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日晚上,這條二百來米的小巷子,比往常更加擁擠、嘈雜,一點也不像是要被關了的樣子。
「師大西門小吃街」與師大不過是一條街、幾步道的距離,上千名學生每天光顧此地。寬度不足兩米的街道,有著小吃攤、超市、服裝店、果蔬攤、美髮店和通信服務網點……總之,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找不到。
串串香店老闆正熟練地把穿好的肉丸、粉絲、油麥菜等等放進滾著高湯的鍋裡。熟了之後再裝進餐盒,遞給旁邊等候的小張。鍋裡冒著的蒸汽,混著食物的香,燻得人眼鏡上起了一層霧。每次來小吃街,小張都會先買上一份串串香,他把餐盒提到眼前,嘆了一口氣:「可惜也吃不了幾天了。」
小吃街要關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讓店家和食客都十分惶恐。這條負擔著幾百家商戶生計和命運的街道,終於在歷經無數次整改和停業之後宣布徹底關閉。
但至少此刻,小吃街的炊煙,在一日三餐之時升騰,未曾間斷。
「上貨去啦!」清晨的小吃街上,三輪摩託車在窄小的巷子裡慢慢穿行,車上滿載著新一天的生計。這是小吃街一天中最閒散安靜的時刻,大多數商戶都還沒開始營業,小吃街褪去洶湧的人群:簡易的搭棚和鐵板,一齊放在路邊的水桶和垃圾桶,剛剛被衝洗過的流著黑泥的地面……這樣的環境絕對算不上優越甚至乾淨,但即使是這樣,將近兩百家商戶仍在這裡謀生長達十二年之久。
隨著中午的到來,捲簾門紛紛打開。有人用掃帚打掃著自家店前的那一小塊過道,有人把準備好的食材一一擺上櫃檯。
十點二十三分,老劉家的鍋貼店開了門。幾張方桌,兩臺爐灶,一個鐵架子,就是老劉家的門面,和小吃街上的大多數商家一樣,這也是個開放式廚房。
「來一份裡脊玉米的,要醋。」鍋貼還沒出鍋,等待購買的食客就已經開始排隊了。「好嘞您等一下,馬上就好。」話音剛落,老劉掀開了餅鐺的蓋子,香氣瞬間充滿了這家不大的店。老劉把做好的鍋貼放到標著餡料的鐵盤裡,他身後,妻子正擀著麵皮包鍋貼,手中繁而不亂,工藝有條不紊。「每天包二十來斤肉,至於多少個,從來不數的。」妻子身邊兩米多高的鐵架子上,已經摞滿了乘著鍋貼的木簸箕。他們每天八點起床,和面洗菜剁肉調餡,到了十點多迎來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六年前,夫妻倆把孩子留在安徽老家,一起北上來到天津。「從姚村大隊那租了這個攤位,也會這門手藝,就幹了。」兩人剛一落腳就在小吃街上支起了攤子賣鍋貼。夫妻倆一算,這鍋「老城裡大餡鍋貼」竟然也賣了六年。
如今,租約不能續了,小吃街眼看就要關門,老劉倒也並不著急——夫妻倆早已在姚村禮賢裡租了房子,也不打算搬走。「地方也不是一下能找成的,」他們想先休整一番,再在學校周圍找個合適的店幹起來。對他們來說,生意在哪都是做,但不能待在學校門口這麼好的位置,他們的生意一定大不如前。要走,還真有點捨不得。
中午時分,下了課的學生們湧進了小吃街。這是西門小吃街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之一,美香的涼皮店也漸漸坐滿了人。
美香今年三十多歲,她不總是抬起頭招呼客人,只是一邊聽著手機裡錢到帳的的提示音,一邊專注地拌麵,臉上沒說什麼表情。有人說她是「冷麵西施」,冷麵賣涼麵,倒也應景。
店不大,只有三張小桌子,十多個塑料凳子。食客一個接一個的來,美香的涼皮也一份接一份的賣。隨著最後一個人用餐結束,美香的店又安靜下來。她走出用複合板和玻璃搭建的「廚房」,把桌子椅子都收拾的乾淨整潔,就靠在牆上,暫時休息一會。
「我是陝西榆林人。」美香說,她來天津十二年了,這個十二年前連普通話都得慢慢說才能聽得懂的女人,如今也學會了幾句天津方言。這座城市,記錄了她的事業,她的愛情,還有她的家庭——十二年前,美香在工廠裡遇到了比自己早兩年出來打工的小田,兩人是同鄉,日久生情就結了婚,之後也有了孩子。
「為了孩子,我也得好好幹活,努力掙錢。」。四年前,夫妻倆工作的工廠倒閉了,丈夫很快找到了新工作,美香則想著靠自己的手藝做點小買賣,「這條街上賣涼皮的店不少,我算來的晚的。」剛來的時候,有人故意說美香的店不好吃,美香也不在意,只是安安靜靜的幹自己的活,幾年下來,也積攢了不少忠實食客。
一家三口在小南河村泰澤東裡租了一套房子,「那邊不像姚村那麼繁華,又是十幾年前的老樓,房租還便宜點。」出來打工不容易,美香要把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
