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李莊無集鎮,也不叫李莊,江對岸倒是有根「裡樁」,計程的。
後,相傳有李氏兄弟在此打漁、繁衍,形成漁村,叫李家村。
此處沙灘好停船,夜宿的船漸漸增多。岸邊有一龍王廟,廟主李氏姑為船工燒水遞茶,縫衣補衫,提供食宿服務,熱情周到,漸次人多了起來,各種商業活動也慢慢興起,這也是最為原始的供需關係了。後李家村改名李家莊,與江對岸的「裡樁」混音,得名李莊。
李莊的日子其實是在夜裡。
夕陽的餘暉懶懶漸隱,江面霞光消退,逆水、順流的船,收帆盤纖,掛橈點篙,拋纜系樁,一列排在李莊的碼頭,李莊的一天,才算真正開始,是謂夜以繼日也!
船紛紛靠岸,賣煙的賣酒的、賣瓜子花生豆腐乾的,吆喝著擁過去又擁過來,像黃昏時分空中上下聚散翻飛覓蟲的鳥群;岸邊茶棚的么師扯開喉嚨:水開了好泡茶,好茶開水泡喲~哦~餵;河邊挑夫三三兩兩,有定約的開始忙碌、沒約定的開始尋活。
也有計算好行期到河邊來尋人的。船上哥弟曠日久,居家婦少枕邊人,水碼頭多露水夫妻。能敷家用的,半邊暖床待一人,不然呢,走了張三留李四。江湖規矩江湖行,各行各業為謀生。
若從對岸望來,北岸已經更深霧重,而南岸李莊的夜輝才大放光明,依稀的人聲和絲竹之音遠遠傳來,可辨《蓮花落》、《鬧五更》,讓人心裡痒痒難捱,忍不住要罵一聲「狗日的梭葉子些」!
李莊只有舟楫之利,無車馬之便,貨物騰挪,人員周轉,全在碼頭集散。長江水道,李莊上至宜賓下到南溪,都是六十裡水路,只有因洪水而停航,絕無水枯而斷流,一年四季無大礙。
宜賓下行船隻,解纜開航約五、六公裡,便要過一險要處,人稱太子石。
這太子石在枯水季高出江面三、五丈,周圍二十餘丈,方形,四稜被江水衝刷而圓,頂斜平,像是造物不用心,拈來隨手斜放在江心。江面在此突然左甩拐了個九十度的大彎,順水船只得順流靠右,而右邊江岸一排順江而立的嶙峋石樑,又突兀切到江中佔據大半江面,與太子石相峙形成鬼門關,航道因此逼仄且流急。洪水季水沒石頂,形成大漩渦。南廣河氣勢洶洶成丁字形直衝出來入長江,在這裡被石樑抵擋,水流被遏,浪滔不翻卻成鼓湧,水流紊亂行船更多兇險,此處多有船難發生,不是撞上太子石就是掛邊石樑,打爛的船,漂沉的貨,淹死的人,不計其數。
那排石樑叫龍脊,據說是哪吒三太子在太子石上剔肉還母剔骨還父後剩下的脊梁骨,此地還有陳塘關、南廣河,哪吒廟、翠屏山等地名,似乎都與哪吒三太子有關。不知是因這些地名而入小說還是因為有小說而後起這些地名蹭熱度,引來眾多臺灣拜中壇元帥的信徒。他們依夢在大陸遍尋中壇元帥的祖庭道場,其中一支人馬尋到宜賓,覺得與夢中場景吻合,便捐了不少錢在翠屏山再塑金身重修廟宇,燒香膜拜,絡繹不絕。
有此特殊水勢航情,宜賓出港舟楫,若非晨霧散盡不敢開航,再因裝船等原因開航較遲的,只能到李莊過夜,而李莊,漸成宜賓門戶第一站也!
南溪上溯,燒雞背這個灘口水淺浪急,綿延幾裡,拉縴掙灘,要折騰半天。
此處江流也是拐了個大彎,一岸是山,徑流偏偏斜斜順山勢奔流,水急,一岸是遍布的大大小小鵝卵石,寬處有幾百米,水松,此即燒雞背的灘。縴夫高一腳矮一腳在鵝卵石上找著力點,很疲人。
任大爺當年拉縴過灘,走的是瞌睡壩,掙的灘叫掛弓灘。那瞌睡壩,沒有燒雞背那麼長,也讓人走得瞌睡呵欠,那灘沒有燒雞背流急,也需要幾個人合力前俯身與地平,方可挪動腳步一二。不敢想像,若真到了燒雞背,那又是何等不堪景象。
船到李莊已是上不沾天下不落地時分,宿李莊也是不二選擇。
如是這般,上下水的船隻都必靠李莊,盡得地利的小小碼頭焉有不發達之理?
