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緣見識大佛被毀前的樣子,此刻站在巨大的洞窟前,我們渺小得如巨樹下蜉蝣。可以想像大佛完整的時候是多麼的雄偉和震撼。
佛窟裡現在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支架,支撐著洞窟防止其坍塌。洞窟的前方散落著很多的土石塊,這些就是炸毀大佛剩下的碎片。碎片上都貼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標籤,這附近的所有土石塊都禁止被帶走和挪動。
除了那些碎塊,洞前還散落著許多的機槍彈殼和榴彈炮的碎片,還有反坦克地雷的殘骸。可以想像當年塔利班是以怎樣的手段來對待大佛的。
山谷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遠處的土丘上能看見一些路過的人,或把摩託車停著,或把行李卸下,駐足等待著。
四輛插著阿富汗國旗的武裝車駛了過來,開始我們還以為又出了什麼意外,原來是庫特西將軍親自帶著警察部隊過來了,為今夜的活動保駕護航。士兵們選好位置布好保護崗,架設上了機槍。
這時夏特領著一個人到了我面前,向我介紹:這是雕塑家阿巴斯。在阿富汗他算是一位國寶級的人物,我們在喀布爾國家博物館見到的巴米揚大佛雕像,包括喀布爾機場的大佛雕像,都出自他手。
阿巴斯說他畢生的夢想,就是重建大佛。在2003年前後,他找過很多次當時的總統卡爾扎依,提出重建大佛的計劃。因為當時戰爭局勢剛剛緩和,美軍也尚未撤離,整個國家百廢待興,所以阿巴斯的計劃一直擱淺。
這次阿巴斯得知我們抵達巴米揚,要用光影還原大佛時,馬上從喀布爾趕了過來,昨夜我們剛抵達的時候,他就想來找我們。他拿出自己的手機,裡面有他雕塑的各種規格大小的大佛塑像。
過去十年他雕出來八尊佛像,接下來他將著手製作一個5.5米高的大佛,也就是原大佛十倍縮小後的比例。「我想通過這種方式,掌握大佛更為具體的數據信息,為將來原大小重建大佛做準備。」
人群裡響起一陣喝彩聲,一夥兒年輕人騎著自行車,耍著各種花式動作衝進了山谷,那是阿富汗自行車國家隊的成員。他們的到來讓一直靜靜等待的人群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
人越聚越多,甚至有些人在山谷裡闢出了一塊場地,開始了一場足球比賽。
「像一個大集會,或者說是個節日,就是這種感覺。」梁紅說,「也只有大佛能把所有人都聚集起來,一起開心地在一起了。或許這就是我們此次來巴米揚,最大的意義了吧。」
費羅茲是來得最早的那個人。跟我們聊完後,他又獨自站在了遠處,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眉頭稍微舒展開了些,眼神裡充滿期待。夏特過去跟他聊了會兒,問他期待大佛回來嗎?
他說:「我非常的期待大佛能再回到我們的身邊,不止是今天,我希望以後每一天都能看見大佛。」
「那麼對你自己的未來呢?你有什麼期待嗎?」
費羅茲抬頭又看了一眼大佛才回答:「我對未來的期望是和平,希望塔利班不會再捲土重來。」
又有一輛皮卡開到了現場,車上裝著很多手腳架,是上午我買了別人家蓋房子的手腳架的施工方。當時買還真有點兒貴,車上下來個人,跟我握手說:「上午我不知道你們是來還原大佛的,知道後我又去買了很多的手腳架送來,這些是免費的,真的很感謝你們。」
今兒這一天收穫的都是滿滿的感動,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鞠躬道謝。他招呼著人開工,幫我們加高和加固投影平臺。
2.「大佛又站起來了」太陽最後的餘暉隱到了山谷的後面,頭頂的流雲也越走越遠,天空終於黑了下來。今夜蒼穹無星辰,月亮也會到十點後才出現,天時地利人和齊了,今兒個有了完美的光影投影條件。
山谷裡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神凝息,齊刷刷地看著我們的投影臺。我站在三米高的臺上俯瞰,頗有小時候看露天電影的感覺。
梁紅站在佛窟裡佛眼的位置,我在投影臺上。對焦,檢查膠片,檢查發電機……這一系列流程我們已經測試了無數次,到登臺這最後的一次,我竟依然有些緊張。
我小聲用對講機和梁紅通話:「你那邊怎麼樣?」
「就等你了。」梁紅似乎從聲音裡就聽出了我的心思,「放心,咱一定行。」
有了她這句話,我挺了挺腰杆,咱開始吧。
