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1月11日,一名年輕人坐在布蘭登堡門和波茨坦廣場之間的柏林圍牆上吶喊。當日,在東德守衛的注視下,西柏林人拆除了部分柏林圍牆。
記者/段宇宏
回顧兩德統一,首先需要追溯德國的分裂。德意志民族有著悠久的歷史,但統一的德意志帝國直到1871年才建立。此後半個多世紀內,該帝國兩次挑起世界大戰,也因此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後被肢解,並在四年後演變為民主德國(下稱東德)和聯邦德國(下稱西德)兩個獨立國家。
西德1949年5月23日頒布的《基本法》前言中強調:「全體德國人民仍然要求,在自由的自決中完成德國的統一」。理論上說,兩德統一寄託著民族情感,也是兩德的政治正確,但種種現實障礙使得人們從未認真構思和談論「如何統一」以及「何時統一」。
歷史在不經意間改變。1989年11月9日,有著象徵意義的柏林圍牆倒塌,這是令東德十分沮喪的事件,消息很快傳遍世界。西德總理科爾當時正在訪問波蘭的途中,聽到新聞時大為震驚,感慨道:「我在不適當的時候待在了不適當的地方」。科爾隱約感覺到,對德國統一來說,這可能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11個月後的1990年10月3日,德國真的迎來了統一大典。德國的首次統一在炮火與鮮血中完成,帝國宰相俾斯麥通過三次王朝戰爭才締造了德意志帝國。而此番二次統一沒有放一槍一炮,未死一兵一卒,從柏林圍牆倒塌到兩德統一,僅用了不到一年時間,被世界驚嘆為政治奇蹟。
不過,舉行大典那天,氣氛卻有點詭異,同柏林圍牆倒塌時兩邊歡天喜地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全國多地發生了不同規模的抗議,有些西德人產生了焦慮感,而有些東德人則心生失落。這一切緣於德國的統一,就像從天而降的禮物,來得實在太突然,推進得過於迅速。
兩德關係的演變
二戰擊敗納粹德國後,英美法蘇四國軍隊分別佔領德國全境,被蘇軍佔領區包圍的柏林也被切分成英美法佔領的西柏林和蘇軍佔領的東柏林。
同盟國原本計劃將德國一分為四,由四國成立一個管理委員會治理德國。但共同的敵人消亡,英美主導的西方陣營與蘇聯主導的東方陣營關係惡化,1947年冷戰帷幕徐徐拉開。
蘇聯1948年6月實施「柏林封鎖計劃」,史稱「柏林危機」,試圖逼迫西方同意蘇聯向柏林供應食物與燃料,從而控制整個城市。蘇聯原想著自己控制著柏林與外界所有陸路交通,最終可以逼迫西方陣營妥協。沒想到英美主導開展了史上規模空前的「柏林大空運」行動,除英美空軍外,還有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的空軍都參與向柏林空運物資,共飛行約28萬次,運進230餘萬噸物資。見封鎖無效,史達林1949年5月下令解除了封鎖。
柏林危機的後果就是導致德國一分為二,封鎖解除後英美法決定將西部三個佔領區合併,1949年5月24日宣布建立德意志聯邦共和國,首都設在波恩;蘇聯也在當年10月7日宣布建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首都設在東柏林。東西德分別加入了東西方兩個陣營,各自實行自己所處陣營的政治和經濟體制。
兩德分立變為既成事實後,雙方對於自己和對方的定位頗不相同。初期雙方也曾嘗試過修補裂痕,討論過聯合問題,但都以失敗告終。西德主張通過選舉並在中立方的監督下組建全德統一政府;東德與蘇聯方面則主張通過兩個德國政府在談判基礎上實現聯合,建立邦聯。1959年,兩德代表團第一次同時出席日內瓦會議,這次會議上雙方最後一次討論聯合問題,不歡而散後從此兩德統一的議程從世界政治日程中消失。1961年東德方面築柏林圍牆之後,雙方的裂痕進一步加深。
