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兩百多年來,清廷官兵、西部軍閥、國民黨軍隊、西藏地方軍隊乃至英國等外部勢力,都以不同的方式介入這個地方,攪得風生水起。本書以瞻對兩百餘年的歷史為載體,講述了一段獨特的藏地傳奇。
阿來《瞻對》封面
從雍正八年(1730年)開始,到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清朝政府七次用兵徵討一個只有縣級建制的彈丸之地;民國年間,此地的歸屬權在川藏雙方相互爭奪、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中搖擺不定;直至1950年,解放軍未經戰鬥將此地解放……
兩百多年來,清廷官兵、西部軍閥、國民黨軍隊、西藏地方軍隊乃至英國等外部勢力,都以不同的方式介入這個地方,攪得風生水起——這就是瞻對!
本書以瞻對兩百餘年的歷史為載體,將一個民風強悍、號稱鐵疙瘩的部落進行歷史鉤沉,講述了一段獨特而神秘的藏地傳奇。同時也展現了漢藏交匯之地藏民獨特的生存境況,並藉此傳達了作者對川屬藏族文化的現代反思。
本文摘自《瞻對:終於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作者:阿來,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間:2014年1月
由四川進西藏的大道上,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三十六個人被藏語稱為「夾壩」的人搶劫了。在那樣的年代,一人行道經僻遠而被搶劫,以致被謀財害命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卻先上報到川陝總督慶復那裡。又由慶復上奏給乾隆皇帝。說明這件搶劫案太不一般。原來被搶的人是一眾清兵。
小事一件
那時是盛世。康乾盛世。
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
大清國如日中天。
就是這時,清代以來才正式開闢,一路設了若干塘汛和糧臺由四川進西藏的大道上,卻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讓我們來開講一個幾近三百年的漫長故事。
的確不算大事,川藏大道上,有三十六個人被藏語稱為「夾壩」的人搶劫了。在那樣的年代,一人行道經僻遠而被搶劫,以致被謀財害命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是,這件事情卻先上報到川陝總督慶復那裡,又由慶復上奏給乾隆皇帝,說明這件搶劫案太不一般。原來被搶的人是一眾清兵。用今天的話講,叫維穩無小事,何況被搶的還是在川藏大道上維穩的軍人。
《清實錄》明確記載:「江卡汛撤回把總張鳳帶領兵丁三十六名,行至海子塘地方,遇夾壩二三百人,搶去馱馬、軍器、行李、銀糧等物。」
