電梯下到一樓的辦證現場。我相信這一定是個陳舊的建築美學案例,因為人在它的形式結構裡有被權力馴服的危險。
記得一位學者說,「崇高的最根本訴求,就是能夠在言語和情感上超越人性。」夫子已遠,聖像永存,孔子的聖言仍然不時迴響在我們的耳邊。但這不代表我們對他的體驗一定是高遠的、廟堂的。也許「小小」的夫子代表了當代人對孔聖最生動、最幽微的理想化想像,當我們在不經意間偶遇,可以拍拍他的肩膀,說說「入世」的煩惱,傾訴下讀書的倦怠,那該是多麼美好的「穿越」體驗呢。
臺北故宮南院門口的夫子雕像笑容可掬,高度基本與人比肩
不「正式」的畢業show
初夏開場的臺灣藝術大學畢業季從4月將一直延續到7月,像一場永不謝幕的華麗盛典。鋼琴、柳琴、琵琶、阮、笙等器樂演奏會,和獨唱、話劇、舞蹈、工藝、影像作品等各式各樣的匯報展演,讓人感覺繁花看盡、精彩迭出。看來,無論在哪裡,海報、鮮花、掌聲和淚水,永遠都是七月學子的「伴手禮」。
對我來說,今年的畢業季雖然不像往年那麼繁亂不堪,不用審讀論文、參加一輪輪的畢業答辯和授位儀式,但不時收到的學生來信和畢業展信息使人永難置身事外。我特意選擇了幾種不同形式的畢業演(展)出,將它設定為我訪學的任務之一,藉以觀察臺灣高等教育的最後一步如何收官。
帶著過往的經驗,5月8日晚臺灣音樂廳舉行的臺藝大音樂系畢業匯演著實讓我頗感驚奇。長達三個半小時的節目,沒有領導介紹、致辭、握手、合影儀式,沒有獻花、拍照、直播,本已讓舞臺不那麼 「隆重」;沒有「專業主持人」壓臺,擔任串場的本系教師「顏值」不高,操著一口不太流暢標準的國語,即興平易地介紹每一首曲子改編排演的背景,又使演出顯得不那麼「正式」。當匯演結束,臺下的領導與觀眾一起向參演的學生和指導教師鼓掌致意,我突然發現,這真是一場純粹、樸實、徹底的學生畢業show。
聯想起之前在臺北城市舞臺看音樂劇《愛情哇沙米》、臺灣戲劇廳看當代傳奇劇場《水滸108Ⅱ——忠義堂》、在紀州庵文學森林聽臺灣紅樓夢研究學會會長朱嘉雯《宴飲晃遊與妙談——生活藝術家林語堂》講座,以及在臺藝大教室聽課的經歷,這些公眾活動讓我銘記的更多不是內容,而是觀劇或聽講中的氛圍、形式。當手機片刻離身、心靈重返現場,一種古典式的講壇道場悄然築起,閱聽者對講演者最大程度的尊重和對知識、藝術最大程度的敬畏便得以永存。
我時常想,當成百上千的人群聚集一起,這種最原始的觀劇聽講活動意義何在?難道僅僅是為了拍照、錄影、上傳等證明「到此一遊」的「打卡」時刻,還是為了日復一日地驗證「我拍故我在」的合理性?當有人宣稱VR購物替代實體逛街,機器寫作挑戰作家創作,AI智慧顛覆人類倫理,未來景觀中的公共文化空間正在步步縮減、靈光消散時,我們為什麼仍然緊盯手機屏幕,不去仔細打量一下你身旁的人?
我不想把臺灣會堂內「漠視」手機、教室內「忘記」劃屏、劇場內「堅持」到最後一刻的行為僅僅歸結為文明素養,而寧願將其想像為一種古典式優雅在現代都會生活的遺蹟。他們在初次見面時遞送的名片——不是掃碼加朋友或是面對面建群,在學術講演後贈予的感謝狀——不是發條朋友圈或官微新聞,腳受傷入院收到的微笑和問候——不是素材庫裡的簡易表情包,這些生活細節春風化雨、自帶甘露。我渴望人與人面對面的交流、心與心的激蕩能櫛風沐雨永不消逝,為不斷物化的當下渲染一點「人氣」。
在臺灣戲劇院看《水滸108Ⅱ——忠義堂》是很棒的觀劇體驗,中場休息時才有機會拍照留念
註:本文轉載自公眾號【BD影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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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 文藝連萌成員
本期編輯:黃豆豆、落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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