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坎,這是一個地名,位於貴州畢節地區的威寧縣,貧困山區,是苗族人的聚居地,這裡是雲貴高原烏蒙山區的核心地帶,真正的是崇山峻岭,汽車在大山行走,左邊千尺高仞,右邊是萬丈深淵。如此蠻荒之地,在上個世紀成為了西南地區的文化高地,你說奇也不奇呢?
這裡的確是發生過奇蹟啊,奇蹟是誰帶來的呢 ?
1904年,一個從英國來的傳教士伯格理,戴著假辮子,穿著中國的服裝,跟著中國獵人,來到了石門坎。伯格理的英國名字叫做Samuel Pollard,1864年出生在英國一個牧師家庭,原來在倫敦郵政銀行做個小會計,他不願意整體坐在那裡數鈔票,當時英國循道公會招收到中國的傳教士,伯格理決定投身傳教事業。
1887年,23歲的伯格理來到中國。他是在雲南昭通傳教17年,這17年只發展了不到20個基督徒。覺得太少。伯格理就跟最早來中國的傳教士利瑪竇一樣,想著先跟中國的儒生(知識分子)打交道,給他們傳教,因為他們有文化有影響力,他們帶著,就會有更多人信教。但中國知識分子有一種儒生情結和文化優越感,很難接受孔孟之外的精神信仰。伯格理正犯愁,17年了,自己都當上主教了,還是每天拿個鑼,鐺鐺,一敲,後面跟著一群小孩起鬨,傳福音咯,傳福音咯。怎樣才能讓傳福音的事業有個突破呢?
突然,這天來了幾個貴州山區的苗族獵人,他們看見敲鑼的伯格理,拿出個雞蛋,在伯格理的眼睛旁邊比劃了一下,大聲地喊,找著了找著了。這怎麼回事?原來這幾個獵人有一天打了一隻大野豬,高興地往家裡走,碰到一群彝族人,說,這豬是在他們的土地上打的,就是他們的,就把豬搶走了。後來是一個黃果樹瀑布來的傳教士幫助了他們,給他們寫了一份狀紙,交到了官府,官府把野豬判給了苗族獵人。這獵人回去給山裡的頭人們一說,大家說,一定要傳教士過來,讓他來教我們認字,告訴我們怎麼樣不被人欺負的辦法。他們找到傳教士,傳教士說,我負責黃果樹瀑布這一塊兒,你們要找就到昭通去,那裡有我們的主教。獵人說,我們怎麼知道哪一個才是你的主教呢?你找啊,長得一雙跟雞蛋那麼大的藍眼睛的,就是他。就這樣,找著了伯格理。
苗族人邀請伯格理到他們那裡去,因為當地的苗族人要讀書認字。石門坎當地的知識缺乏到了什麼程度?整個部落只有一兩個老人會加減法,所以當地人趕廟會,想用雞蛋換些鹽都不知道換多少。每次得把老人扛到市場去,完成交易。早期的西方傳教士都知道,在中國傳教辦學堂是一個有效的方式,辦學、建教堂要土地。伯格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地。在當時,苗族人是當地地位最低的,管理他們的土司都是彝族人,財主也都是彝族人,伯格理在當地長老指引下, 跋涉幾十裡,找到彝族人的大財主,叫做安榮之,安榮之一看,哎喲,娘欸,高鼻子,藍眼睛,還能說漢語的洋人,稀罕啊,先吃飯喝酒,奏樂。
酒足飯飽之後,安榮之就問了,「伯先生,您買地要幹什麼用啊?」「買地辦學校。」「辦學校,好啊?那你要買多大的地呢?」伯格理說,「我只需要一張牛皮那麼大的地。」安榮之說,「你既然只要牛皮那麼大的一塊地,那我就送你了。」伯格理回到石門坎,真的找了一張大水牛皮,用藥水浸泡,泡軟了以後,用刀把牛皮一條條切成細絲,把牛毛也給拔下來,接成線,就這樣,牛線加細牛皮圈成一個80畝的一塊兒地。安榮之聽說後哈哈大笑,「這個狡猾的洋人,我就知道他要耍滑頭,不過嘛,他要辦學校,滑頭就滑頭吧,這塊地,送他了。」
1905年,也就是伯格理來到石門坎的第二年,石門坎學校建成了第一個教室,這教室花了五英鎊,所以這個房子叫做五磅房。這個房子既是教室,也是一座教堂,也是伯格理的辦公室和住所。伯格理的太太是英國著名的護士南丁格爾的學生,也是自願到中國來做義工的,就在這個五磅房裡,兩個人每天晚上得把床上的東西搬開來,才能睡下,也就是從這個五磅房小教堂開始,石門坎的奇蹟發生了。苗族人在伯格理教堂建好的第一天,就多達6000人跑過來要接受洗禮。那個小教堂別說容不下那麼多人了,就連浸禮用的聖水都不夠用了。「排隊呀,排隊。」伯格理讓大家排隊。苗族人也不著急,在教堂外升起篝火,在教堂外升起篝火,邊唱歌跳舞,邊等待洗禮。
其實他們並不知道什麼是上帝,只知道也許被這個雞蛋一樣大的眼睛的傳教士祝福以後,就會認字,就會有文化了,就不會再被欺負了。一批批的洗禮持續了很多個晚上,到後來都成了當地一個習俗——在教堂外面點篝火聚會。只不過,漸漸地,大家在篝火旁開始一起唱「讚美上帝」的聖歌。經歷五磅房洗禮的苗人,是不是真的就有文化了呢?
