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古代戲劇,大都是以一個主要人物的動作,作為全劇動作體系的核心。創作主旨靠其主體動作來體現,整個戲劇情節結構的安排,均受其主體動作的制約。所謂「只為一人寫戲」,即是此意。而作為獨立系統的人,其主體動作與外界他人的聯繫,無非是正向、反向與雙向三種形式。但是,不少戲劇並非單用一種形式,各出(折、幕或場)常是交替使用,這可謂之多向聯繫.即使都運用多向聯繫的不同戲劇,主要人物的主體動作也有主動與被動之分。試看《普羅米修斯被囚》與《竇娥冤》中主人公主體動作的區別,便可明確中西戲劇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之中,還出現過主動式多向聯繫運動與被動式多向聯繫運動。很難僅以某一種運動形式來判斷中西戲劇的優劣。《普羅米修斯》與《竇娥冤》的區別,主要表現在以下兩點:
第一,埃斯庫羅斯將主人公固定於一點,限制和束縛了他正向聯繫的主動性,關漢卿則賦予了主人公正向聯繫的活躍因素。《普羅米修斯被囚》是埃斯庫羅斯的悲劇代表作《普羅提亞》三部曲之一。戲一開場,那個作為氏族奴隸主貴族專制統治化身的萬神之主宙斯所派遣的忠實走狗權勢神與威力神,帶著鐵匠神兼火神赫淮斯託斯,將奴隸民主派的化身天神普羅米修斯押至徐西亞群山險峰斷崖受刑。主人公的手腳被緊緊釘於山崖,鋼鍥穿胸,儘管有滿腔悲憤,卻只能「巋然不動,仰天長嘆」。他所能以作用於其他人物的聯繫因素,諸如形體動作、語言文字等,由於形體固定,演出時又照實地表現,而非虛擬地表演,因而也就只能靠語言來表現其心情變化。
所以,在第二場中,作者只能通過他的獨白,他要眾神看看自己所受憂患的呼籲,對無窮辛酸經歷的呻吟唆嘆,對苦難的救星燦爛出現的渴望,轉而以洞知未來聊以自慰,處之泰然,極有層次地表現其心理活動的複雜性和可變性。然而,由於他被禁錮得猶如塑像(連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大聖還不如,大聖還能「手兒爬出」「搖搖掙掙」),他的主體動作只能以唯一表達工具即語言來體現。A→B式正向聯繫的廣泛性已被剝奪殆盡,只剩了單一的固定反射,正向聯繫的主動性被束縛為被動式反饋,不得不服從B→A式反向聯繫的制約。因此,其時他所表現的鬥爭精神無論是怎樣的堅強不屈,卻始終沒有衝破「忍受」的範圍,其單一少變的戲劇動作已使其韌性鬥爭精神籠罩了被動的陰影。
而《竇娥冤》中的竇娥則有所不同。在她被斬之前即「楔子」和前一二折戲中,已為她從B→A式反向聯繫運動過渡到A→B式正向聯繫運動莫定了基礎。「楔子」中的竇天章為科舉和還債而賣女,是將竇娥置於人生悲劇之途的前奏。對於年僅七歲的幼女而言,她唯一的反映,僅是「爹爹,你直下的撇下我孩兒去也」那一句不無怨恨之情的樸實話語,但已觸動了觀眾的同情之心。第一折中張驢兒父子的闖入竇家,無疑是竇娥悲劇命運的開端。流氓無賴逼婚的刺激,是她對婆婆應親的勸阻,對張驢兒強行拜堂的「推跌」,可謂她由濡弱善良走向決絕反抗的開始。
第二折中,張驢兒藥殺親父的自食惡果,是將竇娥推向悲劇極端的決定性關目,所激發的竇娥的戲劇動作則是寧肯「官休」而不願「私休」;而貪官汙吏的嚴刑拷打,使她發出了「怎麼的覆盆不照太陽暉」的質問,已經初步透出了對黑暗現實有所清醒認識的微光。儘管她出於對蔡婆的同情而屈打成招,但同時卻發出了決不放過「好色荒淫漏面賊」的堅強誓言。可以說,在楔子和前兩折戲中,主人公的主體動作,雖然以B→A式反向聯繫為主,但她從儒弱走向堅強,從任人宰割到敢於反抗鬥爭的軌跡卻歷歷鮮明。因為作者並沒有將她固定於一點,她完成主導動作的各種手段諸如形體動作、唱曲或賓白等都沒有受到限制和束縛,在虛擬化的表演中,即使在被毒打時,也能伴之以唱念科白,所以其戲劇動作運動方式不但有B→A式反向聯繫,也有A→B式正向聯繫,還有AB式雙向聯繫,屬於綜合式多向聯繫。
第二,竇娥被押赴刑場之後與普羅米修斯被釘於山崖之後的動作格局,確有主動與被動之別。後者因被釘住,其戲劇動作只能靠新登場角色的動作引發出來。推動並決定劇情發展的不是主人公的言行,而是其他角色對他的刺激。猶如一頭鎖在鐵籠之內失去自由的雄獅,其哀或怒吼,其巋然或撕咬,都是由籠外之人的挑逗或激怒所致。劇中這種對主人公的客觀刺激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河伯俄刻阿諾斯及其20個女兒組成的歌隊的同情詢問。乘奔飛車自空而來的河伯之女作為同是坦泰神的近親,同情普氏的不幸,請他細說「一切冤情」,普氏便述其幫助宙斯奪得神國統治權後,這位暴君「反而非把人類根除不可」,而普氏「獨敢拯救人群於災禍」,使其鬥爭精神建築在解放人類的基礎之上,突出其反抗精神的正義性質。
很明顯,沒有河伯之女的詢問所引發,便沒有普氏的反映,其戲劇動作是B→A式反向聯繫。而乘飛馬匆匆而來的俄刻阿諾斯的出場,使彼此一問一答的敘述性動作頓時變得緊張激烈。因為暴君宙斯奪權篡位時,曾迫使克洛諾斯把吞食於腹中的兒子俄刻阿諾斯吐出來重生,所以俄刻阿諾斯不敢反抗宙斯,又想對普氏盡同輩同族之情,於是便以「良朋」的身份前來勸說普氏與宙斯和解。俄刻阿諾斯的勸說,所引發的普氏語言動作,也是極有層次且步步激化的,是由反向式聯繫轉向雙向聯繫即AB式的.俄刻表示為之「奔命」,普氏則嘲其「勇敢」;俄刻勸其忍氣吞聲,聽天由命,自己為之擺脫「窘境」,普氏則回答「不必費神」;俄刻聲言要代其向宙斯求情,普氏則憤然拒絕,並以宙斯對待兩個造反者的實例,說明宙斯的頑固無情,極端殘忍;俄刻表白自己是一番深情厚誼,普氏則斥之為「愚蠢狂捐」。終於成為二者的唇槍舌戰。普氏的憤然「拒助」,顯示了他對統治者認識的清醒深刻,揭示了他矢志不渝鬥爭精神的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