慢慢地也是不可遏止地,李莊一日一日豐盈起來,小小村落竟不至數十年便成一規整市鎮,沿河一條通衢,與通衢相接有數條石板長街自江邊直至山野田園,長街之間又有無數小巷相連,瓦舍井然、木樓橫列,自是夜夜燈火輝煌,茶樓酒肆林立,多消遣去處,可喝茶可看戲,可喝酒可打牌,紅男綠女穿梭其間,光膀子的船工、頭髮抹香油的曖昧女子,他們之間就演繹出無數大致可猜想的故事,不比現在卡拉OK按摩房的樂子少。
傍晚時分,若看見一群塗脂抹粉的女子站在碼頭上張望,人們也就知道,該有哪一艘船隻快到了,卸貨的力夫也陸續扛著扁擔圍了過來,店家也就開始切好大刀白肉、溫上自家陳釀等待一波上好的生意……
和中國任何水碼頭一樣,李莊以最古老的方式書寫著國人彼時的生態和情色,雖來來往往朝秦暮楚,但素樸而率真的情趣以及不奢不頹的生活抱負,維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動態平衡,一如江水之不急不緩不虧不盈,過往之人羈留回首,往往深嘆其豔桃凝膚不可辜負,美酒濃醪再無二遇也!無不懷念通夜酒語到天明的李莊日月。
當船夫們走下跳板,女子各尋舊好,一通打情罵俏是斷然不會少的,船夫或拿出從瀘州帶來的粉盒圓鏡,或掏出江安的鮮橙合江的荔枝,各各相擁走進酒肆,於是就有一陣推杯換盞、鶯鶯燕燕,真情有之,假意有之,這是常態。那些落寞地找不到舊主的姑娘,則斜眼挑眉地在各處尋覓落單的離人,或許兩情相悅,下一次新人也就成故人。最樂活的要算各家店主了,在煎炒烹炸之餘,踱出後廚,端著一盤油炸花生米來,和客人對酌,眼角眉梢都是滿足。
要說這李莊所處,面江而臥,背後則是連綿不絕的丘陵山巒,間有坡地田園,總是鬱鬱蔥蔥,氣候四季分明,不缺糧油果蔬,此地廣袤厚土生產花生甘蔗則是遠近聞名,而鎮上各家餐館則因地取材,使出各家手段,漸漸形成李莊特產之「一花二黃三白」。
一花即土產之花生也,所謂「二黃」則須仔細講來。
一黃為「黃粑」,以本地產之糯米,和豬油井鹽紅糖蒸熟後揉碎壓實,因口味需求,或以蕉葉或以筍殼包紮備用。其用亦簡單,或蒸或炸自有甜糯爽口、油滑順嫩之不同風味。最最重要的是,以蕉葉包裹之半成品黃粑,水手縴夫可隨身攜帶,常常作為途中夥食硬餐,抵得住飢餓侵襲抗得了疲勞傷身。因此,當李莊的上午開船之時,碼頭那些女子常常就拎著大大一包黃粑,送給即將離開的夜客,一是對昨夜香粉圓鏡之回饋,還別有知寒知暖、居家淑婦之情感表達。都言出門時時難,然有黃粑加持,昨夜情郎在來日艱險途中亦不至忍飢挨餓。終究說來,她們想告訴情郎的是,生活一事仍在李莊也!
彼時倡家,豈皮肉淺薄可喻之!
第二黃則黃辣丁是也。李莊段的江水豐腴清爽,流緩域闊,註定是魚類繁多之地,除江團甲魚、巖鯉翹嘴之名貴魚種外,最為常見與美味的非鯰魚、黃辣丁莫屬。尤其這黃辣丁,出水金黃燦然,力大無窮,顯出自然水域養大之天然魚類的力道與雄健,肉質鮮嫩無比,且無刺無鱗,既易於打理又易於啖食,李莊人對此傾注了萬般柔情,幻化出無數菜餚美味。
每日打漁船歸來,店家們即趨至碼頭各取所需,將活蹦亂跳之黃辣丁用竹籠棕兜裝回家來,或紅燒清蒸或酸菜熬製,花樣百出,出得鍋來香飄兩岸。此物最為滋補,蛋白含量極高,疲憊不堪船工每每到此,只需喝一罐白油黃辣丁香湯,頓時力氣再生,昂昂而立,而身邊女子也就料定這又將是一個翻雲覆雨的不凡夜晚,還在酒桌上就已經春心難抑,勸酒的聲音也開始發顫了……
記得當年在李莊遊蕩的時候,尚有三八館子的黃辣丁,廚師張二哥,江湖人稱張二乎(經常醉得二乎二乎的),傳承了他祖上燒黃辣丁的手藝,讓人一吃即忘乎所以,因此我總是懷疑張二乎之口碑,一定是忘乎所以之謬傳。但是隨著江水變化、兩岸風物變遷,黃辣丁是越來越少幾近於無了,這李莊黃辣丁眼看著就成了絕唱,吾輩之後再無此口福,常常讓人悵然不止!
李莊「三白」最為有名,白肉、白酒至今長盛不衰,而白糕一品,則風雨飄搖,亟需振拔,為此,本大爺將專文說此三白,此不贅也。
你道李莊只此幾樣稀罕物哉?謬也!
