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下半年的時候,我在媒體的報導裡注意到一本叫《秋園》的新書,無論是書評還是讀者,對這本書的評價都非常高。讓我震驚的是,這本書的作者楊本芬女士是第一次出書,而她今年已經 80 歲了。
「秋園」是作者楊本芬為自己的母親梁秋芳起的名字,這本書也是圍繞著母親跨越八十多載的顛沛人生展開的。
母親去世後,楊本芬被一種巨大的悲傷衝擊,她意識到,如果沒人記下一些東西,母親的人生可能也會像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一樣,被深埋、被忘記。
所以,當一個一輩子和文字沒有直接交集的退休老人決定提筆,把母親在這個世上活過的種種都寫下來時,這個故事便有了一個不平凡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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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歲的媽媽在寫作
我叫章紅,我是秋園的外孫女,《秋園》的作者楊本芬的女兒。我是一名文學編輯和作家。
大概是 2001 年我媽媽退休以後,她和我爸爸一起到南京來幫我帶小孩兒,在家務之餘,她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想寫她母親的故事。
■《秋園》作者楊本芬
她一直非常崇拜作家,覺得作家可以讓人哭,可以讓人笑,對文學始終保有一種非常仰慕的崇拜心理。同時可能因為我也寫作吧,她不覺得這是一件離自己特別遙遠的事。
而且我媽媽是一個非常喜歡表達的人,從小她就喜歡和我說一切事情。在某種程度上,這本書就是她過去幾十年來的講述。她寫東西很快,像個自來水龍頭一樣,擰開就有東西可以寫。而且她寫作完全不挑剔環境,可以一邊燉著肉,一邊在灶臺上寫。
這個故事她寫了一遍又一遍,稿紙積了厚厚一摞,最後稱了稱重量,足足有八公斤。
初稿寫了一年就寫好了。我幫她打成電子稿,用我的 ID 發在了天涯社區上,就叫《媽媽的回憶錄》。一開始也沒想到要有什麼效果,總覺得既然一個東西寫出來,還是希望被更多的人看到。
這份回憶在網絡上塵封了 17 年,2019 年的時候,被出版社發掘,八公斤的手寫稿印成了一本薄薄的、磚紅色的,封面用黑色粗體大大地寫著「秋園」兩個字的小書。
書出版的這一年,我媽媽已經 80 歲了。
■《秋園》
如果你聽得懂湖南方言
建議收聽下面這個原聲版的節目
原聲版節目(含湖南方言)來自故事FM00:0052:48
(為了方便大家能理解楊本芬女士的講述,她的部分我們採用了逐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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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藥店鋪的小女兒
楊本芬:我叫楊本芬,是 1940 年,三八婦女節出生的,說起來已經是,80 已經過了。
楊本芬的母親,秋園,1914 年出生在洛陽一個開藥店的家庭裡,是家裡的小女兒。和當時許多傳統的中式家庭一樣,梁家希望自己的女兒從舉止到外觀,都是標準的大家閨秀。
也卜:她是以前也裹過腳是嗎?
