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思索一個問題:為什麼中國的思想界在唐朝以後就出現了儒道合流的跡象,而沒有像西方那樣,出現由思想割裂而導致的政權紛爭?
很大程度上,我們必須感謝老子和孔子,他們作為道儒兩家創始人,在創建學術的過程中,親自進行過深度的學術互動。
有傳承者才會在乎教派之爭
儒道兩家在學術上的分歧很大,很多儒家的核心思想都被道家旗幟鮮明地一一駁斥;與之相類,儒家也歷來對道家的出世態度嗤之以鼻。但是,這種學術上的分歧,並沒有形成徹底的、完全割裂的、波及到國家和戰爭的對立。
這固然是中華民族固有的包容文明基因之果,也不能忽視其思想派系確立者的深度互動之因。老子和孔子作為同一個時代的思想巨人,畢生追求的是真理所在,是至道所在。
只有思想的傳承者們,才考慮到底誰才是正宗,哪家的源頭更偉大的問題。學術創立者們考慮的只是如何能讓自己更加接近終極真理。如果借鑑別人的思索能讓自己的思想更完美,那麼對方的學術就沒有什麼不可接受的。
如果是傳承者們,他們入道的時候就被告知:只有沿著這條道路才能找到宇宙的終極真理。
這話沒錯,也有錯。
沿著先賢們的道路走下去,是可以越來越接近真理的。但先賢們都未必真的到達了那一個點,即便到達了那個點,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沿著原來的道路找到那個點的。
傳道者們窮盡畢生在這條路上掙扎,也只是看見了微茫的星光。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另外一條道路上的人看見的微光,似乎閃爍的要略微明亮一點。傳道者們當然不會相信!
更重要的是,傳道者們不願意相信。因為一旦相信另外一條路是對的,那就意味著對這條路的否定,甚至意味著對他個體生命價值的否定。
人類生命的局限性和偉大性,就在於無法從邏輯上自我否定其價值!
幸運之至:華夏文明的兩大偉人生於同時代,而且有過深入的交流
默罕默德和耶穌都是源於《聖經》的兩大偉人,但可惜他們生於不同的時代,兩位影響深遠的巨人,既不是生於同一時代,也沒有進行過深入的交流,他們的傳承者們因此決然對立。直到今天,伊斯蘭世界和基督教世界都是水火不容的局面。
我們不能武斷地簡單推論:他們雙方都沒有包容精神,因而割裂。
我更加堅信的是,他們彼此沒有包容的基礎。
能夠形成包容的前提是,你我的學說有共同點,有彼此都共同堅信的幾個思想基點。
更加直觀一點講,就是學術的創始者們,在創建學術的時候,就已經為後人提供了一個範式:如何思考和認識對方觀點的模式。
這種模式的形成,幸運之至。老子和孔子居然生於同一時代,而且他們互相之間有過當面的學術印證和交流的活動。正是這些互動和交流,為道儒兩家的包容,提供了基石。
道儒兩家在尖銳的學術對立之下,有更多的相互認同。PS:這一點,集中體現在儒道兩家對《易經》的共同認同之上。
莊子既是傳承者,也是創造者
在道家,莊子是僅次於老子的偉人。
莊子曾經懟天懟地對空氣,卻唯獨沒有懟過老子。但莊子又不僅僅是一個傳道者那麼簡單,他還是一個創造者。
其創造性,最深刻地體現在對道儒兩家思想學術核心思想的對比和認知上。莊子不僅帶領人們重新認識了老子,更帶領人們重新認識了孔子。
但是他也很不湊巧,比老子和孔子晚生了一個世紀。所以只能在《莊子》這本書裡,和孔子、老子隔空對話。
*註:三位思想家的生卒年對比:老子(前571年-前471年)、孔子(前551年-前479年)、莊子(前369年-前286年/前275年)
更有意思的是,莊子選擇了借老子之口,來取得和孔子平等對話的資格。具體表現,就在於《莊子》一書中,記載的五次對話。為了討論方便,本文將莊子借老子之口的闡述,直接稱為孔子和老子的對話。這不一定是事實上的對話,但是是學術上的對話。
雄辯者與得道者
我們今天的人往往稱道於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一時的盛況。
但生於期間的人恐怕不會作如此想,思想上的「城頭變幻大王旗」往往帶來人心的浮躁和焦慮。每一個思想家都極度擔心一件事,那些「壞的」思想家把老百姓教壞怎麼辦?每一個政治家,面對百家學說,覺得這個有道理,那個也有好處,最後猶豫難決而無所適從。
從上到下,每一個社會中的個體,都面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每一次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抉擇,往往都意味著一次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賭。
於是,雄辯者出現了。
他們可能不是智慧的生產者,他們只是智慧的搬運工。他們憑藉著三寸不爛之舌、憑藉著對人心弱點的把握,把面前的每一個人都駁斥的啞口無言。
人民和君王希望用辯論來找到最佳選擇,雄辯者們卻只想用辯論勝利來贏得財富和名望。出發點都不同,怎麼可能得到預期的結果?
