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記(代序) 節選
秋天乍接到要求,請將《浮生六記》譯作現代文時,我挺費了番躊躇:翻譯文言文,尤其是妙文,從來吃力不討好。中國明清之後好文言文,妙處多不在辭藻鋪排,而在文氣流動、詞採精煉,假設文章如酒,經了翻譯,便成米飯,少了醇釅的韻致。
最後答應下來,幾個緣由。一自然是出版方給了極大的自由度;二是《浮生六記》畢竟散文敘寫家常事,不是微言大義、錯一個字就要殺頭的經典;三是作者沈復沈三白,蘇州人,所寫情狀,大多在江南,而我是無錫人,沈復所寫的江南吳地風情樣貌,大多見識過了。如果他出身雁門代北,專門寫平沙漠漠,我大概也無從措手了。
翻譯這文章之前犯過一陣難,因為逐字逐句地翻譯過來,雖然淺近明白,但過於機械,文採風流,不免全失;擅自用現代語全然改寫,又不太像話。林語堂先生曾經有過全本翻成英語之舉。想一想,倘若直接翻成另一種語言,雖說更難些,倒真可以死心塌地,不用考慮漢語原味的問題了。
後來開始動手時,我的選擇,還是儘量按著原文節奏來翻,句式字眼,儘量保留,只是翻譯之外,另加了些虛字墊字,偶爾加一句話來解釋前文所省,以求文氣通透。打個比方,原文如骨,那麼我所做的,就是在起承轉合間加一些筋肉,儘量保持文脈流暢,讀來也好咬嚼些。當然,如此處理,許多句子就近於白話文了。好在原文多以敘述日常生活各類事項為主,希望也不會因此顯得過於突兀。
眾所周知,《浮生六記》說是六篇,如今僅存四卷。「浮生」二字,是李白所謂「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四篇文字,除了《坎坷記愁》,剩下三章,還真都是談論生活細節、為歡之事:閨房之樂、詩酒之樂、遊玩之樂,都是典型中國文人的清淡閒雅情致。其《閒情記趣》一章裡,談論養花尋石、布設園林的段落,頗有趣味,可見沈復是位實幹動手型的,倒不像其他名家,只是指點評論一下便過去了;《浪遊記快》,也因為他幕遊在外的身份,以及窮困潦倒還不忘去郊遊的旺盛精力,顯得很是熱鬧,風景層疊,目不暇接。
當然,若要挑剔,則沈復的文筆見識、詳略取捨,並不比李漁、張岱那些大師們強,文中自然也不免如袁枚先生那類乾隆年間才子們似的,時不常要顯擺一下「兄弟我這個也是懂的」的勁兒,以及「這裡其實未必要寫,但我捨不得刪嘛」的調調。但好在,如他自己篇首自謙所云,這文章「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吹毛求疵,則他許多敘述,未必如他自己想像的那麼有趣,但在「如實道來」方面,細微曲折,都點到了。沈復雖然是讀書人,而且時時標榜好詩文喜風雅,還以林和靖自況,但性格上卻是典型江南市民:好熱鬧,喜交友,聲色美景娛目的,他都不討厭。所以記敘下來,雖然許多事平鋪直敘,也算是熱熱鬧鬧。所謂不以文勝,而以質取吧。倘若說《金瓶梅》全書,可以當作明時市井風物的百科全書來看待,《浮生六記》也可以當作乾隆年間蘇州書生家庭市井的一幅捲軸畫來欣賞——還是加了大量風景描繪的山水捲軸呢。
潘麐生題記節選
是編合冒巢民《影梅庵憶語》、方密之《物理小識》、李笠翁《一家言》、徐霞客《遊記》諸書,參錯貫通,如五侯鯖,如群芳譜,而緒不蕪雜,指極幽馨。綺懷可以不刪,感遇烏能自已,洵《離騷》之外篇,《雲仙》之續記也。向來小說家標新領異,移步換形,後之作者幾於無可著筆,得此又樹一幟。惜乎卷帙不全,讀者猶有遺憾;然其悽豔秀靈,怡神蕩魄,感人固已深矣。
僕本恨人,字為秋士。對安仁之長簟,塵掩茵幬;依公瑕之故居,種尋藥草(餘居定光寺西,為前明周公瑕藥草山房故址)。海天瑣尾,嘗酸味於蘆中;山水邀頭,騁豪情於花外。我之所歷,間亦如君;君之所言,大都先我。惟是養生意懶,學道心違,亦自覺闕如者,又誰為補之歟?浮生若夢,印作珠摩(餘藏舊犀角圓印一,鐫「浮生若夢」二語);記事之初,生同癸未(三白先生生於乾隆癸未,餘生於道光癸未)。上下六十年,有鄉先輩為我身作印證,抑又奇已。聊賦十章,豈惟三嘆。
[試讀]
我生在乾隆二十八年,即癸未年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時值太平盛世,生在衣冠仕宦的體面人家,又住在蘇州滄浪亭畔,蒼天厚待於我,真是無以復加。蘇東坡詩云「事如春夢了無痕」,逝去的時光,若不以筆墨記下來,便了無蹤影,未免辜負蒼天的厚愛。
想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關雎》,乃是《詩經》三百篇之首。把夫婦情事列在首卷,餘下依次列就——我也按此例辦理吧。
慚愧的是,我年少時沒好好念書,學問不大高明,不過記下些實情實事而已。若讀者諸君必得考訂挑剔我的文法句子,那就好比對著髒鏡子,挑剔它不夠亮了。