楊本芬:裹過腳,媽媽這個腳是大指拇比較長,背稍微高一點,這個腳是稍微朝裡面彎彎的,但是彎的不厲害,畢竟是個解放腳嘛,沒有完全包成,那個三寸金蓮才是可憐,這四個腳趾全在裡面。
過了一兩年,秋園趕上風潮讀了洋學堂,裹了一半的小腳被放了出來。於是,這雙有些變形的解放腳,就跟了她一輩子。秋園幸福的童年結束在 12 歲,那年,她失去了三位親人,特別是父親的猝然離世,讓她原本衣食無憂的命運飄蕩起來。家裡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秋園也停了學。命運的下一次轉折在秋園 17 歲那年,在街上一戶出殯人家的熱鬧裡,她被一位年輕的政府文官楊仁受相中,很快他們結了婚,前往南京生活。
楊本芬:他們確實就是非常恩愛。我爸爸比我媽媽大一十七歲,我媽媽本名叫「梁秋芳」,我爸爸喊她「芳誒,芳誒」,就這樣的,我媽媽喊我爸爸就是「楊生,楊生」,先生的生,非常親切。我爸爸是把我媽媽既是當成妹妹,也是當成妻子。我爸媽後來沒有去成臺灣,為了看爺爺嘍,我爸爸要當孝子,就回到湖南來了。
1937 年秋天,南京即將淪陷,楊仁受和當時大大小小的國民政府官員一起,陸續遷到重慶。後撤的輪船在靠近老家湘陰的時候,楊仁受一直在猶豫是否要下船,看一看家中的瞎眼老父親。他請船上的「半仙」同仁算了一卦,於是天意,讓一家三口下了船。就這樣,「從前的生活,也遠遠地留在了吊橋的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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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起家庭的兩個女人
章紅:從我外婆和我母親的身上,我開始思考女性的命運和男女的關係。我外婆她覺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比如她剛到湖南的時候,我外公多少算作衣錦還鄉,和當地的鄉紳、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起喝酒吃飯啊,高談闊論的。但我外婆是不適應的,她聽不懂湖南方言,也吃不慣那邊的夥食。而且她是在洛陽長大的,也沒有在鄉村生活的經驗。但就是因為結了婚,她要跟隨自己的丈夫,也要忍受著生活的種種不便。
■ 晚年的秋園
楊本芬:後來呢,就被人推薦,我爸爸當了鄉長。那些鄉長人很壞,我的爸爸就沒辦法跟他們融入。我爸爸是個看不得人受苦的人,所以把自己的金銀首飾,都貼得精光,去補那些人,主要是買壯丁。爸爸從那個時候就把錢搞光了,什麼都沒有,光溜溜的一個人,兩夫妻就是這樣的。
章紅:我外公是一個人很好,但有迂腐書生氣的這麼一個人。比如抓壯丁的時候,他會讓別人用一擔劈柴來抵,就把壯丁的名額給免除了。所以在後來各種運動中,他僥倖活了下來,也和他人好有很大的關係。
楊本芬:那個時候我家裡非常非常幸福,因為爸爸媽媽恩愛,我們家裡從來沒有吵架的聲音。禮拜天我爸爸就回來,這個場景好清晰,我現在都覺得好像是(親眼)看到的一樣,我們一蹦一跳,看到爸爸慢悠悠地走過來了,穿著長袍,戴著眼鏡,戴著那個有邊邊的禮帽,杵著棍子。把爸爸接到了特別高興,一手牽一個。
爸爸就是,他愛我們,從來不罵我們,從來不打我們,他可能幾乎不曉得罵人,也可能不曉得打人你知道吧?
章紅:我們小的時候,媽媽經常和我們講起外公,一直像小女孩崇拜自己的父親一樣:外公特別愛乾淨啊,他們出門的時候,外公都會從房間裡追出來喊住他們,然後拿一把刷子從頭到腳地把他們刷一遍。還講外公怎麼愛給他們講故事,他的書呆子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狀態,總之在我們心中外公是一個特別好的形象。
外公有那種讀書人的天真,因為不願意和人同流合汙,辭掉了鄉長的職位,回來當了一個教師。後來他又覺得當個農民特好,自給自足,還不用和人打交道。
楊本芬:1949 年,解放了,因為我家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什麼都沒有,就被劃成了貧民。我們分了田,還分了 1/4 條牛,還分了農具,但是這些東西對我們都沒有用,爸爸赤腳都不能打,立馬就把田包給人家了。