西德首任總理由「基督教民主聯盟」的阿登納出任,他的外交部長提出了著名的「哈爾斯坦主義」,認為聯邦德國政府是全德唯一合法政府,有權代表全體德意志人民,推行不承認東德並且阻止第三國承認東德的外交政策。1957年南斯拉夫與東德建交,西德立即與其斷絕外交關係;1963年古巴與東德建交,西德也宣布同古巴斷交。1965年東德的國家元首(國務委員會主席)烏布利希訪問埃及,西德威脅可能斷交,結果導致十個阿拉伯國家在蘇聯支持下發起反擊,與西德斷絕了外交關係。
東德方面則認為統一的德意志已經不復存在,當年德國土地上出現了兩個主權國家,也是兩個德意志民族,一個是社會主義德意志民族,一個是資本主義德意志民族。
哈爾斯坦主義的外交政策在西德內部引發了反對黨的不滿,他們認為這樣的對抗並非長久之計,也起不到好效果。社會民主黨的政治家埃貢·巴爾提出和緩關係的「東方政策」,1969年社民黨的勃蘭特當上總理,在美國總統尼克森的顧問基辛格鼓勵下,採納了埃貢·巴爾的外交政策。西德當時唯獨與東方陣營中的蘇聯有外交關係,先選擇蘇聯作為外交突破口,頻頻向對方伸出橄欖枝。
1970年勃蘭特先與蘇聯籤訂《莫斯科條約》,雙方承諾在歐洲邊界地區放棄使用武力,兩邊的關係大為改善;隨後與波蘭籤訂《華沙條約》,承認了波德雙方邊界的現狀;緊接著西德與蘇東陣營各國建立外交關係。勃蘭特訪問波蘭時的「華沙之跪」,為二戰時德國的侵略道歉,曾被世界引為美談。
勃蘭特最具爭議的外交舉動是1972年與東德籤署了《基本條約》,西德正式承認東德,兩個德國之間互派「常駐代表」,實際上建立了外交關係。這個條約也為東德拓展了外交空間,隨後澳大利亞、英國、法國、荷蘭、美國等國家先後與東德建立外交關係。條約同時解決了相關四大國對兩國問題的主要分歧,1973年9月兩個德國終於共同加入聯合國。
依據「東方政策」促成的《基本條約》只是現實外交的產物,並非為統一而打造,條約曾在西德議會遭遇強大阻力,一直拖到第二年5月份才被議會批准。即便到了80年代中期,西德從內心認同「東方政策」的人還是僅限於少數熱心人士,就算是他們也沒想過這跟統一有什麼關係。
基督教民主聯盟儘管反對過「東方政策」,但該黨的科爾1982年10月當選總理後,也沒有推翻這個路線。科爾發表政綱時說:「德意志人的民族國家是破裂了,但德意志民族依然存在並將繼續存在下去。我們所有人都知道,要結束這種分裂,需要若干個歷史時期」。1987年東德國務委員會主席昂納克訪問西德首都波恩,科爾總理在歡迎晚宴上也說:「德國問題仍然懸而未決,但就第二次世界大戰到現在而言,這一問題的解決並不在世界歷史議程中」。
科爾的講話代表了當時兩德領導層和民間的態度,統一最多只是個遙不可及的美好願景,具體討論這個話題是件相當空洞無物的事情。但不可否認,當統一機會從天而降時,《基本條約》搭建的機制意外地提供了兩德溝通的平臺。
誰開啟了統一的大門
德國的統一是東西德協商或博弈的結果,這是普通人對兩德統一最大的誤解。當初兩個德國的分離本來就不是它們能自己主宰的結局,統一的時候雖然兩德的意願很重要,但是地緣政治的演變、外部大國的態度為統一提供了機會以及達成統一的重要條件。
兩德並立期間,雙方既然分屬兩大陣營,重大外交政策都要獲得本陣營的許可。在西德這邊,勃蘭特實施「東方政策」離不開美國的鼓勵、英國的支持,然後他再說服法國接受。東德那邊毫無疑問,重大外交決定必須得徵求「老大哥」蘇聯的態度。
1990年9月21日,西德前總理威利·勃蘭特(左)和他的繼任者德國總理赫爾穆特·科爾在接受採訪時討論了兩德即將統一的問題。
地緣政治大變動首先來自東方陣營,1985年戈巴契夫出任蘇共中央總書記,成為蘇聯最高領導人。戈巴契夫上臺的時候,包括蘇聯自身在內,整個東方陣營的財政經濟和國民信心都出現了嚴重危機,戈巴契夫急迫想能通過一系列政治和經濟改革來扭轉局面,推行他的「新思維」政策。
