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用荒誕及超現實的手法,讓消失的家園以詩意的形式再現@薛丁格的猹
《十分鐘,年華老去》由英國「10分鐘,年華老去"公司於2002年推出,由多位世界級大師導演所拍攝的十分鐘短片組合而成,其中便包括了陳凱歌的這部豆瓣評分高達9.2分的《百花深處》。
影片講述了一位「瘋子」馮先生找搬家公司,搬他兩進兩出的大院子,但眼前卻只有一片荒地和老槐樹的故事。
短片相對於標準時長的常規影片而言,更容易通過高度濃縮的試聽語言,展現導演個人獨特風格,以及其實驗、探索性質。而陳凱歌也在這部短片中,運通獨具匠心的視聽語言及人物塑造,展現了時代發展變遷下,老北京城物是人非的景象,詮釋了傳統文化面對現代文明衝擊的脆弱與易逝,並藉由影片給予觀眾深刻反思。
01 敘事手法上,通過獨特鏡頭語言以及意象隱喻,賦予影片獨特藝術價值
①封閉式的構圖以及俯仰視角的切換,來體現影片主題和人物內心世界。
影片一開場,便用及其精準的鏡頭語言展現了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的碰撞與衝突:一處新式住宅樓底下,出現了忙碌著的搬家工人、搬著西式的家具,樓裡傳來孩子要家長買電腦的叫喊聲,結合短片拍攝時2000年初的時代背景,展現了一幕朝氣蓬勃的現代化生活圖景。
伴隨著劈裡啪啦的鞭炮聲,鏡頭緩緩上搖,最終用一個大仰角定格在封閉式構圖上:畫面幾乎被高聳的樓房佔滿,只露出一隅小小的天空,展現了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讓人的內心變得更為封閉和壓抑。再高樓背景下,僅有兩盞紅燈籠和一隻小小的鞭炮作為點綴,展現了傳統文化面對現代文明的渺小與弱勢。
隨後,馮遠徵飾演的馮先生出現在畫面中,要求耿樂飾演的搬家工人跟他去「百花深處」胡同幫忙搬家。導演採用封閉式構圖,利用車窗、後視鏡來切割畫面並增加縱深,展現了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同時,導演通過正反打、俯仰交替鏡頭,讓搬家工人始終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勢審視著馮先生。進一步突出了傳統文化的弱勢地位,不到兩分鐘的時間,用及其精準的鏡頭語言在第一場戲就奠定了全片的基調。
隨後,馮先生上車,跟隨搬家公司穿過「百花深處」胡同。導演首先通過一個畫框式構圖,展現了卡車駛過一片荒涼場景:被砍了的樹、被拆毀的房屋,也預示著他們即將去往一個消逝的地方。隨後,鏡頭又透過車內的窗框向外望去,在前景紅色中國結的映襯下,展現出車外一片片被拆除的民居,也隱喻著一去不復返的傳統文化。
接著,搬家工人跟隨馮先生來到他所謂的「百花深處」,卻發現這裡一片荒涼,什麼都沒有。馮先生興奮地爬上斜坡,向搬家工指著自己的」家「,但是搬家工們顯然覺得自己被騙了,一氣之下就要離去。
在這段戲中,導演反常規地用俯視鏡頭拍攝處於高位的馮先生,卻用低機位仰拍處於低位的搬家工人,展現了馮先生所代表的傳統文化面對現代文明的弱勢與無助。
隨後,車子開動,搬家工接到公司打來的電話,得知了馮先生是一個」瘋子「,他向反光鏡望去,在封閉式構圖下,馮先生站在槐樹旁,正好構成了「木」旁邊的「鬼」字。結合反光鏡下搖晃著的中國結,通過馮先生這一形象隱喻了年華老去、無法融入現代社會,漸漸被拋棄、死去的傳統文化。
②通過無實物表演和音效的巧妙運用,用荒誕幽默的手法展現了影片的諷刺反思意味。
如果說影片前半部分為我們展現了一幕辛酸現實的話,那後半部分則通過了一場頗為超現實、荒誕的「假搬家戲」,進一步將主題升華。
在搬家工人所代表的現代人眼中,觀念的衝突不重要,一切都可以用錢來解決。他們掉轉車頭,告訴馮先生,只要肯給錢,他們可以幫他搬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家具,陪著他一起「瘋」。影片在這裡頗為諷刺地將雙方的角色對調,用仰拍來拍馮先生,而搬家工人則處於了俯視鏡頭,展現了主導權的交替。
馮先生雖然成了」瘋子」,但他是出於自己的理想和對傳統的堅守。而作為正常人的搬家工人,卻主動為了金錢利益裝「瘋",其諷刺意味可見一斑。試想現實中又有多少人打著保護傳統文化的旗號,實則根本不在乎它的死活,只想從中牟利呢?