章紅:我外公有一個病叫疝氣痛。現在可能微不足道,但在當時這個病讓他非常痛苦,怎麼樣能讓他不疼呢?就是不要從事重的體力勞動。
所以他們家因為缺少男勞動力,日子一直過得不太好。
楊本芬:在那個時候,媽媽偏偏又生得更密了。原來還生的稀,五六歲一個。哥哥是 1935 年、我是 1940 年,對吧?後來我的四弟弟田四,只比他哥哥賠三小兩歲多,所以我就帶兩個人,帶兩個弟弟。我就根本不能讀書。
章紅:其實這個家是由兩個女性支撐起來的,一個是我的外婆,另一個是我未成年的媽媽。
大兒子在外面讀書,男主人不能勞動,那活兒總要有人去幹啊。於是,外婆靠幫人做裁縫、女工貼補家裡,我媽媽負責剪裁,帶弟弟妹妹。村裡其他同齡的小孩都能去上學,而她這麼渴望上學求知的一個人,卻不能。
書裡有一個細節我印象特別深,她太渴望上學了,有一次和我外婆提出這個要求,被我外公聽到了。他突然從房間裡衝出來,手上拿了一把菜刀,然後「噹啷」一聲扔在地上說,「如果明年爸爸還不讓你上學,你就用這把刀把爸爸給殺了。」
而且他還跪在地上了。我媽媽後來講起這件事,她一直覺得很有罪惡感,因為她讓自己的父親下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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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驚濤巨浪
1953 年,土改複查,仁受的歷史被翻了出來,由貧民改劃為舊官吏。從那一天開始,仿佛整個世界都變了一個樣,秋園的生活再沒有平靜過。
楊本芬:劃了成分以後就不得了,當天晚上劃了成分,我們不知道會來抄家,衣服都沒藏一件,我們以為以前劃成貧民了,已經沒有東西了,怎麼還會來抄家。來了好多,十幾個人,虎視眈眈。
也卜:你們是劃成了?
楊本芬:舊官吏。然後把爸爸他們都靠到牆,站到,由他們折騰。幸虧媽媽還老練,藏了10 來斤米到後面屋簷下的破雞籠裡,不然立馬第二天就會沒有飯吃。
那個時候地主被鬥是怎麼個樣子哦,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媽媽挨鬥挨夠了呀,就鬥我媽媽,不捉我爸爸去鬥,(因為)我爸爸站不住,鬥也沒有意思。就鬥我媽媽。想鬥就去鬥。
那天晚上我好清楚,我的媽媽做衣服做得好晚,我們都在外面乘涼,已經好晚大家都累了,我就先把爸爸送進去,把椅子一把一把放進去。然後我轉身出來,就碰到個男的壓到我媽媽身上,媽媽正在那裡反抗,在那兒叫。叫聲就被我爸爸聽到了。然後那個男的就趕緊跑掉了。就是隔壁鄰居的兒子滿寶生,是他,曉得吧。那個男的就跪在我爸爸面前了,說,梁老師,楊鄉長你就原諒我吧,原諒我吧。我爸爸就說,你給我滾,你給我滾。
我爸爸那天好兇哦,進去拿了一把菜刀,一個繩,說,「我不想帶綠帽子,你去死吧。」跟我媽媽說。繩也好,刀也好,隨你怎麼樣,你挑選一下。我媽媽就幹站在那個牆邊,臉色氣的蒼白,眼淚譁譁的掉,只講了一句話:你好惡。
說我爸爸好殘忍,我媽媽自己都受了這麼大的侮辱,你還要她去死,不體諒她。哎呀。
也卜:你當時在旁邊?
楊本芬:在旁邊,我當時好恨我爸爸,好恨爸爸。爸爸怎麼會這樣呢?後來呢,我就把這個事,還是我講給爸爸聽了。我說媽媽正在跟他打架,正在打那個男人,怎麼怎麼。爸爸才曉得,心才軟下來。他坐在那裡抽那個水煙筒,點火的手我看到都在抖,老點不著這個火,知道自己錯了,他誤會了,因為我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講了噻。我就趕緊走掉了。想讓他們兩夫妻就合好了。
那個時候就是搞什麼大躍進,搞大集體,就是不準在家裡燒飯的了,都要到食堂裡面吃飯,對不對?我們家裡就分得的糧食好少好少,因為沒有工分。我打個比喻,那個時候不準,自己不能種菜。我書裡寫到過一個八娭毑(註:湖南方言的「奶奶」)。她跟我媽媽去撿菜,她看到地裡有白菜葉子,就偷了幾片白菜葉子,把這幾片白菜葉子放在褲兜裡。結果呢,隊上還是發現了,白菜被人動了,拔掉幾片葉子去了。就到我們家裡來搜,因為我們家成分不好,連床鋪稻草都翻開了。
也卜:懷疑是你們偷的。
楊本芬:懷疑是我們偷的。八娭毑當時讓我媽媽偷,我媽媽說,我這個成分我不敢偷,我不敢偷。
也卜:八娭毑後來怎麼了?後來是瘋了?