苗人在伯格理之前,是沒有文字的,苗人的祖先是蚩尤。蚩尤被黃帝打敗後,被黃帝炎帝往西南邊陲趕,一直追到了最偏僻的地區,苗族的傳統都在他們衣服的裝飾上反映出來,衣服下面不是有個三角形嗎?三角形下面有一條綠色的橫槓,表示這個部落在南遷中渡了一條黃河,有兩條橫杆,黃河、長江。很多文化符號暗藏在衣服的紋飾當中。正是這些衣服的紋飾給了伯格理靈感,讓他發明了苗文,並用苗文翻譯了聖經。
當時,整個中國都找不到一個工廠可以把這個苗文聖經製版印刷出來。後來教會的弟兄幫忙跑到了工業最發達的上海,開不了模子,怎麼辦呢?後來教會聯繫到日本橫濱,在日本橫濱製版完成了大花苗文的聖經印刷。現在這個文字被聯合國稱之為伯格理文,或者叫做大花苗文。
在這個以石門坎為中心,周邊方圓幾百公裡範圍之內,教會建了十幾座教堂,辦了120多座小學,用花苗文編了《烏蒙山區平民識字課本》,平民識字課本涵蓋了所有苗人生活地區,整個烏蒙山區的風氣都變了。
苗家女性白銀服飾,很貴重的,一代代攢下來,奶奶的、媽媽的彩禮,攢下來的。伯格理時代,男子求婚,女孩子彩禮多了一項:得要你把這個識字課本背下來,光有白銀不夠用,要有涵養。男孩子看到哪個漂亮姑娘,著急,平時不好好學習,晚上加班點油燈,背書,不然,娶不著姑娘。有了信仰,有了文化,人就開始變了。原來每個苗寨村頭都有個花房,這是個民俗,女孩到了十三歲、十四歲,就可以進花房裡找男孩子,經常有女孩就早孕,而且容易傳染疾病。伯格理來了之後,規定,每一個受洗的基督徒,男性22歲,女性20歲,才能結婚。伯格理給苗家帶來文化,影響力很大,苗族不像過去那樣容易受人欺負。苗族人管伯格理叫苗王,願意服從他聽從他。伯格理讓人把花房燒掉。
伯格理在1914年還在這裡建了一支足球隊。他是英國人,在倫敦當小會計的時候,就喜歡踢球。1914年,當時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足球為何物。伯格理帶著當地人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座球場。苗族老人回憶說,當年一腳把球踢飛了,這可是半山腰,撿球怎麼辦?提著中午飯去的,得花一天時間才能撿回來。石門坎足球隊的風格就是短傳滲透,因為不敢大腳傳中,怕撿球去。後來這個大山裡的足球隊,到處拿冠軍。
當時四川軍閥楊森有一支號稱中國第一的足球隊,結果,兩次比賽,輸給了山裡的足球隊,楊森一聽到屬下匯報,「又輸了。老子的隊伍,打仗都不怕,還打不過山裡的娃娃,說,怎麼回事?」那個時候,足球跟現在不一樣,是實心的,外面包了一層牛皮,縫線的地方很粗糙,帶稜帶角的,楊森球隊只敢用腳踢,石門坎那些孩子是被伯格理這位英國教練帶出來的,高高跳起,用頭頂球。楊森聽完匯報,回過味來了,「怪不得打不過他們,原來石門坎的足球隊是空軍吶。」後來楊森還帶了一些苗族孩子出來,後來他們成了中國第一個國家隊的隊員。
苗族人的習俗,一輩子洗三次澡,生、死、結婚。生死兩次還都別人洗的。伯格理就破了這個習俗,建起了遊泳池,讓苗族人學會了遊泳,上個世紀30年代,石門坎這山裡面,培養出了苗族人的西方醫學博士。伯格理還建立了麻風病院,後來還建立了平民醫院,缺醫少藥的烏蒙山區,這些醫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到了1915年的9月,石門坎流行傷寒,51歲的伯格理因為護理患傷寒症的學生,染上了疾病,9月16日,他去世了。
伯格理走了之後,石門坎的傳奇還在繼續。有兩代人的英國的傳教士,陸續傳來,讓整個花苗皈依基督,這一神跡在西方傳教史上是具有非常重要地位的,這個被稱為邊遠的山區最為邊緣化的苗族居民區,有了足球場,有了郵電局,世界都不知道貴州的時候,信可以從歐洲直接寄到石門坎,成了中國西南的文化中心、教育中心、體育中心和麻風病治療中心。
四九年以後,石門坎扣上了兩頂帽子。第一個帽子,基督教的傳播,是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第二個帽子,石門坎這個地方有西方的特務。於是,一個中國西南地區文明程度已經達到最高的山區石門坎,成了一個階級鬥爭最激烈最負責的地方。從50年代開始,基督徒被勒令還俗,外國傳教士被驅趕,宗教信仰體系崩塌。1968年,HWB來了,推到了遊泳池的牆,水被放掉了,足球場也被搗毀,硬生生地種上莊稼。信仰體系的崩塌直接導致了文化的退化,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倒退。1989年調查,石門坎地區10個人一床棉被,88%的兒童失學,因為貧困而接受賑濟的家庭達到了98%。2004年,慈善會成員來到這裡發現石門坎,人口一萬四千人,信用社的個人存款總數22萬,再加上8萬元的學生報名費,人均不到30元人民幣。有些人無法理解,當年一個倫敦小會計出身的傳教士是怎樣把這個被世界遺忘的極端貧窮之地建設成人間天堂的。
初春的山區依然很冷,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散播在大山的霧霾中。人們穿過沒膝高的草叢,走過只剩下斷牆的遊泳池,來到伯格理的墓前,周圍長滿了雜草,只有不知道是誰留在那裡的小把黃花,在墓碑前,這束野花在寒風中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