我少年時,與金沙的于氏訂過娃娃親,八歲上她去世了。我後來娶的妻子陳氏,名芸,字淑珍,是我舅家親戚心餘先生的女兒。她自小聰穎明慧,學說話時,聽講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誦。四歲時,她喪了父親,親眷便只剩母親金氏、弟弟克昌了——一時家徒四壁,無所憑依。芸年紀稍長後,女紅習得嫻熟,便為人做一些針線活。那時節,家裡的三口,都靠她十指操勞過活;甚至她還擔負弟弟克昌求學識字的費用,讓他學業完整,不致有缺。
一天,芸在書簏上翻到一冊《琵琶行》,因為能背誦,便一個字一個字對照認著,這才開始識了字。她做刺繡的閒暇時光,漸漸也通曉了吟詠詩詞,寫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般句子。我十三歲時,隨母親回家探親,見了她所作的詩,雖然感嘆她才思雋秀,私下裡卻怕她福澤不深。然而心意投注,不能釋懷,便告訴母親道:
「若為兒擇妻子,則非淑姐不娶。」
母親也愛芸性子柔和,於是脫下金約指作為訂禮,和芸的母親商定親事,締了婚約:那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的事。
那年冬天,因為芸的堂姐嫁人,我又隨母親去她家觀禮。芸與我同歲,長我十個月,自幼姐弟相稱,所以我仍然稱呼她淑姐。當時只見到滿室鮮衣華服,唯獨芸通體素淡,只鞋子是新的。看那鞋子,繡制精巧,問過,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才領會到她蕙質蘭心,不只在筆墨上。她削肩膀長脖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之間,神採飛揚,唯有兩齒微微露出,算是相貌上面,略微美中不足之處。情態纏綿,讓人神消。
我問她要了詩稿來讀,有的詩僅一聯,有的僅三四句,多是零散、未能成篇的。問她緣故,她笑答:「沒有老師指點,就寫出來這般;只希望遇到能當老師的知己,把這些句子推敲補完了。」我給那些詩一併題了籤道「錦囊佳句」,那是當年唐朝早逝詩人李賀的典故,當時如此,是戲筆,揣著開玩笑的心思,卻不知道她後來夭壽的命運,已經在此伏下了。
當夜送親戚到城外,回來時已經三更。我肚子餓,想找吃的。老婢女給我棗脯吃,我嫌太甜了,芸便暗地裡牽我的袖子。我跟她到房間裡,見她藏著暖粥和小菜呢。我欣然舉箸,正待吃時,忽然聽見芸的堂兄玉衡嚷嚷:「淑妹快來!」芸急忙關門,應道:「我累了!要睡了!」玉衡已經擠將進來,見我正要吃粥,便笑睨著芸說:「剛才我要粥,你說吃完了;卻藏粥在這裡,專門招待你夫婿嗎?」芸窘迫至極,奪門躲走了。這一來一去,惹得全家鬨笑。我也負氣,拉著老僕人先回去了。
自從吃粥被嘲弄後,我再去芸家裡,她便都躲起來。我知道,她這是怕人笑話。
到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倆成婚之日,我看芸的身材,依然瘦怯怯的一如往昔。揭了頭巾,兩人相視嫣然。喝罷合巹酒後,兩人並肩吃飯。我在桌案下,暗暗握她的手腕,只感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心跳。她說自己已經吃了幾年齋了。我暗暗計算她開始吃齋的時候,恰好是我當年出水痘的日子,便明白她所以吃齋,全是為我祈福。於是笑對她道:「如今我肌膚光鮮,沒被水痘怎麼著,姐姐可以從此開戒了嗎?」芸眼藏笑意,點了點頭。
二十四日,我姐姐要出嫁,又二十三日是國忌,不能奏樂,所以我們成婚是在二十二日。芸出堂應付宴會招呼客人,我在房裡和幾個伴娘們划拳。我輸得太多,喝酒多少,自己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醒過來時,芸已在梳理晨妝了。當日親朋好友絡繹不絕,等上了燈才開宴,很累人。二十四日子時,我作為大舅子送嫁,回來時已經燈殘人靜了。我悄然進房間,隨嫁婆娘在床下打盹兒;芸卸了妝,還沒躺下,點著銀燭,低垂粉頸,不知道看什麼書如此入神。我於是撫她的肩道:「姐姐連日辛苦,為什麼還孜孜不倦呢?」芸忙回頭站起說:「剛正想睡,開書櫥見了這本書,不覺讀著,就忘了倦意了。《西廂記》我聞名已久,今天才算得見,確實不愧才子之名,只這描寫,未免有些尖酸刻薄了。」我笑道:「也只有才子,筆墨才能尖酸刻薄。」隨嫁婆娘在旁催我們睡覺,我便讓她關門先走,自己和芸並肩調笑,仿佛密友重逢。伸手探她的心口,也是怦然不止,於是俯到她耳邊問:「姐姐的心跳,怎麼如此,像舂米似的?」芸回眸微笑。我只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便將芸擁入帷帳,纏綿憐愛,不知東方之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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