楊本芬:她瘋了,她瘋得很矜持,頭髮梳得光光溜溜,乾乾淨淨。就是看到你說,「拿碗飯我吃了,我想吃飯了,給碗飯我吃了。」
不久後,秋園的丈夫楊仁受,在一間門板搖搖欲墜的破瓦房裡,撒手人寰,留下了四個孩子給秋園一個人撫養。你可以想像在漫長歲月裡,秋園的無助和心酸:這個家庭飽受飢餓與貧窮的摧殘,最艱難的時候,為了不讓孩子餓死,秋園甚至把最小的兒子田四送給別人去撫養。而身為長女的楊本芬,也有著承擔家庭的自覺。她直到 10 歲才有機會上學,小學畢了業,為了給家裡攢工分,又加入了共青團,拼命地幹活,想要多掙一份口糧。一天,秋園深思熟慮後對她說,「你去考學校吧,若能考取,就去讀書。做這麼重的田裡功夫,也掙不到幾個工分。家裡有我撐著。」
楊本芬:可惜我一直沒有問過我媽媽,我媽媽走了,我寫了這本書我才發現怎麼我媽媽會要我去考學校的?我也搞不清楚,媽媽真是偉大。
我當時心裡好想不考取啊,想不考取,我說對不起家裡,家裡的擔子全部給我媽媽了。但是心裡又想考取。但是我偏偏考取了,而且也就考取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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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鄉村
楊本芬考上了嶽陽工業學校,學習化工,進入到學校後,她如饑似渴地學習著任何可以學習的知識,閱讀著所有她能夠讀到的書籍。離開家鄉,來到外面的世界,也是第一次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會被看見。
楊本芬:在學校書讀得真好哦,我成績真好哦。我學的化工,有機化學、無機化學、分析化學,我都讀得好。好厲害,門捷列夫元素周期表連環倒背。語文就更不用講,看書看得多,紙片子我都撿起來看。
實習嘛,酒廠裡面要搞化驗。測個酒的溫度啊,糖度啊,水分度啊。
那個時候是兩個人,就是 8 點上班到 11 點 , 11 點結班再到第二天早晨,也蠻苦的,不是八小時工作制。那個時候我就想把本事全部學到,我就不睡覺,24 小時跟著他們學。我就睡在那裡,有的時候實在堅持不住了,繆老師喊我去睡覺。
這個男孩就叫繆禮正(音譯),姓繆。繆老師好正經哦,不跟別人開玩笑。我也不知道他會喜歡我。長得好好看啊,好認真啊。
也卜:他長什麼樣現在還記得嗎?
楊本芬:記得。個子不高。白,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知道吧?很認真,他那種眼睛特別好看,那種眼睛,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都很害怕他。好害怕他。沒想到他會喜歡我?曉得吧?
也卜:你怎麼知道他喜歡你?
楊本芬:他就寫的條子了,對吧?每次學校裡面有籃球比賽,雖然我個子矮,但我跑得快,他會來看。
或者他就丟一本書來,書裡就夾著紙說,我們交朋友怎麼怎麼,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但是我一點都不為所動,我要讀書,我要畢業,我要送弟弟讀書。
也卜:沒有這個心思?
