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人們常說的北京味兒,並非單指本地語言口音,也不單是大多數人的熟練的行為舉止,而還是瀰漫在這座城市的諸多細節共同組成的心照不宣的某種習慣:禮數與周到,不吵嚷與安靜,平等與寬容,互相理解,以及由這一系列元素共同構成的某種默契。這樣的北京味兒在新時代裡,為國際化至少是全國化了的年輕一代,糅合進去了大量的現代文明的元素以後,就更升騰成一種基於地域又高於地域本身的雅致。
這樣的雅致在巴黎和柏林、在華盛頓和多倫多,都並不鮮見,但是落地生根於北京以後就為這歷史環境悠久的所在,增添了一種好像只屬於這一方土地的味道。
這樣的感慨源於在胡同深處的一次吃飯經歷。在北京的飯館裡,總是有一些別有韻致的,與別的地方的飯館氣氛不大一樣的存在,能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讓人不由得記住這就是北京。這次吃飯的這家小飯館,正屬此列。
這家小飯館裡的不一樣的氣氛,不完全是因為乾淨整潔裝修現代和格式新穎,也不完全是服務周到態度祥和往來殷勤,還有一種由顧客配合著、至少是由店家和顧客共同演出的時候才能共同體現出來的某種一致性。
顧客肯定不能是大吵大嚷的,店家肯定是公平寬厚的。顧客坐在那些不無窄小卻總是有一個相對良好的視野的位置上的時候,肯定是胳膊腿都很舒坦,目光所及都很熨帖的。而心情也就在這繁華擁擠的都市裡,收穫了一點難得的的靜寂與安詳,愉悅與幸福。
在胡同深處,這家外面裝修得很是古樸的三層樓的小店,牆面的灰黑色和周圍胡同裡的顏色是一致的,而窗戶也都是長方形的洞口,裡面的燈光只能將這樣的窗口坐著的客人的側影給映照到行人的視野裡,讓人覺著坐在那樣的位置就餐,不僅吃的是美食,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美的姿態。
推開厚重的黑門,飯店裡清涼的燈光一洩而出,灑到客人的腳面上,卻不照人眼睛。每張餐桌上都有吊燈,吊燈的光圈範圍就只在桌面上,在桌面上清晰的食物範圍內。
店家好像不以點菜多寡為意,點的少騰桌快,所以未必少掙錢。何況,整個經營過程中,並非時時處處都必須表現出以掙錢為目的的狀態,至少在表面上不是這樣。
在這家外省風味的飯館裡,衣著樸素的服務員努力用顯然是作為工作語言的普通話與食客交流著,點多點少都會殷勤有加地反身去叫菜,一份一份地端上來的時候,她們的藍底兒白點的圍裙上似乎已經有了一層家庭般的溫煦。雖然這樣的一層溫煦不能遮擋住她們職業的端正甚至嚴肅,但就是有一種賓至如歸的和緩與周到。
在這裡吃飯,來得稍微晚一點就都需要等座。所有等座的人都安靜地坐在那裡各自看著自己的手機,沒有人急躁,沒有人提出來換一家。每一組來客都領號排隊,並且按照空席的餐位數來由店家與顧客商量著選擇該輪到誰入席。來這裡就餐的人,都是鐵了心一定要在這裡就餐的顧客,儘管這裡的菜餚其實並不豐富,不過是炒菜和米飯而已,而且價格不菲。但是大家好像集體認同這樣的價格與這樣的環境的某種匹配度,寧肯多花一點,也願意坐在這裡,而不願意坐到別的飯館裡去,在鬧哄哄的氣氛裡在油膩膩的桌面上去吃飯。
在光滑如大理石的白色桌面上的精緻的黑瓷碗具,互相都能映襯出對方的影子;禁不住就讓人很願意將胳膊支在這樣的光亮與互相映襯之間,好像由此正好可以與你對坐的朋友互相看到面酣耳熱之際的興奮與愉快。
出得門來,「中非藍」尚好的天空下,夜色如水,胡同深處的安靜裡有一種都市中罕有的安詳。門外錯亂擺放的家具什物自行車三輪與飯館門內收斂的燈火和安靜的人聲相輔相成,天衣無縫,沒有一點違和感。站定了,流連地來回觀望,沒有喝酒也像是有了酒足飯飽的酣暢。友情在這樣以飲食為媒的聚合之中,接續上了又一幕可以銘記的景象。
這時候,陪伴你們的,只有高樹上的落果和鳥兒睡前偶爾的啁啾。胡同深處的這一派靜謐,和街市上燈光璀璨的那一番繁華,好像就只在一轉身之間。
人世迢遞,此為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