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叫停亂象叢生的幹細胞臨床多年後,中國正重啟這一項目。新政策明確只能在授權醫院開展幹細胞臨床研究,並禁止向移植接受者收費或打廣告。政策規定幹細胞製品今後可以按照藥品申報,這就意味著,每一項臨床試驗最終得到大規模應用,則需做出有針對性的藥品。
號稱以「植物幹細胞提煉技術」製成的睡眠面膜。在中國,被神秘化的「幹細胞」更多與美容、高收費聯繫在一起,亂象叢生,一度阻礙了嚴肅的科學臨床進展。(東方IC/圖)
因混亂不堪被叫停多年後,中國的幹細胞臨床研究正重新得到許可,小心翼翼地重啟大門。
自從2015年8月國家衛計委、國家食藥總局聯合發布《幹細胞臨床研究管理辦法(試行)》,要求國內各地區的三甲醫院備案報送後,這一中國首個針對幹細胞臨床研究的規範性文件,正帶動新一輪的行業熱潮。
由於具有再生各種組織器官和人體的潛在功能,被稱為「萬用細胞」的幹細胞,自從1968年走出實驗室,已成全球醫學研究熱點。但在中國,由於幹細胞被濫用於美容和臨床醫療帶來的高收費等亂象,它曾一度被叫停。
對新政策帶來的改變,北京陸道培血液病醫院執行院長、具有三十多年臨床經驗的腫瘤治療專家李定綱深有感觸。
他說,以前政府對幹細胞科研投入不足,但從2015年開始科技部啟動了國家重點研發計劃「幹細胞與轉化醫學」重點專項試點,投入了25億資金支持八個專項。
新政策最大的改變是,對幹細胞本身的管理路徑做了大的調整。以往,衛生部門將幹細胞治療作為一項三類醫療技術管理,並未涉及幹細胞本身規範。現在,則明確規定可以做成藥品,按照新藥申報。這也意味著,產業發展的方向逐漸明晰——每一項臨床試驗最終得到廣泛認可,標誌便是有針對性的藥品。但是否必須做成藥品才能臨床應用,衛計委並未針對此問題進行明確答覆。
最開始,衛生部門並沒有想過讓幹細胞變成藥品註冊,但參與內部討論的20名專家提出,「如果不做成藥,產業的出路在哪裡?」
一個行業知情專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按照幹細胞的發展趨勢,有些(如自體幹細胞)可以按照醫療技術管理,有些(如異體幹細胞)可按照生物製品申請臨床試驗,製成藥品。「完全取決於每一種幹細胞臨床研究的進展情況。」
他補充道,現已有超過100個醫院提出申請,主要集中在北京、廣東、江蘇、上海和湖南幾省市,但最終通過備案的尚未可知。
「我們已經過了初審,就等待現場檢查了。」南方一家三甲醫院的郭昕醫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不過,與以往相比,這一次,「檢查很嚴,限制很緊」。
為了解最新進展,南方周末記者在二十天前分別向國家衛計委和國家食藥總局提出了採訪申請,衛計委做出了書面回復,但後者至今沒有任何回復。
一度混亂的市場
政策重啟已被視為政府願意開始監管和審批的信號。新法規列出了開展此類研究的一些必備條件,包括要獲得患者的知情同意書,使用獲得獨立機構批准的臨床級幹細胞。
同時,法規規定,只能在授權醫院開展幹細胞臨床研究,禁止醫院向移植接受者收費或打廣告。
這直接指向的,正是過往幹細胞臨床治療的高收費亂象。郭昕說,在禁令頒布前,很多醫院都曾開展過不少幹細胞臨床治療,希望參與並為此花費大價錢的人很多。每次治療收費1萬~2萬元,7~14天為一個療程,這些錢醫院和公司分成,患者則全自費支付。主要的疾病包括腦癱、中風、自身免疫病以及抗衰老。
「患者入組幹細胞臨床,不收費是最基本的,換言之,凡是收錢的,都是國家沒有批准的。不收錢反而是正規、可能有效的。」同濟大學附屬東方醫院院長劉中民說。(註:臨床研究是不能收費的,但一些比較成熟的細胞治療手段,比如造血幹細胞移植治療白血病,如果不是研究項目,是可以收費的。)
由於幹細胞具有發育出人體所有細胞的潛能,有可能修復受損組織或產生新的器官。這一療法,被一些人視為靈丹妙藥得到吹捧。不過,出於安全有效性以及生物倫理規範的考慮,全世界幹細胞療法的臨床使用都非常謹慎。僅在臨床試驗中作為實驗性治療進行使用,極少成為產品獲批。
在中國,這個被喻為能讓人「返老還童、恢復青春」的生物技術,一度讓中國美容業成了最大受益者。一名在廣州做幹細胞美容十幾年的資深教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明星、富商、佳麗是他業務的主要來源。