真正的智者,往往無法取信與君王和人民。孔子就是這樣的代表。
孔子的學術真正主宰中國政治,是在他去世600年以後才開始的。他在世的時候,春秋諸侯對其學術大多嗤之以鼻。並不是孔子的學術和理念不夠先進,而是孔子的辯才,不足以支撐他的學術高度。
孔子和老子的第一次對話就是在討論這個問題:雄辯者一定掌握著真理嗎?
換成我們今天的命題,就是:流量就是正義嗎?
我們凡俗之人的答案,可能是:不一定是。但老子的答案是:一定不是。
老子認為,世界是運動的,不存在什麼絕對的正確或者錯誤。隨著時光的流轉,今天覺得正確的,明天可能就是錯誤的。既不是世界錯了,也不是你錯了,而是你打開世界的方式錯了!
甚至,老子對這個問題的是非都不那麼在意。他告訴孔子:糾結於雄辯和表達的技巧,本身就是在阻礙自己對至道的認知。
忘掉雄辯吧,忘掉表達吧!
一種偉大的思想,終將是要超越整個時代的。從這一點上來講,被同時代的所有人都認可,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局限性。
怎樣尋找走失的孩子
這又是一個今人難以理解的精妙比喻。
今天,如果孩子走失了,父母最正確的做法就是報警、組織人力搜尋。但是在戰國時代,不是這樣的。
戰國時代,人命賤如草芥,孩子的走失,更大的可能是在山林中迷路了,而不是被拐賣了。迷失在密林中的孩子怎麼找回呢?
聰明的人會靜悄悄地走入密林,不要發出響聲,仔細聆聽。走失的孩子肯定惶恐,會大喊大叫。只要尋找的人靜下來,仔細辨別密林中傳來的微弱呼喊,很快就能找到。愚蠢的人,在孩子走丟之後,焦急躁動,不能靜下心來,組織大隊人馬,敲鑼打鼓、喊聲沸揚地去山林中尋找。可是搜尋人群過大的嘈雜聲音,淹沒了孩子的呼喊,尋找的人群並不能聽到走失者的訊息。
走失的孩子更大可能是無力走出他的困境,而不是不知家的方向。於是,越是興師動眾地去找孩子,這孩子找回的機率就越低。
老子和孔子不是消防隊員,他們當然不會專職研究孩子的尋回辦法,他們只是藉此打了個比喻:孩子,比喻的是終極大道;尋找孩子的人,比喻的是求道者。
求道者越是不能靜下來追尋內心,就越可能在求道的路上南轅北轍。孔子越提倡仁義和兼愛,就越可能使人們道德淪喪。
老子讓孔子談談他的學問,孔子張口就說:仁義、兼愛。老子連忙擺擺手說,打住打住。
你的想法是好的,大聲疾呼人們做事要仁義,要學習兼愛的品德。這裡就有個大問題。
仁義和兼愛是從內心天然長出來的,而不是從內心之外浸染進來的。人們需要的是靜下心來,從內心找回仁義、兼愛,而不是天天被人教化著學習兼愛、仁義。過多地強調學習仁義和兼愛,就是像敲鑼打鼓地去找孩子;就是從本質上否定兼愛和仁義的自有性。
莊子不反對仁義和兼愛本身,是反對孔子提倡對仁義、兼愛的「學習」之態度。
註定在輝煌後失敗的學問(關於永恆的話題)
在21世紀,官方對孔子學術的基本態度是「批判性繼承」。但在莊子來說,他評價莊子的學問,是一門「註定在輝煌後失敗的學問」。
莊子不止一次地指出「仁」、「周禮」的局限性,最集中的一次討論,在《外篇·天運》中。