江卡,今天是西藏自治區昌都地區下屬的一個縣,名叫芒康,地處金沙江西岸,與金沙江東今屬四川的巴塘縣隔江相望。汛,清代綠營兵的駐紮之地。江卡汛,正是清代沿川藏驛道分布的綠營兵駐地之一。跟今天的軍隊一樣,那時兵丁也會到期換防。把總,在清代所領兵丁,也就十人到上百人不等,相當於今天軍隊裡一個連排級幹部。就是這位張鳳把總帶著三十多位軍人,在江卡汛駐防期滿,從西藏回內地途中,渡過金沙江,過了巴塘,不一日,就來到裡塘(治今理塘)土司地面。就在這叫作海子塘的地方被搶了。海子,就是高原湖。他們被搶之處,是一個風景漂亮的地方。塘和汛一樣,也是清代在川藏大道上的駐兵之地。
慶復這位封疆大吏在奏摺中有理由表達自己的憤怒:「官兵猝遇野賊,自當奮勇前敵,苟槍斃一二,眾自驚散。」但這位張把總卻「怯懦不堪,束手被劫」,「川省界雜番夷,弁兵積弱,向為悍番玩視」,以致「即擺設塘汛,俱屬具文」。
所謂「野賊」,就是當地百姓。
承平日久,兵不能戰,這似乎是盛世帝國的通病。
但清代康乾盛世間,其實戰事不斷。翻翻清代史料,不說其他地方,光是藏區,這些年中,從西藏到青海,再到四川,都大小戰事不斷。真正的問題還是體制醞釀腐敗,不但造成財富以非正常方式向少數人集聚,腐敗更重要的惡果,是這一體制上下的懈怠因循,漸漸造成吏不能治而兵不能戰。
從奏摺看,慶復不但詳陳事情原委,而且提出具體的處置建議:「一面將該把總飭革拏問,再札致撫、提二臣,將大海子地方遼闊,塘汛隔絕之處,作何嚴密防查,以杜後來竊劫。」那時,川陝總督駐在陝西,直接管理四川事務的,是駐成都的四川巡撫和四川提督,所以,要「札致撫、提二臣」。
乾隆皇帝也還冷靜:「所見甚是,應如是辦理者。」
遠在陝西的川陝總督慶復已經奏報在前,才有近在成都的四川巡撫紀山就同一件事情上奏在後:「江卡撤回把總張鳳行至海子塘被劫。現在飭革拏問。」相比慶復的奏摺,簡單多了,頗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這就怪不得皇帝要憤怒了。人一憤怒,話就多,而且翻出舊帳:「郭羅克之事甫完」,郭羅克也屬藏人一部,那時也在四川巡撫責任區內,今天已劃入青海,也是同樣的事由:「悍番夾壩」。也就是搶劫今天所說的茶馬古道上的來往商旅,甚至官差。乾隆皇帝降旨說:「郭羅克之事甫完,而復有此,則去年汝等所辦不過苟且了事可知。況此事慶復早已奏聞,意見亦甚正,而汝所奏遲緩,且意若非甚要務者,大失封疆大吏之體。此案必期示之以威而革其心,首犯務獲,以警刁頑。不然,將來川省無寧歲矣!」
這一來,一件發生在小地方的小事件,就開始因為皇帝的重視、皇帝的憤怒而變大了。
當時只知道是相當於今天一個排的兵被搶得精光,誰搶的?還沒人知道。
那就先查是誰搶了張把總手下全副武裝的軍人。
一個多月後,乾隆皇帝收到四川巡撫紀山奏報,作案的人有了出處。
「查打箭爐至西藏,番蠻種類甚多,而剽悍尤甚者,莫如瞻對等部落,每以劫奪為生。」
這本書將始終關注的地方——瞻對的名字出現了。
打箭爐是今天的甘孜州首府康定。從康定西去,川藏公路循的還是清代川藏驛道的路線。出康定,翻折多山叫作出關,然後過雅礱江到雅江縣,再上高原到理塘,瞻對就在理塘北面的叢山之中。那時瞻對人常常南下來到川藏大道上,在來往商旅身上發點橫財。
過了理塘,川藏大道再一路向西,到巴塘,再過金沙江,便是西藏。今天,這一路上的藏人,有一個被賦予了頗多浪漫傳奇色彩的名字:康巴。其實,正如紀山奏摺中所說「番蠻種類甚多」,這一路西去的藏人部落,其間還有種種分別,一句話,大文化中包含多種小文化,小的文化造成語言與風習的差異之美。這種文化多樣性與這一地區的生物多樣化相互映照,蔚為大觀。
找到強盜,也就是「夾壩」的出處不難,可找到又如何處置呢?