外交層面戈巴契夫也做出了根本性調整,一方面提倡改善與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的關係,放棄軍備競賽;一方面針對蘇聯和東歐各國之間的關係他發表了著名的「辛納屈主義」,與當年的「勃列日涅夫主義」正好相反,辛納屈主義宣布蘇聯不再幹預東歐各國的內部政治,各國可以自行選擇自己的路線。東歐各國政府幾十年來內政與外交唯蘇聯馬首是瞻,突然被要求走自主路線又談何容易。
由於戈巴契夫內政和外交上一系列大調整出現諸多操作錯誤,導致了整個東方陣營出現政治震蕩,辛納屈主義更是導致東歐各國紛紛發生「政治大地震」,史稱「東歐劇變」。波蘭是第一個發生劇變的國家,1989年12月波蘭修改憲法,脫離華沙條約組織,更改國號國徽,建立「第三共和國」,團結工會領袖華勒沙當上了波蘭總統。接下來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南斯拉夫都發生了連鎖式的劇變反應。
相較其他東歐國家,東德的政治震蕩算比較溫和的,這其中有兩個特殊原因。出於把東德當作東方陣營與西方陣營競賽的櫥窗角度考量,東方陣營曾不遺餘力支持東德的建設,東德政府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把大量錢財投入到國民福利中去,因此東德的發展水平和生活水平在整個東方陣營中處於頂尖地位。
1971年昂納克開始推行國民住房計劃,發生政治震蕩前的1988年他還親手把第300萬套公寓的鑰匙交給一對夫婦。在東歐其他國家人民眼中,東德就是東方陣營中的「物質天堂」,就連蘇聯的幹部也喜歡被外派到東德工作,因為在那裡可以獲得更好的物質待遇,更重要的是可以購買到西方的商品。儘管東德在環境、經濟、財政上也遭遇了巨大困難,國民對現狀的不滿普遍存在,但怨憤情緒不像東歐其他國家那麼激烈。
戈巴契夫推出辛納屈主義的同時,也鼓勵東歐各國效法蘇聯推行政治和經濟改革措施。唯獨東德政府對戈巴契夫的倡儀最為消極,昂納克等人採取了更為保守性和防衛性的姿態;1988年下半年時,蘇聯的很多雜誌在東德被禁止發行。這也是東德看起來沒有東歐其他國家那麼震蕩的另一個原因。
但作為東方陣營一員,身處地緣連鎖政治風暴的漩渦之中,東德不可能完全超脫在外。1989年4月份東德基督教團體也向政府提出了改革要求,好多地方發生了小規模抗議活動。無論東德政府防範多麼嚴密,架不住周邊國家一個接一個劇變;東德政府也想不到,震蕩的導火索不一定來自內部。
1989年5月初,匈牙利拆除了它與奧地利邊界上的防禦工事,東德人向來有到匈牙利旅遊消夏的習慣,聽說匈奧邊境管制放鬆,大量東德人湧向匈牙利邊境,試圖從那裡進入西方,邊境地區布滿了東德人的營地。到9月初匈牙利政府宣布開放它與奧地利邊界,不再管制東德人越境,東德人從那裡源源不斷通過奧地利湧進西德邊界,這是自柏林圍牆築起來之後東德首次出現大規模偷渡潮。西德老百姓聽說大量東德人進入邊境,舉著歡迎標語帶著禮物前來慰問,這又激勵了越來越多東德人越境,還有很多人借道捷克、波蘭往西方逃跑,演變成東德政府的一個危機事件。
在偷渡大潮的鼓舞下,國內的抗議規模日益壯大,但以昂納克為首的執政黨統一社會黨中的強硬派不打算做任何讓步。當年10月7日是東德建國40周年的紀念日,戈巴契夫前來參加慶典,他與昂納克並肩站在臺上檢閱了遊行隊伍。戈巴契夫聽完昂納克對時局的看法,不支持他的強硬路線,希望東德官方採納抗議者的要求,還暗示昂納克從年齡和健康角度,考慮一下是否應該退休。
東德政府長期以來把蘇聯當作解決危機的靠山,當時也希望獲得蘇聯支持渡過難關。沒想到戈巴契夫這席話不但在黨內引起震動,而且使統一社會黨的內部矛盾公開化。秉承著多年來追隨「老大哥」的傳統,強硬派迅速失勢。10月18日昂納克即以健康為由辭去了一切職務,時年52歲的國務委員會副主席克倫茨接任了昂納克的黨政職務。
雖說兩德統一主要取決於地緣政治演變和外部大國的態度,但無疑蘇聯的態度佔據最大分量,戈巴契夫起到的作用又遠超英美法等國家的領導人。到這個時候,兩德統一的沉重大門才開始緩緩打開,遞交鑰匙的正是戈巴契夫。當然戈巴契夫的言行並非刻意為之,他並不知道自己正在無意中促成兩德統一,克倫茨上任後很快訪問了莫斯科,為消除外界的傳言,兩國元首還共同宣布:「德國統一問題不在議程之內」。