多年來,中國各地的醫療和美容機構曾長期無視政府法規和來自科學界的警告,他們為希望自己更美或重病絕望的患者提供極其昂貴,卻未經科學認證的治療。郭昕的醫院曾治療過幾百例病人,但「印象中只有兩例有效,還有一例感染了」。
這並非僅限於中國一地。一位帶患有癲癇病的孩子去瑞典注射幹細胞的媽媽承認,他們至今已經花費了上百萬元,確實有所改善。但同去的幾個孩子則沒有這麼幸運了,有的毫無效果,最糟的一個,癲癇反而發作得更厲害了。
2014年,科學界最大的醜聞也和幹細胞相關。日本學術女神小保方晴子在《自然》雜誌發表的幹細胞論文數據造假,並導致其導師笹井芳樹自殺身亡,引起軒然大波。
「機構逐利傾向明顯,收取高額費用;幹細胞製備標準不統一,質量存在嚴重隱患等問題;由於缺乏有效學術、倫理審查和知情同意,受試者權益難以保障。一些逃避政府監管、缺乏臨床前研究數據的幹細胞治療屢禁不止……」國家衛計委回應南方周末記者稱,在幹細胞研究和轉化應用快速發展的同時,他們曾發現過諸多問題。
為了解決亂象,2011年底,原衛生部和原國家食藥監局發布了一項禁令,規定中國在2012年7月1日前停止在治療和臨床試驗中試用任何未經批准使用的幹細胞,並停止接受新的幹細胞臨床項目申請。
此後兩部門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管理辦法籌備及制定,設置了專職人員調研和組織專家討論會,但政策上一直沒有破冰。
臨床研究亟待鬆綁
中國幹細胞的科研並未停止腳步。數據顯示,過去十年,我國幹細胞研究人員增長近16倍,發表學術論文數量增長17倍,總量僅次於美國居世界第二,申請專利數量排名世界第三。
不過,科研進展與臨床治療差距甚遠——「我們還沒有一個幹細胞藥物產品獲得批准。」中科院遺傳與發育生物學研究所再生醫學專家戴建武說。
他解釋,幹細胞藥物研發之路漫長,需要經過大量的基礎研究,在轉化研究上需要建立幹細胞製備和培養擴增、保存運輸的相關標準,完成證安全檢測。具體的幹細胞產品還需要通過有效性的動物實驗基礎上完成臨床試驗,最終才能申報國家的幹細胞產品。
此時,國際幹細胞科研熱度卻持續升溫。科學家們在臨床研究中發現,有許多當下醫療手段無法治癒的疾病,或能通過再生醫學來修復其功能——在阿爾茨海默症、帕金森症、脊髓損傷以及其他一些和神經相關的疾病上,效果或更為明顯。
「國際臨床研究發展很快,我們也有壓力,政策開放對中國幹細胞應用的臨床研究是一個很好的鬆綁。」戴建武說,這些年他一直專注於幹細胞與再生醫學的臨床轉化研究。
戴建武的團隊研發出了有序膠原支架,曾在2015年成功實施了世界首例「神經再生膠原支架結合自體幹細胞」移植治療陳舊性完全脊髓損傷的臨床手術。他的研究小組已用接種自體骨髓幹細胞的這種支架移植了二十多人,這是世界上首批支架材料結合幹細胞治療陳舊性脊髓損傷的臨床研究。通過和南京鼓樓醫院合作,他帶領團隊還利用膠原生物材料結合自體骨髓幹細胞成功引導了人體受損子宮內膜的再生,首批11例不孕受試患者已有6例嬰兒順利出生。——但離產品化依然有著不小的距離。
中國的科學家們,急需讓自己的研究成果轉化到臨床應用。
以曾獲諾貝爾獎的發現誘導多能幹細胞(iPS)為例,它已被證明能像胚胎幹細胞一樣發育成完整健康的動物。
業內人士介紹,中科院廣州生物醫藥與健康研究院曾培育出世界首個iPS豬,破解了利用豬iPS細胞製作克隆豬的難題,為大動物人源化器官的培育和器官移植提供了新途徑;他們還能利用病人尿液細胞獲得可移植的神經幹細胞,為老年痴呆症等疾病的治療帶來希望。
但要把這些成果變成產品,還需要大規模的人類臨床試驗驗證。戴建武解釋,還有很多疾病的病因很難確定,動物實驗無法模擬,特別是和神經相關的——「我們沒法在老鼠和兔子身上模擬出真正的自閉症發作過程。」
「全世界真正批准的幹細胞藥品只有十個,我國為零。」劉中民說,真正生產一個幹細胞藥品,需要十幾年時間和十億美金的投入。但他也相信,五到十年的時間,幹細胞藥物便會出現大爆發。目前全世界在進行的幹細胞臨床試驗有5300多個,其中十分之一是已到臨床三四期的項目,一旦成功並獲批,新藥便將會產生。2015年歐洲批准了Holoclar用於治療黃斑病變,最近日本又批准了Temcell用於治療移植物抗宿主病。