此篇中,歷數了孔子思想形成的次第:從對社會秩序的重建,到對意識形態的索求,然而終無所得,止步在終極關懷之前。
老子對苦悶的孔子遵遵告誡:你的努力一直在把你推向背離目標的方向。
天鵝不用天天洗浴而羽毛潔白,烏鴉不用天天染色而羽毛漆黑。你想把一隻斑駁的喜鵲染成純白或者純黑,都是在徒勞。
為了達到你的目的,你為社會設計出了你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制度。這制度教化眾人,用制度來染化那些凡俗之人,讓不仁之人被迫而仁,讓不法之人不得不法。你以為最終這個人間就會變好嗎?
別忘了,世界是運動的。你的制度在教化眾人的時候,也在限制著眾人。被迫而仁的背後,更有可能是麻木不仁。
你太聰明了,設計的制度幾乎接近完美無瑕了。我可以預感到你的制度會被很多人採取和讚揚,但是千年之後,他的危害也將湧現。儒家的學問,必然在巨大的輝煌後,陷入巨大的失敗。
這次對話,孔子和老子,從眼前的學問,談到永恆的未來。
流動的世界,靜謐的我
高曉松有一次評點中國先秦思想,大意是說:中國先秦諸子不能稱為哲學家,因為他們研究的是「Rule(規則、道)」;西方哲學才是真正的哲學家,因為他們研究的是「Truth(真理)」。
這一點我是不敢苟同的。我們不去說大名鼎鼎的《天問》,也不去翻開《墨子》。單單在以玄虛聞名的《莊子》裡,就有大量的關於宇宙本真的討論。
當然,在我們這些兩千年後的人看來,莊子、老子、孔子關於宇宙本真的討論,多少都有一些幼稚和主觀。問題是他們的確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且把宇宙本真、物質存在的問題,放在了一個很高的高度來討論的,並不是漠視了宇宙本真這個哲學思索。
何況,較之西方同時代泰勒斯的「水生萬物」論,我們東方哲人的討論,也未必顯得落後呢。
這說明我們哲學思想的源頭,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現代中國人,在頂尖的科學領域也並不乏建樹。這說明,我們的哲學思維出路也沒什麼問題。
思想的源頭沒有問題,思維的出路也沒什麼問題。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2000年前的老子和孔子,在《外篇·田子方》裡沒有辯論明白的東西,我們今天的人,仍然在迷茫。
害怕死亡,是因為你不能胸懷宇宙
莊子關於道儒兩家的思想之對話,是由小而大漸進的。從剛開始的個人之成敗,到品德修養,到社會制度,到宇宙本真。最後,話題終於超越了時空,討論了生死觀。
每一個害怕死亡的人,都是唯心主義者。
個體害怕死亡,是因為他把自己的生死,當做了整個宇宙存續的關鍵。
這一次,孔子和老子從宇宙起源談起,各自描述了對於宇宙演化萬物的猜想,又最終超越了個體的生死,留下了一個生死觀:個體的生命,只是萬物演化的一個片段。
超越生死,擁抱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