邁向統一之路
為了防堵東德人借道鄰國逃往西德,東德政府此前曾頒發了旅行禁令。克倫茨上臺後於1989年10月27日宣布解除禁令,表示那些已經逃到西德的公民,政府對他們實行大赦。官方對逃跑者的宣傳口徑從之前的「不值得為他們流一滴眼淚」,改變為「歡迎重歸祖國」。克倫茨開始組織與抗議者們對話,對方也提出了更多要求。
11月9日政府新聞發布會上,有記者問:「既然旅行禁令已經解除,柏林圍牆還有什麼意義?」發言人沙彼夫斯基有點不耐煩地回道:「柏林圍牆將繼續存在,因為多少還有點用,當然以前的用處現在已經沒有了」。結果他的話的其他成分沒人關注,但「現在已經沒有用了」被截取出來四處傳播,在東西德引起一片沸騰。
當天晚上柏林圍牆兩邊就聚集起數以萬計的人,有的人爬到牆頭開香檳,有的在牆邊跳舞,人們從柏林圍牆各個出入口進進出出,守衛的士兵也不加幹涉,不檢查證件,柏林圍牆已經形同虛設。克倫茨政府設想,反正事情發展到這步,國民都渴望跑到牆那邊去看看,也無法阻止,乾脆滿足大家「涉足禁區」的好奇心,逛一逛就回來好好過日子。
柏林圍牆開放之初出現了世界罕見的盛況,百萬計的東德人聞訊後開著自己的汽車,帶著一家老小要過牆去看看西柏林,兩德之間的每條公路上都出現了嚴重擁堵。西德政府給每一位入境參觀的東德人發放100西德馬克作為「一日遊」的費用,西柏林大街小巷和商店裡擠滿了好奇的東德遊客。經過初期狂喜之後西柏林市民和商家開始有所抱怨,他們的東德同胞多數捨不得花掉那100馬克(也買不了幾樣東西),只是站在街邊和商店裡圍觀。
大多數人確實「一日遊」之後就回來了,但事態發展又超出了東德政府的預想,仍然有成千上萬的人趁此機會滯留西德。接下來三個月,平均每天有2000多人一去不歸,這樣下去一年就會多達百萬人,兩個德國都吃不消,迫切需要找到解決方案。
柏林圍牆倒塌後激起了兩德統一的呼聲,東德反對派的口號從「我們是人民」轉變為「我們是一個民族」。1989年11月28日西德總理科爾抓住機會提出《消除德國和歐洲分裂的十點計劃》,希望兩德擴大合作以期實現最終統一,但沒有給出時間表。科爾的計劃剛提出來時,在內部遭到反對派質疑,認為這是否太過匆忙;東德和蘇聯也表示這個事兒還不著急討論,西德的英美法盟友也持猶疑態度。所以12月19日科爾前往德勒斯登與東德總理莫德羅會晤,雙方只籤訂了合作條約。直到1990年1月中旬莫德羅仍然說:「兩德統一的問題提不到日程上」。
然而形勢比人強,東方陣營的內部危機迅速加重,西德外交上主動出擊,轉機很快就出現了。1990年1月底莫德羅訪問莫斯科,戈巴契夫已改變態度,說自己原則上不反對德國統一。東德政府感到如果再不正視統一議題,將在國內外陷入孤立,莫德羅才提出了自己的《通往德國統一道路的方案》。2月份科爾前往莫斯科,戈巴契夫被國內危機折騰得焦頭爛額,他期望德國提供援助,拯救蘇聯瀕臨崩潰的經濟和財政,明確表態蘇聯願意接受一個統一的德國。
1990年10月3日晚,國會大廈前慶祝德國統一的人們。
發展到3月份,東德政府原來設想的「涉足禁區」實驗宣告失敗,幾個月來數以百萬的東德人前往西柏林參觀的結果反而促使民間一邊倒地偏向西德,莫德羅領導的政府也撐不下去了。3月18日,東德的基督教民主聯盟、德國社會聯盟、民主覺醒黨三個對統一呼聲最高的右翼黨派組建了新一屆政府,立即與西德積極商討統一事宜。
既然東德和蘇聯已完全接受統一,西德政府立即牽頭對西方盟友展開遊說,東西德代表與蘇、美、英、法代表5月在波恩舉行「2+4外長會議」,商討德國統一後的國內和國際政治安排。基本問題達成共識後,8月31日兩德在柏林舉行了《統一條約》籤字儀式。9月12日最後一次「2+4外長會議」在莫斯科結束,直接相關的四大國一致聲明支持德國統一,尊重其統一後的主權完整,蘇聯甚至表示不反對統一後的德國留在北約組織。就連與德國統一不相關的另一個大國,即聯合國五個常任理事國之一的中國,也宣布樂見德國的統一。