中國最早投資幹細胞資源存儲的企業中源協和公司,也已在此領域進行新藥申請。中源總裁吳明遠說,他們研發的幹細胞藥物「臍帶間充質幹細胞抗肝纖維化注射液」在2012年通過國家新藥審評中心審評,正在等待審批中,同時公司免疫調節、神經損傷修復等相關產品,也在積極研發中。
這些產品都是基於國內近百家三甲級大型醫院的合作,「之前受法規限制,只有較少公司能夠有實力去投資做研究和臨床試驗,競爭主要集中在上遊存儲方面,而下遊才是整個幹細胞產業的核心和收入最大部分。新政策的出臺非常及時,對整個行業都有很強的指導和推動意義。」吳明遠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細則仍待完備
不過,醫生們也在擔心,目前的新政策一方面可以促進幹細胞的臨床研究,另一方面由於不夠完善和幹細胞藥品的門檻過高,反而可能增加臨床應用的暫時性混亂。
郭昕困惑地說,部委給出的文件只是綱領性規範,真正的細則和實施方法都沒有,更無法保證試驗中的安全性。
他的醫院曾經治療的一位多發性硬化患者,就因為企業提供的幹細胞被汙染了,而因感染患上了敗血症。剩下的幾百名患者在接受治療後也都沒有進行跟蹤和隨訪,更無法評估長期影響和致畸和致瘤的可能。「難道每個醫院就各做各的嗎?後續如何監督規範?」
劉中民亦有同感,目前國家出臺的文件裡,幹細胞生產的標準、製備、治療標準都沒有。他們無法確定該用什麼途徑給藥和用多大劑量。對臨床研究的疾病選擇,都是各個單位根據自己的經驗和興趣摸索的。而對具體病人來說,療效的持久性和預後的觀察指標也沒有形成標準。他建議這些都應該逐步制定實施,先從行業再到國家標準,防止沒有受到監控的生產過程發生,「遊戲規則是最重要的」。
「我們也在組建專家委員會,細化管理流程,完善實施細則。」國家衛計委回覆說,「還將適時對違規開展幹細胞臨床應用的機構進行專項整治。」
就在結束採訪的次日,郭昕就要北上去參觀鄭州的一家正在運行的幹細胞實驗室。
由於現在運行的實驗室大多不合格,他們要重新建立GMP的細胞製備中心。以完成國家提出的,每個擬從事細胞治療的醫療機構要配備相應的符合GMP標準的細胞製備實驗室等要求。「不花上數百萬甚至上千萬的先期硬體投入,就想要從事幹細胞治療,簡直是痴人說夢。」
戴建武覺得關鍵問題出在規範的對象上。在他看來,現在醫院都在盲目地申報,並不是都有做幹細胞的臨床研究的基礎。臨床研究的規範應該主要基於幹細胞製備和生產的科研單位和研發機構,而非醫院,因為大部分醫生對幹細胞製備流程和產品研發過程並不熟悉。還有申報資格被限定為三甲醫院也不合適。他所做過的研究,很多是和非三甲但專科實力強的醫院共同完成的。比如,他們正在進行的幹細胞修復塵肺病人的肺纖維化的臨床研究,這樣的試驗只能在煤炭總醫院、胸科醫院等專科醫院完成,因為塵肺病人多集中於此。再比如,針對腦外傷的病人,他們需要選擇康復醫院。他擔心,如果今後這些醫院拿不到資質,是否就沒法繼續了。
「真正應該管理好規範好的應該是每一個幹細胞產品臨床試驗的整個過程。」戴建武提醒道。
「最核心的問題是,政府需要組建一個專門的辦公室或機構來負責這件事。不然又會成為多龍治水,不了了之。」一位參與政策討論的核心專家說。他建議,政府部門和醫療機構、企業應進行多方溝通,並由單獨部門管理幹細胞、免疫細胞、組織工程等再生醫學領域。「中國在化學藥時代已落後於西方,生物醫藥上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衛生部門早在2013年上半年就完成了文件初稿,但幹細胞監管分屬衛生和食藥監兩部門,他們徵求了十幾個部門的意見,幾經波折,文件遲遲不能批覆,耽誤了兩年有餘。
「美國FDA建立了一支能夠審評細胞藥物和基因藥物等最先進技術產品的專家技術隊伍,這方面恰恰是我們國家欠缺的,目前評審專家和思維主要還來自傳統化學藥物,對細胞藥物這種『活』的藥物缺乏專業的評判水平。」吳明遠補充道。
國際認可的模式應該是由專業機構大批量生產廉價、質量穩定的幹細胞,而且能夠以一種更加類似於典型藥物的商業模式來現成供應給醫療機構。
在未來的幾十年內,幹細胞療法可能變得跟開常規藥物處方一樣平常。不論是眼睛、心臟、肺部或脊髓需要修復,只需獲得活的幹細胞來完成修復任務,這些活的幹細胞可事先預包裝在注射器或袋子中,或者從集中化運營的幹細胞庫中取得。
(應受訪對象要求,文中郭昕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