四川巡撫紀山上奏:「此次搶奪官兵行李,理應奏請懲以大法。緣雍正八年徵剿瞻對大費兵力,總因該番恃險,攻擊匪易。惟恐不籌劃於事前,未免周章於日後,是以此案檄飭裡塘土司追拏贓盜。原欲以蠻制蠻,相機酌辦,斷不敢視為非要,稍萌輕忽之念。」原來,瞻對番人,早已作過亂了,且朝廷也派兵剿辦過,但山險路遠,效果並不彰顯。
瞻對,說從前
從前,清雍正六年,即1728年,二十年前才被康熙皇帝冊封為安撫司的下瞻對土司便「縱容夾壩」,即縱民出境搶劫。四川有關方面為示懲創,便從靠這一地區最近的黎雅營調漢、土官兵進軍緝捕兇犯。遊擊高奮志誘殺下瞻對土司策冷工布。本以為從此瞻對地方便群龍無首,自可一路前驅,各個擊破,高奏凱歌。
不意此舉反激起瞻對民眾的仇恨,利用深峽密林的有利地形設伏,消滅清兵兩百餘人。高奮志敗逃。雍正八年,為雪高奮志敗逃之恥,更為了大清朝的顏面,四川提督黃廷桂派遣副將馬良柱領兵一萬二千餘人前往徵剿。瞻對人拆毀自北向南縱貫全境的雅礱江上的橋梁,退出江東,陳兵於江西岸。清軍被阻於江東,馬良柱一籌莫展,更因糧運之路漫長,只好草草收兵。
是為清代第一次對瞻對用兵。
不是對瞻對全境用兵。只是對靠近裡塘土司地面的瞻對南部的下瞻對土司用兵,先是失敗,後是無功而返。
而當事人四川提督黃廷桂卻是以報功收場的。查《清代藏事輯要》,主持此次進剿事宜的黃廷桂如此上奏:「……口外瞻對等處賊番,糾黨搶劫,調兵次第剿撫。」
雍正皇帝降旨:「進剿瞻對漢、土官兵,奮勇力戰,直搗巢穴,番眾率先輸誠,已將賊首擒獻。」皇帝不會親臨現場,也未派有欽差,只能根據上報材料作此總結。並下旨,對有功官兵論功行賞,傷亡官兵也「照例賞恤」。其實,清兵被阻於雅礱江東,根本未能深入下瞻對腹心,「直搗巢穴」云云,那就是彌天大謊。真實情形,皇帝或許知道,但裝不知道。也許真不知道。
但後來的慶復紀山們大概是十分清楚的。
戰雲初布
第一次用兵瞻對無功而返,前車之鑑不遠,紀山自然不敢輕言舉兵,所以要「以蠻制蠻」,命令與下瞻對相鄰的裡塘土司「追拏贓盜」,這也不無道理。因為下瞻對地理位置並不在川藏大道之上。他們要搶掠官兵,必須南下,翻越崇山峻岭,來到裡塘土司境內,所以,領有護路守土之責的裡塘土司自然不能說與此事毫無干係。所以,紀山的計劃是讓裡塘土司有所動作,「如瞻地即將夾壩首犯獻出,別行請旨完結」。
巡撫紀山在官場上久經歷練,知道這番最省力省心的計策未必奏效,所以在奏摺中還留了後手,「倘或刁頑不悛,其作何示之以威,並善後之法,以及派委何員前往專辦之處,容與督、提二臣公同酌籌會奏」。
督是總督,提是提督。按清代官制,品級都高於從三品的巡撫。也就是說,如果小事變成大事,紀巡撫要拉他們與自己一起集體承擔決策與領導責任。
又三月後,紀山再次上奏皇帝,時間是1745年。「瞻對賊番搶劫撤回兵丁行李,正在嚴緝」,也就是說,該抓的強盜還沒有抓到。看來,用裡塘土司威逼瞻對土司,此計不行。而且,此期間,裡塘土司境內還在屢遭「夾壩」搶掠。這也寫進了紀山奏摺。
「據裡塘所屬渣嗎隆黑帳房民報稱,有夾壩四十餘人,搶去帳房、牛隻。
「又據額哇奔松塘番兵報稱,有夾壩三十餘人,各帶槍箭,拆毀房舍,搶去文書。」
這些奏報說明,那些「夾壩」,不僅搶劫官兵,也搶劫當地百姓。
「該土司不將首犯擒獻,贓物全交,隨即檄飭諳練夷性弁目人等前往曉諭。將來示威與否,雖難懸定,而軍糧必須預為密籌。」
所以,皇帝批示:「先事綢繆,甚合機宜。兵貴神速,不可不知。」
又批示:「以此觀之,竟有不得不示以兵威者。」
皇帝有了批示,下面自然開始貫徹執行。