10月3日,根據西德的《基本法》第23條,東部地區梅克倫堡-波美拉尼亞、布蘭登堡、薩克森-安哈特、圖林根、薩克林等五個州加入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實際上從這天開始,東德已經瓦解。
統一後依然路漫漫
當兩德統一的可能性擺到政治家面前時,原本可以有幾種方案,實際發生的最終方案其實是西德合併了東德,東德從歷史舞臺上消亡。這並非東德政府所期望的結局,也不是西德政府刻意為之。
東德各種發展指標令蘇東陣營其他國家羨慕不已,稱之為「經濟奇蹟」。1988年時東德99%的家庭擁有洗衣機、電冰箱,96%的家庭擁有電視,52%的家庭擁有小轎車。東德人均所消費的肉類、雞蛋和乳製品甚至超過西德。幾乎每個工作的人都有鐵飯碗,國家向他們發放租金廉價的住房,學校和醫院的設施也堪稱完備,人們不需要為教育與醫療過多操心。
東德是純粹的計劃經濟,人們雖然不太缺錢,基本生活資料也算豐足,可有錢也找不到地方花銷,因為沒有市場經濟,社會上的商品和服務過於匱乏。比如東德人肉蛋奶上的消耗量之所以超過西德,原因是政府對基本生活物資給予補貼,價格相當便宜,但可供選擇的其他副食品與蔬菜水果實在太少。東德沒有波蘭、匈牙利等國長期排隊購買麵包、牛奶的現象,香蕉、橘子、咖啡等商品都屬於稀罕物,國營商店只要弄來一批瞬間一搶而光。有時候想獲得基本生活資料之外的產品,還需要有點「人脈」,非官方的「地下經濟」十分繁榮。
儘管接受過西德以及西方國家很多援助,進入上世紀80年代,根據東德的經濟增長形勢,財政收入早就無法應付日益沉重的政府開支和福利建設,國企和事業單位普遍虧損,政府背負上3000多億馬克的巨債。環境汙染與基礎設施破敗問題在東德相當突出,工廠每天排出難聞的煙霧,河流中飽含工業排放的有毒物質,公路坑窪不平,有些地方還是石頭路,城市建築大量的外牆脫落。
與西德比較時,東德的「經濟奇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20世紀八十年代西德已經是西歐的經濟引擎,1989年時西德GDP總量是排在美國、日本之後世界第三大經濟體。擠入世界最發達國家行列,各種發展指標已達到飽和程度,西德馬克是歐洲最有價值的硬通貨。
兩德統一是和平的、順利的,不過因為進程太快也留下了諸多隱患。德國沒有為統一流淌鮮血,但它流淌的是金錢。經歷了統一初期的喜悅,西德人發現科爾總理低估了西德為統一付出的巨大經濟代價。首先是西德承攬下整個東德基礎設施建設以及債務與福利,為此向個人和企業增加了稅收;每年西德要向東德轉移支付的資金相當於GDP的3%-4%。至統一二十周年之際,西德為統一付出的經濟代價約為近2萬億美元。
東德人原本希望像西德同胞那樣儘快過上高水平的生活,可幾十年的鴻溝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填平?統一半年之後,東部各種基礎設施得以大規模翻新,市場上商品的豐富令人眼花繚亂,但原有經濟體系崩塌,企業大面積倒閉,失業人口多達三四百萬。東部的經濟水平、人們的思維,都遠遠落後於西部,糟糕的投資環境並沒迎來大規模的資本流入。相反,由於工作機會的減少,年輕人和專業人士大量流向西德,東西部發展水平的差距到今天仍未抹平。
統一10周年之後,莫德羅在他的回憶錄中說:「除了這條道路,當時是否還有其他選擇?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如果首先確保一個民主改革的民主德國的穩定,而後經由邦聯途徑達到統一,道路雖然漫長一些,但可以使東德公民免受許多現時面臨的艱難。」
莫德羅的想法太過理想化,願景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兩德分立四十年,雙方在軟硬實力方面的巨大差距,導致統一進程中東德缺乏談判籌碼,最終只能走向西德合併東德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