抗戰時期到李莊同濟大學的學生,為留芬飯店的獨門絕活魚香肉絲,爆炒豬肝夜不能寐,經年後還魂牽夢繞。有世界著名肝膽專家吳孟超者,當年即求學於此,至今回想那豬肝兒依然流涎不止……想必當年傅斯年、梁思成諸君,囊中羞澀自是很難常啖黃辣丁之類,但以魚香肉絲下飯、爆炒豬肝伴酒,也是不一般的愜意了!
想當年抗戰軍興,流落無地的一群君子學人,既有逃難的窘迫,難道也沒有一點尋覓安頓處所的奢求?今人猶記抗戰時期一十六字之電文:「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
此羅南陔之應允實全李莊之寬厚也!
因此之故,李莊人的秉性再也不為人小覷,不獨艱難歲月為國分憂,為民紓難,就是平時庸常之間,李莊人之藏於深山的憨厚,行走江湖的奔放也處處體現。喜遊人南來北往,納外不鄙己,厚內不薄客,不愧為萬裡長江之第一鎮也!
因地而聚人,因人而旺也。人居其間逍遙自在,神靈降也!
李莊有九宮十八廟,至今仍有遺存。李莊人有自己的生存技巧,但無一例外地秉承了敬天親人的傳統哲學遺韻,因而更具有一份性靈與從容,即便世事輪換迅疾,他們依然故我安之若泰。
若論其神靈福祉,豈能三言兩語可道盡?回到世俗煙火,倒有別樣滋味。此處大族人家祠堂,商會、會館隨處可見,昔同濟西遷至此,安頓之處便以廟宇堂倌居多,此書表不盡……
但見獨一小徑幽園亦可大書特書——
「江客來從幽逕入,羽流歸向小門敲。」這副對聯掛在李莊王爺廟後門,但我懷疑是張冠李戴了,王爺廟是供奉東海龍王敖廣的。何以張冠李戴?想來是歷次運動顛沛流離,人們把它搬來挪去的,苦了它們已經找不到自己的正宗所在。
從聯語內容表達還是傲人氣勢來看,應該是大宅深藏的通官府連江湖的非凡人家。雖徑幽門小,但無論你是江湖客還是經綸在腹的上仙人,必登門拜謁,可見主家雖小鎮安身,深院隱居,然名聲外揚,非同一般。此可見李莊雖小,斷然也少不了藏龍臥虎。
王爺廟後來成了革委會禮堂,放電影,看演出,開大會,都在這裡。當年任大爺我曾經在這裡登過臺,想來還是此生一件尷尬事。
一次,李莊區宣傳隊在這裡向人民群眾匯報演出,一個舞蹈缺人,臨時把老子這個在幕後拉二胡的弄去頂替。
吔,這算什麼?但為了工分,我扔下弓弦即粉墨登臺。結果,被臺下平時一起喝酒划拳的爛人些喝了倒彩,他們呱唧呱唧笑得前仰後合,後來他們說倒不是舞跳得不好,是讓他們意外,這麼低俗的一伙人,怎麼就有一個高雅的到了臺上呢。
此類撞大運式的尷尬,本大爺人生中還不止一次。
時過境遷啊又鬥換星移,今日李莊似乎沉默了!
從她的地理位置看,沒有特別的經濟發展條件和發展陸路交通的重要性必要性,所以,外面世界的熱鬧,似乎就沒李莊什麼事,而隨著水上交通的便利通暢,李莊不再是非靠不可的地方,李莊式微。
抬眼一觀,除了像平遙這樣的少數幾個地方,因為真的專家(參與其事的專家之一的羅哲文,是營造學社在李莊時,梁思成收的學徒)捨命相拼得以保護留存外,哪個所謂的古城古鎮不是因為窮而「古」的?李莊就是一個例子,在不幸與有幸之間掙扎!
因為地方經濟不好,不能匯入開發潮流,房子、街道沒錢修,李莊就在破敗中成了古鎮。現在李莊的蓆子巷、羊街,被打造成了憑弔的精品樣式,窮酸地硬撐著就有點滑稽。以前,李莊的民俗、民間活動繁多,年、節必有展現,那時農人莊戶的自然聚合,以此慶賀居所平安、生活順遂,不過已經隨時代進步而同步失去。現在所謂的恢復,比如逢年過節耍的草龍,車車燈、牛兒燈等還在鄉下轉悠,偶爾也有愛好者邀約座唱堂會等,但也如橘生南北,味已不同了。再後來,恐怕想尋個標本都難了。
曾經,我向一個當時在官的熟人建議過,把李莊恢復到四九年前的場景,江邊檣帆林立,船上可遊可住,鎮上恢復各行各業,打鐵賣糖,編席織網,遊人可互動,自己的作品可作為旅遊紀念品帶走,······
如是,李莊會是獨一無二的景區。
然鵝,雞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