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澤薩拉馬戈(1922-2010)是葡萄牙當代最傑出的作家,1998 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是葡萄牙迄今唯一摘此桂冠的作家。
善於運用想像力、同情心和反諷所維繫的寓言,讓讀者把握到捉摸不定的現實,是其鮮明的寫作風格。
薩拉馬戈所處的20世紀,曾是災難題材文學盛行的年代,這其中不乏諸多傳世經典。
從英國作家的威廉·戈爾丁的《蠅王》到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從加繆的《鼠疫》再到薩拉馬戈的《失明症漫記》,將戰爭,瘟疫等天災人禍設定為文學背景的作品不勝枚舉。
而薩拉馬戈的《失明症漫記》又以其對人性刻畫之深刻,對現實隱喻之強烈,在同類作品中絕塵而出,成為震動世界文壇的絕作。
英國《泰晤士報》曾讚譽其為「當今世界最卓越的一部作品」。
試想如果有一天,失明成為一種傳染病,所有人都患上失明症,世界變成人間煉獄,我們在其中該如何生存呢?
《失明症漫記》講述的正是這樣一個荒誕卻又無比真實的故事:
一名司機在等紅綠燈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失明了,他絕望地喊著:我瞎了!我瞎了!
但他的眼睛看上去清晰明亮,與正常人毫無二致。一位路人送司機回家,結果他也失明了,隨後眼科醫生也失明了,就這樣失明症在整個城市蔓延。
失明症患者被集中到精神病院隔離,但是在這個盲人王國裡,眼科醫生的妻子卻是唯一沒有失明的人,她看見了所有的惡行和善意,忍受著比失明更絕望的處境,並最終殺死了盲人暴徒首領,帶領一群盲人逃離了精神病院。
薩拉馬戈用這個故事呈現了災難面前人性的全景,表達了「人一半是冷漠無情,一半是卑鄙邪惡」的主題,毫不留情的鞭笞了人性之惡,也毫不吝嗇的讚揚了人性之美。
他人即地獄
薩特在戲劇《禁閉》中藉由主人公加爾森之口,說出「他人即是地獄」的主題,而薩拉馬戈則用《失明症漫記》描寫了一個擴大版的「禁閉」,說明了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被破壞失衡後,人與人只能互為地獄。
提起地獄,你們會想到硫磺、火刑、烤架……啊,真是莫大的玩笑!何必用 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薩特《禁閉》
在《失明症漫記》中,讀者可以時時看到「他人即地獄」的戲劇情景。
當司機成為第一個患上失明症的人以後,相對於所有沒有失明的人,相對於整個社會,他就是別人的地獄。他在不知不覺中就將失明症傳染給了同他接觸的每一個人,讓整個城市陷入了空前的災難,不可避免的成為了「罪人」。
偷車賊將司機送回家,順手偷走了司機的車,轉眼他就失明了。第一個失明的司機和第二個失明的偷車賊之間水火不容,形成了互為地獄的關係。
偷車賊認為自己出於好心送司機回家,司機卻將失明症傳染給他,不免有些恩將仇報的怨恨;司機卻認為偷車賊不懷好意,真正的目的是偷車,而非送他回家,不免有些趁火打劫的的意味。
這種矛盾是一個死結,他們不免要陷入黑澤明所營造的「羅生門」,在無休止的各自辯解中,讓真相變得撲朔迷離。
如果這些關係都還不夠明顯的話,那麼盲人暴徒統治者與普通盲人的關係,則將「他人即地獄」展現的淋漓盡致。在盲人王國裡,法律和道德所維繫的現代社會秩序被徹底粉粹,取而代之的是用暴力構建的「新秩序」。
盲人暴徒們依靠手中的武器為所欲為,他們搶奪糧食,搜刮財產,隨意殺戮,成為了邪惡世界的國王。他們用糧食和水要挾普通盲人獻上「女人」,以滿足他們的獸慾。
而手無寸鐵,一盤散沙的普通盲人們,只能忍辱偷生,任由暴徒們欺凌侮辱。盲人暴徒成為了普通盲人們的噩夢,是後者無窮無盡的地獄。
盲人是未盲人的地獄,盲人是盲人的地獄,盲人暴徒是普通盲人的地獄,薩拉馬戈通過這三種關係表達了存在主義「他人即地獄」的主題。
這一切如同古希臘哲學普羅泰戈拉所言:「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被破壞,萬事萬物的尺度也隨之消亡,人與人只能陷入「他人即地獄」的惡性循環。
災難面前,人有尊嚴嗎?