隨後,影片通過一個近兩分鐘的長鏡頭,結合演員精彩的無實物表演、 搬東西的音效聲,伴隨著背景音樂的鼓點聲,展現了一出看似荒誕熱鬧,實則悲涼的」假搬家戲「。從馮先生描述的紫檀木大衣櫥、大金魚缸、精緻的花瓶,我們可以得知他家裡曾經的氣派景象,隱喻了曾經輝煌的傳統文化。
馮先生從廢墟中找到了當年屋簷下鈴鐺的鐺子,這也是唯一出現的一件「實物」。暗示了衰敗的傳統文化如今只剩下僅有的一絲痕跡供人憑弔和緬懷。隨後,工人們因為在傳遞打火機的時候不小心把「花瓶」摔碎在了地上。此時,帶著淡淡憂傷的笛聲響起,馮先生蹲坐在地上,手捧「花瓶"碎片,嚎啕大哭。花瓶的破碎,正象徵著傳統文化的消亡,馮先生的痛哭,夾雜著年華老去、物是人非的悲哀以及對傳統丟失的的痛惜之情。或許馮先生一直沒有瘋,只是作為傳統文化的殉道者,不想面對現實而已。
02 人物塑造上:影片將角色進行符號化呈現,來象徵傳統文化和現代社會的矛盾對立
如何用一部僅有十分鐘的短片,展現出深刻主題與內涵是非常考驗導演功力的。而陳凱歌則在這部短片中將人物形象進行符號化處理,通過「瘋子」馮先生以及搬家工人來分別象徵傳統文化以及現代社會,凸顯影片主旨。
馮遠徵所飾演的馮先生,是一個類似堂吉訶德式的人物,一個固執、守舊、脫離現實的老北京。在年輕人眼中,他是一個和時代脫節的「瘋子」:穿著紅黃相間,象徵中華傳統文化的舊運動服、運動帽、沉浸在自己對過往的幻想中,作為一個老北京卻認不出自己的家鄉,面對現代社會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無所適從。
但他又是一個可悲的理想主義者,堅信自己兩進兩出的四合院子、家具陳設都依舊保存著,在百花深處的廢墟殘垣中尋找自己早已不存在的家。
這部短片的高明之處便通過一個「瘋子」的視角,用用荒誕、超現實的手法來達到深刻的諷刺和反思效果。馮先生某種程度上正代表了,現代社會在一味追求物質利益的過程中摒棄、丟失的傳統文化和精神家園。
而由耿樂等人所飾演的搬家工人,儼然就是現代社會的縮影,他們對傳統文化嗤之以鼻,本質上卻又對其一無所知,連最基本的家具陳設的擺放方位也搞不清。另一方面,講究金錢至上的他們又可以為了錢配合馮先生進行一場根本不存在的搬家行動,以至於被路過的路人也當成了瘋子。
在荒誕的現實下,到底誰才是瘋子?
03 主題呈現上:用一部寓言性質的短片,寄託了對於現代文明和傳統文化之間衝突與融合的反思。
從《黃土地》到《霸王別姬》再到《梅蘭芳》等作品,我們都可以看到陳凱歌導演的人文情懷和對傳統文化的關注。而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經歷過這座城市從傳統走向現代化完整過程的陳凱歌,在這部短片中則更明顯的傾注了更多的個人情感。
而這部短片突破性的地方,便是沒有一味地沉浸在對逝去傳統的緬懷,從而對社會發展以及城市化建設進行否定。而是從更深的角度,通過符號化的人物塑造,來展現如何在現代社會找回失落傳統文化、精神家園的反思。
影片最後,搬家工人因為打碎了不存在的花瓶,而沒有收取搬家費,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他們開始意識到了傳統文化的價值所在。隨後,工人因為沒有聽馮先生的指示,讓車子陷進了溝裡,也隱喻了一味追求發展而拋棄傳統的後果便是陷入瓶頸和迷失。
馮先生跳下車,從坑中挖出了埋藏著的鈴鐺,轉身回去。而鈴鐺正象徵著重新開啟傳統文化的鑰匙,畫面透過搖曳著的鈴鐺,切換到了用電腦特技呈現的水墨畫,在那裡,馮先生找回了自己的家,工人們也看到了當年的胡同,傳統的老北京藉助現代科技,以另一種形式重現。
正像影片最後一幕,馮先生搖著鈴鐺,衝向百花深處,那顆大樹和夕陽的餘暉,所構成的「夢」字一般,我們在短短十分鐘的光影交錯間,仿佛也同樣體會了年華老去的過程。
逝去的已經無法再挽回,時代終究要向前發展,而如何在這基礎上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將其和現代科技相互融合重新煥發生命力,是短片給予我們的更深一層思考。
寫在最後
18年後的今天,隨著社會發展和精神文明的進步,北京的傳統街區、四合院以及京韻文化的保護與傳承越來越受到重視。傳統文化在經歷發展的陣痛期後,也將重新融入現代社會,以新的形式煥發生命力。結合現實,讓我們再回顧這部頗為超前的寓言式的短片時,有了更深一層的反思,體會到這部作品獨特的魅力與價值所在。因此,我也結合自己的思考,寫下了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