楊本芬:沒有這個心思談這個事,但是我說,如果你願意等還是可以等的,等我畢業了。其實我也好喜歡他,他好看。(笑)
然而,命運卻開了一個玩笑:楊本芬等來的不是繆老師的回覆,而是學校要停辦,學生一律回原籍的通知。她這輩子都沒有再見過繆老師。
■ 章紅(左一)與姐姐弟弟
章紅:在她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的時候,她讀的嶽陽工業學校突然下馬了,拿不到畢業證書了。如果說她最順受的選擇,就是再回到鄉下,那麼她這一生都將是個農民。她覺得不能夠再回去了,她經歷過了,所以她決定要到另一個地方去。
楊本芬: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一個汽車站,好多人躺在這裡,就有一個高個子走來問我,「你是楊鄉長的女兒嗎?」,當時我心裡嚇了一跳,他問我要到哪裡去,我說我不曉得要到哪裡去,他說要不要跟我到銅鼓去。就是我後來工作的縣城,曉得吧?他說我們那裡有熟人在建築隊,我說好,但我到那裡連錢都沒有,他說我給你買票。
在火車站遇見的這個老鄉把楊本芬帶到了江西銅鼓。秋園當時也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轉折。丈夫死後,女兒走後,她帶著兩個孩子回過一趟洛陽,投奔娘家,但被嫂嫂以「查戶口」為名趕了出來。她本想回湖南,也是陰差陽錯在火車站,被一個好心大姐指點,說湖南饑荒嚴重,讓她跟著自己去了湖北。這一去,就是 20 年。在湖北,秋園憑藉自己出色的裁縫手藝,落腳在一個村莊裡。過了一年多安逸的日子,突然又開始清理「外來人口」,秋園怕被發現自己是偷跑出來的,更怕被別人知道自己是舊官吏之妻,成天提心弔膽。帶她來湖北的熱心大姐勸她,不如在本地找個合適的人嫁了吧,趕快結束這漂泊不定的生活。
楊本芬:我媽媽當時給我哥哥寫信,說自己要改嫁。我記得我在房裡哭的喲,覺得媽媽不容易,覺得我已經沒有媽媽啦,做了別人的媽媽啦。
哥哥哭得好慘,說,媽媽哪裡想嫁給人家哩,自己覺得自己不體面,兒子都教書了,還改嫁。不改嫁能怎麼辦呢?落不得腳呀,能回來早回來了,她能回來不?不餓死也被鬥死了,成分不好,沒有退路的。
在那個不允許流動的年代,秋園又一次為了命運妥協。但是謝天謝地,這一次她碰上的是個好人。讓自己和兩個兒子在多年艱難的生活後,收穫了一份珍貴的安穩。可是命運的考驗並沒有停止。在秋園 52 歲這一年,小兒子田四因為意外淹死在了河裡。人說「少年喪父,中年喪偶,晚年喪子」,人生三大悲事全讓她攤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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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的愛
故事說回楊本芬,她到了銅鼓的建築隊以後,人家看她還是個學生的樣子,就告訴她離這兒不遠有所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是半工半讀的。楊本芬聽到「大學」兩個字,立馬來了精神。走了四五裡路,來到了江西共大。楊本芬覺得自己很幸運,又有書可以讀了,而且一年學制結束後,她很快就能賺錢養家。
楊本芬:後來又有個老師想和我談朋友。他比我大 17 歲,我自己也非常內疚,我看不中他,他實在不好看。他是武漢大學畢業的,劃了右派,受了刺激。他在武漢大學談過一個女朋友,因為得肺結核死掉了。之後一次沒談,直到我出現,才有談朋友的欲望。
寫了信,好長的信給我,誇我怎麼好怎麼好,覺得我會前途無量。背後還寫了 8 句詩,我還有 2 句我還記得:
「楊柳本窈窕,無花也是嬌。」
■ 楊本芬在筆記本上默寫下當初收到詩中的兩句
楊本芬:這個男老師對我非常好,那個時候共大的米並不多,老師晚上只有二兩苞米,但是他真的把二兩苞米還要揀點給我,搞一點菜給我,他說你正長身體,你也比我多吃點。但我都沒意識到他對我有這個意思,我在這方面還是有點是木訥,一心想讀書。
章紅:她本來算盤打得很如意,畢業了以後至少可以找到一個工作。後來共大要求每個人填報自己家庭的出身,當時說會有外調。她就老老實實填了舊官吏出身,後來也沒有出去外調。