皇帝三月批示,川陝總督四月初一便上奏了初步計劃。
「上、下瞻對番民慣為夾壩」,也就是說,上瞻對和下瞻對向來就有出外搶掠的習慣。而且,奏摺中還對瞻對地形也有描摹,「上、下瞻對在雅籠江(今為雅礱江)東西,夾江而居,各二十餘寨。東有大路二條,西、南、北共有大路三條,俱屬要隘。界連四瓦述等土司。凡瞻對之出入內地者,俱由四瓦述地界經過。」
瞻對地方確實路遙地險,清代史料載,上瞻對距打箭爐十四站,下瞻對距打箭爐十八站。一站一日,只是徒步抵達,時間就在半月以上。這樣的地理環境,使得「從前曾經萬餘兵攻彼,猶難一時懾服,今若兵力稍弱,不足示威。應選委鎮、將各一員,為正、副都統,以建昌道為監紀,酌調提標和鄰近鎮、協之漢兵四千名,雜谷、瓦寺、木坪等土司之土兵四千名,俱由打箭爐出口,向該土酋等近巢駐紮。並派撥該管之明正土司及附近之裡塘土司等,於各隘口堵御。其四瓦述土司,向懼瞻對侵犯,不無暗相結納,實非出於本心。應開導使弗黨惡,則瞻對勢孤。然後指定各夾壩姓名、寨分,令該土酋等擒獻。如上瞻對悔悟,則獎令並攻下瞻對。並令雜谷、瓦寺等土司奮力前驅,大軍隨後進剿」。
主管軍事的官員預作進軍計劃,行政官員也行動起來,預作後勤保障方面的籌劃。四川布政使李如蘭上書戶部,「預籌邊地倉儲」。在靠近藏區土司地面的雅州府雅安、滎經二縣各增買穀米五千石,在清溪一縣增買穀米三千石。
紀山又上奏,說雍正八年進剿瞻對,派漢、土兵一萬二千餘名,米麵、餉銀、軍械等費用浩繁。這次進兵數量有增無減,糧、餉和軍械更要多多預備。當時打箭爐和靠近打箭爐的官倉中貯米七千六百餘石,雅州屬下各縣也有存糧。應碾谷成米五千石,預先運到打箭爐。又要多備銀兩,在打箭爐和裡塘、巴塘兩處土司地面購買炒麵——也即方便高原長途食用的藏民主食:糌粑。所以,「應請先於司庫封貯、備貯二項銀三十九萬三千兩」。
備戰一事,真是麻煩。
最大的麻煩,是花銀子。
動兵就要花錢。
「應支月費、口糧、騎馱等項照例支給外,其將備弁兵借支製備軍裝,土兵按名給發安家坐糧及加賞銀兩,並漢、土各兵之鹽菜、口糧、茶葉、羊折,官兵、跟役、通事、譯字、鬥級倉夫等應支口糧、工食等項。」
打仗不是電視劇裡一番衝殺就可以了事的,沒打起來,先卻是這麼些婆婆媽媽的事讓人煩心哪!
所有這些,雍正八年那次草草收兵的徵剿,倒也積累了經驗。因此,「雍正八年有例可循者,俱遵照辦理」。
此時,四川換了一位新提督叫李質粹。新官上任,作為一省最高武官,他也積極主張進兵。到任後便與慶復、紀山共同上奏:「瞻對賊番屢肆搶劫,雖經動兵徵討,而頑心終未盡革。必須增益官兵,懾其心膽,方可一勞永逸。」
三個地方大員聯名正式請戰了。
中央也正式議復。這個議復,是皇帝把請戰奏書,轉到相關部門,比如兵部,說你們拿個意見吧。兵部很快拿出意見,並下達貫徹:「以建昌鎮總兵袁士弼為總統,於川省提標各營及雜谷、瓦寺各土司內共派出漢、土官兵一萬二千名,遴選幹練之員帶領進剿。並撥附近瞻對之西寧鎮漢、土官兵一千,西藏郡王頗羅鼐所屬江卡番兵,德格土兵各一千,聯絡聲援,巡邏偵探。」
這「議復」下達的同時,乾隆皇帝也憂心忡忡,對軍機大臣說,「……用兵原非美事,即所費錢糧亦復不少」,「倘此番料理不善,或至有損軍威,或仍以雍正八年草率完結,復留後患,朕當於慶復、紀山、李質粹是問」。
皇帝此舉,不知是對下屬沒有信心,還是出於某種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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