開關的兩聲「咔嚓」,光亮從投影臺射向巖壁上的洞窟,一座金光閃閃的大佛出現在洞窟裡,夜空瞬間被照亮。
金光熠熠,佛面慈睦。夜空裡光影下,重新站立起來的大佛,比電影裡的特效更具魔幻氣息,更加震撼逼人。視線挪離大佛的偉岸,看那些細節紋理處,佛袍栩栩,袈裟似隨風動,掌懷萬物,膝承眾生。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大佛,在當下這種魔幻的感覺下,我似乎也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夢境,像是千年前和玄奘大師一起西行,一起在山谷裡駐足仰望;像是隨百年前的駝隊,在這裡休憩過;像是曾生活在這裡的村民,曾和大佛朝夕相處……
「亮起來了,亮起來了。」對講機裡梁紅的聲音才把我拉回現實。
屏神凝息許久的人群裡,氣氛瞬間像大壩開了閘洩洪一樣,人們開始歡呼、喝彩、吶喊、吹口哨……
點亮巴米揚大佛人們紛紛拿出手機拍照,有人擺起了大佛的姿勢,有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大佛眼噙淚水。站在投影臺上,看看遠處的金色大佛,看看下面歡樂的人們,我的內心此刻也的澎湃不已,激動、欣慰,眼淚欲出。
長久以來,我們聽到的都是阿富汗的各種負面消息,暴力動亂、種族屠殺、文物破壞……從我們親自踏上阿富汗的土地開始,見到的也都是讓人悲傷的場景。布卡下女人的眼淚、與坦克作伴的孩子、妻離子散的家庭、備受壓迫的普通人、醫院裡抓著梁紅手的那個小孩、被槍逼著運炸藥的費羅茲……
人群之外,我發現了遠處的費羅茲,他安靜地坐在一把木凳上,眼睛直直地望著大佛方向,沒有說話。他發現我在看他,咧嘴鬍鬚堆裡露出笑容,他遠遠地朝著我豎了豎大拇指,然後又把目光移向了大佛。
我沒有去打擾他。此刻現場已經變成了一場狂歡的舞會。人們唱起了歌兒,幾個小哥和大叔跟著音樂扭起了腰肢,人們自覺地空出一片場地,那裡就變成一個舞臺。不斷地有人加入到唱歌和跳舞的隊伍裡去。
有很多人是帶著樂器來的,手鼓、冬不拉、吉他,他們耍起了各自的手藝為這場聚會助興。
巴米揚省文化信息局的局長卡比爾·達德烈斯,興奮地爬上腳手架和我握手,他激動地不停說著感謝:「謝謝你們的禮物,謝謝你們送給阿富汗、送給巴米揚這世界上最美妙的禮物。讓我們,讓世界再一次看到了巴米揚的震撼與美麗。」
「大佛看起來和原來一模一樣,你們讓我兒時的記憶在今天重現了。」一位老人靠近腳手架告訴我。 還有一位村民說:「當看到今天這一切的時候,我放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巴米揚山谷的景象。2001年我親眼看到塔利班炸毀佛像後升起的煙塵,那是對我們國家的破壞、對我們歷史的破壞。但今天我又一次看到了曾經熟悉的大佛,我確信阿富汗曾經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晚風中手腳架有些飄搖,投影佛像有些輕微抖動,幾個年輕人悄悄過去緊緊地扶住手腳架。另外幾個人回家拿了些工具,幫忙把平臺加固。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村民偷偷地放了幾桶汽油在我們的發電機邊。
現場的人越來越多,有很多是居住在遠方看到這邊的光亮來的,有的是在場的人打電話呼朋引伴趕來的。兩輛小巴上下來五六十個孩子,一位老師帶著孤兒院的孩子們也來了。
一位德國籍的阿富汗裔科學家米爾扎伊,讓邁赫迪帶著找到我。他非常的興奮導致語速非常快,經夏特翻譯我才聽明白。
米爾扎依近十年就一直在致力還原巴米揚大佛,一方面在國外尋找著資金,一方面和各國學者交流探討還原大佛的辦法。「很高興你們做到了,這是最好的手段。」不過喜悅之下難掩憂傷,他還說,「大佛如果不再維護,最多兩年佛窟就會出現坍塌,那個時候大佛真的就不復存在了。現在缺少資金、缺少技術,更重要的是缺少穩定的環境,希望很渺茫。但是你們今天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相信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會讓世界開始關注巴米揚,或許會為這裡帶來幫助。」
說話間,有人抓過我和梁紅的手,一把將我們倆拉進了露天舞臺的中央。我們也跟著人群隨著節奏起舞。