結果,她就成了下放名單中的第一個。這樣她又沒有拿到文憑,還是要回到鄉村。
楊本芬:當時要下放了,我人都暈過去,想死啊,真想死。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啊,但我又不敢回去,回去的一分錢也沒有,我就流落街頭不了。
我去找了我發小,在那住了幾天以後,就遇到我現在的先生。我發小在那裡煮飯,我就在那裡給她帶小孩,然後就碰到了他。他也長的好瀟灑,蠻好的。其實各個方面來說,有一見鍾情,他對我也蠻喜歡。
章紅:我媽媽其實並不想結婚,她覺得自己還年輕,她還想念書。但因為當時已經決定她要下放了,就只剩婚姻這一條路,否則她就要去當一個農民。
楊本芬:他也是地主出身,是初中畢業生,那個時候初中畢業生算是有文化了,這樣他就有了工作。我們就叫同病相憐吧。結果我就更加喜歡他了,我想他肯定會對我好。
沒想到他是個冷血動物,不曉得心疼我,不曉得關心我。他是個好人,老實得不得了,一點都不曉得浪漫,你知道不?也不曉得幽默,是吧?是個幹事的人。他不喝酒不抽菸,不曖昧不弄錢,就老老實實賺的工資回來,也不罵小孩,也不打小孩。對小孩也很好。對吧?就不會體貼人,就是這麼回事。
■ 楊本芬和丈夫,後排是三個兒女
章紅:我覺得我媽媽對自己的婚姻是不滿意的。
他們兩個就像兩個極端,我媽媽情感很豐富,她也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希望能收穫到愛的回報。但我爸爸從小是個孤兒,偏偏不善於表達感情。
從我作為女兒的角度,我父親是非常好的。我媽媽對他的一個抱怨是,他不太做家務。可是老天啊,在那個年代,他要砍柴、劈柴,種地、種菜,賺錢養家,從沒外遇,也不打罵孩子。
我有個朋友對我說,「那你爸爸豈不是在那個年代是完美好男人了?」
我說,「但我媽媽不幸福,他不能滿足我媽媽的精神需求。」
我朋友回答說,「這對一個中國女人來說太奢侈了。」我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
楊本芬:60 年了,我們。他今年 87 歲都快 88 了。
也卜:你覺得你們之間有愛嗎?
楊本芬:嗯(思考),也還是應該有。應該有,為什麼有嘞?那天我讓他寫字,他有的時候蠻不好狀況,我就說你把我們小孩三姊妹名字寫起來了,他都不會寫。只寫了我一個人的名字,他應該現在心裡還是有我吧。
也卜:他現在這樣的狀況還是會寫你的名字。
楊本芬:只會寫我的名字,小孩的名字都不會寫。就是寫我的名字,不停地寫不停地寫。
章紅:我從小到大一直聽我媽媽講她家庭的故事,小孩對母親的愛是很深的,我也覺得很悲慘。這幾十年中,我一直在設想,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不用經受那麼多苦難。
但後來我發現,這也是一種狂妄的想法,因為命運之所以成為命運,它一定有你難以理解的地方,更有你不可更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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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還有書籍
1980 年,秋園送走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從湖北回到湖南,一直和大兒子安居在鄉下。她和楊本芬一樣,被掐斷的讀書夢成了這個家族兩代女性共同的遺憾,雖然她們一生沒有擺脫生活的重負,但都在想盡辦法讀書。
章紅:我外婆是個非常斯文的老人家,總是穿得非常整潔,頭髮直直的,短髮總是別在耳朵後面,一絲不苟的。她很愛看書,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會坐在陽臺上,捧著一本書一點聲響都沒有。看上去就是一個說話輕聲細語,蠻有修養的老太太。
楊本芬:我媽媽一進門就講,「你看了什麼書嗎?」我說我沒看呢。她說,「我看了!今天晚上我就趕快講給你聽。」
她是看《天龍八部》,我大為驚訝。那個時候她已經 88 歲,89 歲過世,88 歲還在看《天龍八部》。「好好看嘍,好好看嘍」她說。