「原來不好過的日子,現在也好過點了。」過年之前,丈夫的工廠因為安全檢查而搬到了靜海縣,新廠房的房租還不到原來的三分之一,「現在也不用擔心有突擊檢查啦,老闆說等安定下來就給我們漲工資,能漲不少呢。」小田笑得憨憨的。
過兩年孩子就要上初中了,正是用錢的時候,學歷不高的他倆也沒法輔導孩子,只希望能多掙點錢,讓孩子吃得飽穿得暖。
小吃街徹底關閉的消息要是放在以前,美香肯定會為下一步的生活擔憂,「現在好啦,他工資也漲了,我也就不那麼憂心了。」美香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至於自己,她打算找個正規的小門臉,繼續賣她的「阿香涼皮」。
他們從小吃街開始的生活一直在漸漸變好。
看著奶站老闆忙的沒時間抬頭的身影,聽著雞蛋漢堡的叫賣聲,小吃街依然熱鬧,然而一家家服裝店貼出大甩賣的標語,讓人覺得西門真的到了尾聲。
「清倉狂甩!賣完回家不幹了!」梁新忠店門口貼著的A4紙很顯眼,店裡,每個衣架上都貼了張黃紙,上面用紅記號筆寫著數字——有的是30,有的是50,「反正也沒幾天了,多賣幾件是幾件,虧本就虧本吧。」他倚在躺椅上,抽著煙。
如果說老劉夫婦、美香都已經做好了打算,只是一切如舊的等著小吃街走向落幕的話,梁新忠則是迷茫、無奈,甚至是憤怒的。五年前他從老鄉手裡接下了這家店,之前沒做過買賣的他摸索了幾年才找到經營的門路,也是剛剛在小吃街站穩了腳跟,讓他再找地方,再幹個服裝店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不想折騰了「那又得白幹好幾年,穩穩噹噹的呆在這兒多好。」
雖說還沒做好之後的打算,但是梁新忠想賭一把,「要是31號之前衣服都賣完了,那我就走,要是沒賣完,哪怕4月1號就剩我一家店我也照常開門!我可不怕這個。」這個東北漢子很堅定,然而這堅定的眼神背後,也有他藏不住的慌張。
九點半了,老梁看店裡許久沒有客人光顧,就掐滅了煙,起身、關燈、拉閘,放下捲簾門上了鎖,騎上自己停在路邊的電動車往家走。路燈下,他的影子很長。
晚上十點半,街上的燈一盞一盞的熄了。
大勇停下了手裡的活,背著手走到小吃街門口,每一個入口都貼了有著「依法取締,永久關閉」字樣的通知。
短短幾行字,註定了小吃街只能關閉的結局。「你找好地了嗎?」是今天商戶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圍在一起看通知的他們詢問著彼此的去向,也盤算著自己的未來。此刻的小吃街竟有些悲涼。
大勇看完了通知,走回了自己的糕點店裡,還像剛才一樣往新烤好的泡芙裡擠奶油。他今天七點多就開了門,比以往都早,小吃街的日子還剩兩天了,他想在這條街上多呆一會兒「關門之後我們就各奔東西啦,不幹了不幹了。」這個操著一口東北口音的男人,打算去上海謀出路,這間幾個人合開的糕點店,他也只能留在回憶裡。
濱哥正在自己的水果店前把新上來的水果碼放整齊,在小吃街上賣了幾年水果,每樣果品一天能賣多少都早已爛熟於心,也不用擔心上多了貨賣不出去的窘境,保證都能賣出去,「在這待久了,學生們愛吃啥,我都知道。」至於往後的日子,他只說了句:「再說吧。」他想先休息休息,以後也不打算賣水果了。
「來的挺早呀!」對面賣乾貨的亞峰跟濱哥打了招呼,正把零食都拆開包裝倒進塑料盆裡,塑料盆重新蓄滿,亞峰的一天也開始了。收到上一條通知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找地方,這間「樂樂乾貨店」他會幹下去,準備挪到姚村開新店。
「也不知道會不會關,還是得做兩手準備。」一早來了便開始準備開門營業,他還沒來得及看街口新帖的通知,只希望能有轉機。「能不關嗎?」他問出了街上許多商家的心聲,一天天的相處,他們捨不得這裡的人情味。
小吃街在師大西門送走又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學生。商戶們的炊煙也許會再次升起,而「西門時代」,終會淹沒在歷史的洪流中,以沉默,等待與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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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高永航
圖|趙利楓
編輯|高永航
責任編輯 | 馬睿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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