從北京出發以來,這一定是我們這次西行最歡樂的時刻。一路上我們見到的,都是壓抑的場景、悲傷的故事、無奈的人們。此時此刻在這個山谷裡,只有歡笑和舞蹈。在大佛的面前,是美麗的山谷,是歡聲笑語的眾生,沒有戰爭壓迫,沒有烏雲籠罩。
希望以後阿富汗的每一天都能如此。這是我們這幾個中國人的祝福,也是所有阿富汗人的願望。邁赫迪的,南希奶奶的,薩拉導演的,費羅茲的,電視山的女老師的,山洞裡布卡後面的婦女的,獨腿老兵阿里的、女醫生吉奧吉婭的、薩米爾少校的……
3.我們會走,希望大佛長留「巴米揚」在波斯語裡的意思是「光芒閃耀的地方」。昨夜大佛再次站了起來,閃耀山谷。昨夜現場的景象,我想自己一定會終生銘記。
巴米揚的工作,是我們此次西行最重要的節點。很高興我們成功了,這一趟路上的驚險、危機、疲憊,全都去了九霄雲外。這二十幾個小時裡,我們和巴米揚山谷裡的那些阿富汗人的感受一樣,只有高興。
在酒店醒來後,邁赫迪拿著手機興奮地給我們念各方發來的消息,有巴米揚文化信息局的、有巴米揚省警察總部的、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還有阿富汗社會各行業的名人,以及社交網絡上海外關於此事的討論。除此之外,他還告訴我們,阿富汗的很多電視臺和報紙,都報導了昨晚大佛重新站起來了的新聞。
阿富汗最大的報紙《八點晨報》如是說:「巴米揚大佛復活了,大佛復活了,大佛從來沒有消失——人們對著光影大佛高呼,仿佛回到數百年前一樣。」
完成了大佛投影,我們將要離開阿富汗。昨晚的活動,是我們送給阿富汗人民的禮物。臨別,我們還準備了另外一份禮物。
昨天在山谷的現場,我們教會了當地的文物保護工作人員入夥使用投影儀,投影結束後,我們將帶了八千多公裡的設備,捐贈給了巴米揚人,文物保護者哈米德·賈利亞代為接收。
我們會離開,但希望大佛能長留。
從紅其拉甫出了國境之後,其實我的情緒一直就不太好。這一路見了太多此前對這個世界認知的盲點,全是顛覆性的,不能說毀三觀,但是與我的腦海裡所知道的、所接受的、所理解的,完全相悖。
感覺走得地方越多,人就變得越脆弱。我曾以為任何事情,只要我想去做就能做到,任何地方我想去就一定能達到。可是這一切只限於我和我身邊的人,走出我們幾個人的小圈子,去到這個地球上的別處,去到那些生活在別處的人的生活中,他們生活裡面對的那些挫折,那些無奈,很多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想為他們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卻發現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改變不了。
這種無力感是我此前從未遇到過的,內心裡在某些方面我是倔強而執拗的。而這種無力感讓我開始懷疑很多事情,懷疑很多曾堅信的東西。內心認知的動搖,會讓我們的腳步蹣跚,不再堅定。
從巴米揚回到喀布爾後,點亮大佛的喜悅稍退之後,我的腦海裡開始湧現幾年來路上那些我無奈的畫面。
在摩加迪沙的難民營裡,那些眼神空洞卻又無可奈何的人。在南非的加冕公園的貧民窟裡,那些懷揣希望卻又處處碰壁的白人,在白沙瓦的學校裡,那些張貼在牆上的照片裡那些孩子的笑臉;在喀布爾的民居裡,那些摘不下布卡的女人的眼淚;在巴米揚的山谷裡,那些哈扎拉人腦海裡曾被屠殺的記憶……
我們在路上,在我們的路上,我們在看見別人的生活。我們總在試圖去參與別人的生活,為他們做點什麼,讓他們的生活能好一點;讓我們路過的地方,比之前能夠明亮一些。
又或許,正是這些無奈和無力感,會讓我們變得更加強大,我們會更加堅定地走下去。
這一尊大佛的點亮,能夠讓在場的幾百人高興起來,或者還有那些身在遠方得知消息會有些許欣慰的人。我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我們也很欣慰於當下給他們帶來的歡樂,但是我更奢望能讓他們的生活有所改觀,譬如希望,譬如和平。
孩子們能夠去遊樂場玩兒,女孩兒也可以去學校,家附近的空地上能夠放風箏,上街可以隨意閒逛,山洞裡的人能住進房子,水電和食物不再是生活裡最大的困難……
進入阿富汗後,我們沒有看見過笑臉,沒有聽見過歡呼,這一夜全都齊了。希望這些笑臉和歡呼,能為他們的明天帶來一些力量。
我們和他們一樣,都還有很遠的路要走。謹希望昨夜巴米揚山谷的那抹光亮,是拉開黑幕的一顆啟明星,黑夜漸去,晨曦將至,太陽能夠照射到所有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