書中置身於現代文明中的每一個人,在他們失明前都遵循著社會秩序,雖然這種遵循並非都是出自內心,但至少在形式上,大眾依然服膺於法律和道德的約束。
但是,當所有人都成為了目不識物的瞎子,物理的盲演變為靈魂的失明,善惡的界限開始模糊,直至消失,精神病院隔離區瞬間淪喪為人間煉獄。
災難構成的生存威脅足以讓人喪失尊嚴,退化到史前文明。既然大家都看不見,那麼做任何事自然都不會被注視。所以很多人一步步將羞恥感這層外衣褪下,心安理得接受醜行。
於是,人們開始回到茹毛飲血的世紀,群居生活,結隊覓食,人人可以隨意交媾,不穿衣服,不洗澡。
甚至任由同伴的屍體腐爛,不安葬不禱告,這已經不是失明了,而是精神的死亡,除了四肢直立行走和語言以外,他們和動物已然沒有任何區別。
但是,在這汙濁的世界裡,醫生還死命維持著奄奄一息的人類尊嚴,顯得悲壯又偉大。
書中描寫了一個很動人的情節,當眾人像野獸一樣隨時隨地排洩自己的糞便,屋子裡已經變成了一個糞池的時候,醫生艱難的摸索著找到了廁所門,他要用人類的排洩這一卑汙的行為來維持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看起來很諷刺,實際上很偉大,因為這是地獄之中,人類無聲的反抗和掙扎——不願淪為野獸的反抗。
他弓著兩條腿,扶住拖在令人作嘔的地上的褲子,感到一陣心酸,世上的不幸莫過於此,盲人,盲人,盲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悄悄地哭起來。他試探著走了幾步,碰到了前面的牆上,伸出一隻胳膊,伸出另一隻胳膊,終於找到了廁所的門。——《失明症漫記》
書中還有一個情節同樣呼應著醫生維持尊嚴的堅持,他因為看不見而錯上了「戴墨鏡姑娘」的床,並與其結合,醒悟之後立便即羞愧。
當妻子出於哀憐,表示他可以留在那的時候,他卻說:「不,我要到我們的床上去。」
醫生並未喪失對愛情的信仰,人類的羞恥心和愧疚感讓他選擇回到自己床上,這與那些荒淫墮落,發散獸慾的盲人形成了對比。
薩拉馬戈通過描寫醫生的這兩個細節,讓讀者悲嘆災難毀滅尊嚴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動於醫生維持尊嚴的壯舉。
英國詩人柯爾律治在詩裡這樣說道:「倘若人不升空成為天使,毫無疑問,他將下沉成為魔鬼。」毫無疑問,在《失明症漫記》裡,醫生固執得維護著作為人的尊嚴,正是為了喚醒人性,使自己不至於下沉為魔鬼。
現實呼喚正義
「在瞎子的世界裡,誰有一隻眼睛誰就是國王。」而醫生的妻子就是這樣一個在盲人王國裡雙目健全的人。
這並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作為唯一看得見的人,醫生的妻子要麼選擇和那些盲人暴徒一樣,搖身一變為統治者,壓榨盤剝,讓所有人成為自己的奴隸;要麼就保持自己善良仁慈的本性,儘自己所能幫助那些盲人。
她選擇了後者,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一旦選擇仁慈善良,意味著承擔責任。她之所以假冒盲人進入精神病院,是為了照顧自己的醫生丈夫,現在她要照顧的不僅是丈夫,而是所有值得她照顧的盲人。
對於這一點,她有著清醒的認識,如同她自己所說:「至少會變成大家的女僕, 甚至也許會成為一些人的奴隸。」
要知道在這個盲人國度裡,最不幸的恰恰是看得見的醫生妻子,正因為她看得見,所以她不得不忍受盲人看不見的事情,忍受更多的痛苦。
她不得不眼睜睜看見一群逃生的盲人被士兵槍殺;她不得不忍受一群盲人在自己眼前隨意排洩;她不得不眼睜睜看見同伴被盲人暴徒姦淫虐待而死;甚至,她不得不看見丈夫走錯床鋪與人交媾。
但她的良知和正義並不因為看到這些而喪失,就像她要求士兵送來鐵鍬掩埋盲人的屍體一樣,當她喊出那句「一定會再生」,她的內心就已經有了目標:「維護正義,帶他們走出去。」
於是她不再沉默,用一把剪刀終結了姦淫殘暴的盲人暴徒首領,「帶墨鏡的姑娘」一把火燒了盲人暴徒的營房,一群盲人在醫生妻子的帶領下逃出了精神病院......
在一片煉獄裡,鬼魅叢生,所有人都對暴行逆來順受,在絕望中麻木不仁,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只有醫生妻子選擇反抗,彰顯正義的力量,用她健全的雙眼為大家帶來光明。
薩拉馬戈不愧為文學巨匠,他親手策劃了一場人間慘劇,讓我們跟隨書中的盲人一起陷入身體和靈魂的雙重絕境,讓我們充分感受到了災難中人是如何喪失人性,淪為走獸的。
當我們也以為世界就這樣衰亡的時候,他又鬼斧神差地讓醫生妻子這一正義和希望的化身出現,讓她帶領盲人們走出精神病院,也帶領我們走出悲哀與絕望,無異於讓我們接受了一場靈魂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