我說你從哪裡搞來書,她說她都是用筐去借,到學校裡面去借。另外這個附近也有幾個看書的小年輕,去跟他們換。她都會很熱情的招待別人家,我帶回去的點心她都送給別人吃了。
■ 秋園去世前還在看臺灣作家寫的言情小說
章紅:這種對閱讀的喜愛,從我外婆開始到我媽媽再到我一直傳承了下來。另外我外婆對生命中美好事物的那種喜愛,也影響到了我。
她去世前一年已經 88 歲了,正好我們一家、我姐姐一家陪我媽去湖南看望外婆。那時候她人已經比較衰竭了,話也很少。我們走的時候,到外面曬穀子的地方,看到一棵開花的樹,我就隨口問了一句,外婆這是什麼樹?我外婆特別高興地告訴我這是扶桑花。在她家不遠處有一個山崖,她又指著山崖說,「你要是早來一個月就好了,杜鵑花開得可好看了。」言語中充滿了遺憾。
這件事我印象特別深,一個 88 歲的老人,依然會為我錯過了杜鵑花而感到遺憾。
我曾經有一個念頭,也想採訪我外婆。有一次我也沒帶錄音筆,就拿了一個小本子,然後我們在一個小房間裡坐著,她非常願意跟我講述。然後我聽入神了,可能沒有立即記下來,她就會說,「你怎麼不記了?」
可惜當時我沒有把這件事看得特別重要,但我外婆當時的反應我印象很深。我覺得她是渴望講述的,她渴望自己的生命被看到。
■ 章紅在採訪外婆秋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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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償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
然而在秋園活著的時候,這份被看見的渴望,終究沒有得到滿足。89 歲那年,因為平地摔了一跤,秋園住進了醫院,她身上已經沒有什麼肉了,只剩一把骨頭。這骨頭沒日沒夜地疼,讓秋園非常痛苦。在那個酷熱的夏天,這個一生像一塊浮木般隨波逐流、掙扎求生的女人,不安地死去了。她的三個兒女守候在床邊,見證了最後一刻。
楊本芬:我媽媽真正走的時候,眼睛睜得好大,亮晶晶的,望了我們一眼,望了好久,好像要把我們記在她心裡一樣,那麼深,那麼亮。看到我們一眼,她三個兒女都在旁邊,我們都看到她,我們曉得媽媽要走了,知道吧?
哭得我受不了,我想媽媽喲,到現在我都還沒走出來,我沒走出來,走不出來。
想她,想她。
後來在秋園的遺物中,楊本芬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
1932 年,從洛陽到南京;1937 年,從漢口到湘陰;1960 年,從湖南到湖北;1980 年,從湖北到湖南;一生償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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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接力
秋園小的時候想讀書,卻早早的結了婚。楊本芬渴望教育,但一次又一次地被命運無情地折斷。她們沒有獲得的那些機會,就盡全力希望自己的下一代能獲得。楊本芬的三個兒女,在 80 年代,非常罕見地通通讀了大學,而她的孫輩,又都去了國外深造。故事回到一開頭,《秋園》出版以後,好評如潮,各方媒體紛紛趕來,想要知道有關秋園,和秋園背後這幾代女性的故事。也許是過去的苦難造就了楊本芬過分謙卑的個性,面對如此驕人的成績,她常常感到不可思議,不斷地向女兒確認,自己是否已經做得足夠好。楊本芬曾經害羞地問章紅,媽媽讓你驕傲嗎?章紅非常確定地告訴她:很驕傲。
章紅:我覺得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就是把一件事證實了:一代又一代人,每一代都是靠著上一代人的託舉,她才能走得比上一代更遠,活得更好。
我外婆、媽媽、我,包括我女兒,一共是 4 代女性,每一代女性能夠比上一代走得更遠,走得更好,飛得更高。
「願每一個母親和女兒都能牢牢把握自己的命運,活得自由而舒展。」
■ 採訪結束後,楊本芬奶奶一直在感謝我們願意傾聽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