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東西方的哲學都有將自己繁瑣化並推向窮途末路的傾向――面對這種傾向,智者往往付之一笑。中國的十三經,由於年代久遠、地位崇高,引出了連篇累牘浩如煙海的註解,越注越沒人懂。終於被
注得一塌糊塗,索性不求甚解,而今「手機簡訊國學」都有了。西洋哲學從修辭學、邏輯學開始建立語言的根基,早期的智者學派就有以詭辯混充哲人的習氣。而形上學的體系發展到康德是為頂峰,其體系之龐大複雜,讓我們這號稱有幾千年古代「哲學」的東方人智慧絕難理解――雖然形上學(metaphysics)是紮根於自然科學對世界認識的基礎上,但一個認識的過程,要劃出這麼多層次和體系,著實讓非專修哲學者望而咋舌。
馬克思是一個才高八鬥又下了多年苦功的人――大英圖書館的地板被他的椅子磨出一個小洞,早已傳為美談。所以,他面對整個屹立如山的形上學體系,並不發抖,反而經常諷刺挖苦幾句――最著名的莫過於那句「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進入20世紀以來,致力於改變世界的馬克思主義切切實實地改變了世界,而世界被哲學家們解釋來解釋去,世界依然故我。於是乎,「歐洲科學的危機」――其實也就是傳統哲學的危機――開始了。
但20世紀,思想家、大師們依舊層出不窮,而一切的思想家仍然愛把哲學思辨做為他們思想的主幹。哲學從科學範疇中脫離出來以後,也逐漸開闢出無數的新天地。哲學的大師們經常以文學家的面貌出現――他們不僅閃爍著智慧,更閃爍著光華,讓我們看到思想的威力和魅力。
吉爾・德勒茲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經歷和著述讓我們想到弗裡德裡希・尼採――這個被疾病折磨至瘋狂的人居然發出呼喚「超人」的呼號,並震撼了整個歐洲乃至人類。德勒茲於1995年跳樓自殺,此前多年他只有一片肺能夠工作,肺活量只有常人的1/8,後來更是肺功能完全停止,帶著人工呼吸器維持生命。然而他的著述,卻洋溢著生命的活力和躍動感。在傳統哲學那裡,「體系」和「建構」是關鍵詞;而在德勒茲這裡,「生成」和「運動」是生發點。他用富有生長力的「塊莖」比喻事物的各個元素:它們有自足的體系;它們充滿活力,從胚根吸取營養,由根須相互聯結;它們充滿張力,在不斷繁殖,不斷運動;這種生成性的運動,構成了我們所見的豐富繁複的世界。而世界具體的運行,則像是一部部大小各異的機械:自成體系,互成序列,盤根錯節而運轉。德勒茲的形象化語言,不僅使他的哲學明白易懂,生機蓬勃,也使他在有意無意間,進入文學的、詩性的範疇。
米歇爾・福柯則是另一種的風情。德勒茲不無調侃地說:「一位新的檔案學者已在城裡被任命。」福柯更像一位嚴謹的檔案研究者,一位冷峻的外科醫生,雖然在他筆下從來不缺乏內在湧動的激情,他仍然把他的創造力控制在感情堤壩的容許範圍內。他要以嚴格的考古學方法,從知識被生產的過程來定義它本身。以強大的資料儲備為基礎的福柯,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浩然正氣;而困在病弱的軀殼裡,德勒茲的靈魂,升騰著一股「扶搖而上九萬裡」的奔放之氣。德勒茲端起咖啡杯來評福柯,如彗木相撞,好戲必然在後頭。
我們不會失望。德勒茲之論福柯,其論固然精妙,我們也能從其中看出他的夫子自道來。福柯的知識考古,可以把我們習以為常的「知識」重新清算,深入到歷史的源頭去考鑑辨章,從而揭示很多被我們漠視的東西。而德勒茲緊緊抓住福柯的軌跡,強調那無數的「皺褶」――大腦皮層的皺褶、地層的皺褶――它們的翻轉、分裂、錯動,深入到國家權力機器的內部;皺褶之上是千座巍峨的高原,而遊牧民族自由地在其上活動。遊牧民的盤馬彎弓,鐵騎突進,都被德勒茲盡收眼底,包括他們的馬鐙、馬刺,這些微不足道但又實在地帶給他們力量的東西。這充沛的力量帶給他新的啟示,他於是像御風而行的列子一樣,自得地俯瞰這千座高原,打量這高原上的帳篷、民族、動植物、萬物的精靈。他同時又能伸能縮,能侵入小到塊莖、胚根的細微結構,大到法律、國家、民族的權力機械中去,自得地觀察它們每一處罅隙,並往往能窺視到,掩藏在威嚴的表面下不為人注意的深淵……從瘋癲到思考,從規訓到權力,在詞與物的關係間遊走。德勒茲把福柯的每一重要觀念都提出來「過篩」,小處十分微妙。兩位大師的碰撞與融合、交錯,的確是一道壯觀的風景。
如果說20世紀以前,哲學更像是科學的話,那麼在德勒茲這裡,哲學毋寧是詩。那《千高原》的意象本身就令人神往,純淨的藍天下,無數令人仰視的存在,有著無限的可能像鮮花一樣,以神秘的形式開放。在詩的靈境中尋找智慧,向來是知識分子的夢想。
《德勒茲論福柯》
[法]吉爾・德勒茲著
江蘇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