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琪洲
「新意」這東西絕大部分來自未知的發現,運氣佔了大頭,不能期望於靠努力就能獲得。少許的聰明人,在文學領域探尋得實現新意的另一途徑——他們巧妙地將時空揉碎打亂,將已知的存在與內心的想像重組,造就一個詭譎怪誕的世界,這便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
哥倫比亞已故的文學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是當代該流派的執牛耳者,其主要作品對中國改革開放後湧現的一批作家產生過深遠影響。比如,同樣以「魔幻現實」聞名而斬獲諾獎的莫言就曾在訪談中提到,創建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馬爾克斯帶給了自己重要啟發。
筆者以為,莫言指出的「文學領地」概念,應看作魔幻現實主義作品的一大特點,是「魔幻現實」中的「現實」。這個領地是孕育思想的領地,是獨有的,鮮明的,也是狹小的。
其實,駐步於文學歷史的長廊,我們只需稍稍踮起腳尖,便能清晰看到莫言身後的中國山東高密,看到馬爾克斯身後的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甚至在更遠處看到塞萬提斯身後的西班牙拉曼卻,發現那些天馬行空的文字都萌發於自家的土地上。大師們只有牢牢佔據著各自的地盤,他們豐盈的想像才不至於信馬由韁。因此,有沒有這個「文學領地」,確如《百年孤獨》《玉米人》等同《天方夜譚》的區別所在。
值得指出的是,領地不是魔幻現實主義的專享。僅中國而言,閉上眼睛馬上能想到一位背靠大好山水且名氣大得不得了的作家——沈從文,他卻一點也不「魔幻」。這人無需想像,用純真的現實加些湘西地區的自然,輕鬆勾勒出一個想要的世外桃源。這裡,我們對此不作過多討論。
我們談一談魔幻現實主義流派的經典作品。
首先,來看《百年孤獨》。紐約時報對它的評價是:《創世記》之後首部值得全人類閱讀的文學巨著。可以確認的一點是,在世界範圍內眾多文學愛好者心目中,它擁有著最讓人著迷的開頭——「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是偉大作家馬爾克斯的首創!是的,未來、過去與現在三個時態巧妙自然地交織在一個句子裡,初讀之下甚至難以覺察,醒悟時已掉入那精心設下的「陷阱」。你不得不牽掛,不得不思考,若是一切命中注定,「冰塊」又是什麼,能讓人在生死之際還念念不忘?這恰是強烈的閱讀欲望。
《百年孤獨》描述的是小鎮馬孔多從誕生到毀滅的百年興衰,演繹了布恩迪亞家族連續七代人無法掙脫揮之不去的深沉「孤獨」。由於小說大量融入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全篇真實與虛幻混入,思維格局壯闊宏大,若是讀的太深,甚至會陷入那似是而非、似有而無的世界難以自拔,使閱讀者成為懷疑論者。
《百年孤獨》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扛鼎之作,某種程度上這部鴻篇巨著的誕生,真正在世界文壇定義了這個流派。從此以後,馬爾克斯驚豔的筆法迎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崇拜者和模仿者。
「我搏鬥了20年,終於可以離開他了,但我覺得我現在也終於可以靠近他了,因為我把中國的魔幻素材處理得和他不一樣,這個過程是如此的痛苦也如此的漫長。」——完成著作《蛙》以後,馬爾克斯最大牌的「粉絲」莫言有了如上的感悟。
其實,莫言大可不必如此自謙。莫言的創作如他所言受到馬爾克斯很大的影響,但若把魔幻現實主義的中外兩支作細緻比較,似乎最初的源頭處就註定了兩者間的不同。
從作品出發。《蛙》是筆者求學期間在回鄉的火車上一氣呵成讀完的。途中,遇到了一位去張家界旅遊的異國美人,她睡在我對面的床上,金髮碧眼,體態婀娜,長相秀麗,能說幾句標準的普通話,年少的我卻不曾敢多打量幾眼。
多年以後,再次翻看《蛙》的篇章,恍然覺得這部作品就如同那位外國友人,其中魔幻的東西只是幾句她會說的中國話而已。
《蛙》是一部現實遠大於魔幻的作品,一部有著清晰目的的作品。所謂的魔幻,無非是當中人物如萬心、萬足、陳鼻等皆以器官為名,無非是「蛙」「娃」「媧」間玩的諧音,無非是無以充飢以「煤」為食類的誇張描寫。而它顯而易見的內核確是作者對生命繁衍傳承的無限敬畏及深度思考。
在這裡,幾乎能認定一個事實:中國人從來都知道魔幻不是真的。中國作家也從來只把魔幻當作工具,並且他們小心翼翼地著墨於此,害怕這美麗的迷霧遮蓋住其下需要表達的真義。
其實,追溯至遙遠的時代,我們就是異常客觀的民族。中國人崇拜祖先,卻從未被巫師統治過。在幾千年漫長的歷史上,我們所有的「神」皆是由人成神。
那麼,中國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究竟是怎麼回事?筆者以為,莫言等作家的「魔幻」手法與其說是繼承了馬爾克斯,不如說更多地繼承了他們遙遠的中國前輩。就像《紅樓夢》前必先寫下「木石前盟」,如同《水滸》開篇定要讓洪太尉放走魔君「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切的魔幻都是引子,引人入勝的引子。
大宗師馬爾克斯的作品,如《百年孤獨》裡的魔幻是否也是引子?答案是否定的。馬爾克斯自己曾說過:「人們說我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家,但實際上我所有的作品中沒有哪一個句子是沒有現實依據的。」這裡的魔幻與現實是不可分割的,已融為一體,真假難辨。就像作者所處的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在西方外來文明的屢次衝擊下已然重塑,百年滄桑巨變,他們的過去與現實都是混沌的。《百年孤獨》裡有一句非常經典的話——「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足見作者本人面對這種歷史大變遷的無力與茫然。
文章最後,做個總結。其一,魔幻現實主義流派,是站在「文學領地」上的想像派。其二,該流派中外兩個分支有著本質區別,外國「魔幻」是現實的另一種表達,中國「魔幻」更多的是「外殼」,是手法。就像卡夫卡變成蟲子後可以再也變不回來,而莊子變成了蝴蝶,他一定會在夢裡高呼:「快喚醒我吧!老夫還要給你講天地,講大道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