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經濟觀察報
經濟觀察報 記者 歐陽曉紅
一
一個時代、一群人、若干傳世作品構成了一種文化現象或符號,且歷久彌新。
翻開70年中國戲劇歷史畫卷,上世紀80、90年代精彩紛呈:微觀,有親歷過戰事、文革的老一輩藝術家現身演繹;中觀,改革開放萌動思潮背景下,有希望感受時代迭變的觀眾群體;宏觀,則是思想解放、創作自由的輕鬆環境。
跨越時空,目光投向位於王府井大街22號的人藝首都劇場,每逢演出季,定會車水馬龍,一票難求,這是當時北京人藝的一種日常。時任院長曹禺,一批人藝人,諸如于是之、焦菊隱、林兆華等大家裝點了那時的藝術天空。
聚焦劇作家老舍的《茶館》,其被譽為半部中國話劇史,1957年問世,次年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出,堪稱話劇民族化的象徵,迄今演出逾700場。評論界認為,導演焦菊隱為該戲注入了生命力,創造出一個獨一無二的舞臺經典。
按照北京人藝院長任鳴的話說,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戲劇創作的思維很活躍,那時有各種各樣的戲劇觀念、戲劇流派、探索戲劇、實驗戲劇。
楊立新有幸參與其中,1988-1998年這段時間也是楊立新個人的高光時刻。
「我真的非常非常幸運!」電話那頭的楊立新亮起嗓子說,語氣很重,像要喚醒沉睡的最美時光。其所言幸運是指,生於1957年,經歷大躍進、文革;長於「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的七十年代,1975年唱著樣板戲考進北京人藝的他,理解這段時間的中國在發生什麼;成於1988-1992年改革開放的激情燃燒年代,幸逢前輩藝術家點拔、指教。譬如,1988年出演話劇《天下第一樓》、《譁變》,31歲便獲評國家二級演員榮譽。
這位自2005年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出演過50餘部舞臺劇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國家一級演員,當憶起這段舊日時光,言語中透出無比的神往與敬畏。即使其當下日程安排異常緊張,工作時間表甚至排至2020年1月。不過,眼前的繁忙無法掩蓋昔日藝術經典之璀璨。
載入人藝史冊之大事件中,可以拉出一長串我們熟悉的名單:1989年 1月7日,由文化部和中國話研會舉辦的首屆「振興話劇獎」揭曉,于是之、朱琳、夏淳、劉錦雲、林連昆、呂齊、林兆華、李龍雲、任寶賢、高行健等獲獎。
「有意思的是,我們這代人當時正好與時年40、50歲的藝術家們同臺演出、切磋技藝,共同度過了他們退休之前的20年;而且他們60多歲都還在演出!」楊立新說。
現在的楊立新也60多了,也還在演出,還在不停地奔跑。18歲啟航夢想,44載執著堅守……這背後也有楊立新對話劇戲劇事業的摯愛與難捨。
「會永遠記住那寶貴的20年!」楊立新不無感慨地說,「那20年,也是文革結束後的30年,于是之、鄭榕等老一輩藝術家50歲左右;還有林連昆,朱旭等前輩的教誨,這20年可謂我們藝術人生的黃金20年。」
他解釋,此前,藝術前輩們的演技已很成熟,再加上歷經複雜文革變遷的風風雨雨,以及感受到的人性真相,他們從一腔熱血到體會人生的酸甜苦辣,驟然間燃起的創作激情幾乎抵達藝術巔峰!因此,我們進院數年後,短時間內便可能達至某種高度;那時,整個劇院亦達到了藝術創造上極富造詣的一個階段!
已故北京人藝演員,北京人藝藝委會顧問朱旭在漫談話劇表演中的幾個問題時就強調「別把人物弄丟了!」他說,演戲要從人物出發,而非自我出發。另外,關於「理、情、味、趣、噱」這五個字,「理是根據」要放在第一位。「文學藝術修養是我們表演的根基。這是一輩子畢不了業,也一刻也不能停滯。」
在講究藝術創新、求真務實的彼時,楊立新耳濡目染前輩藝術家一絲不苟的演藝風格,這些不乏時代特徵的「品質」亦潛移默化根植於楊立新的言行之中。
就連楊立新之子楊玏都說,從小到大,我隔三差五地就在家裡聽他說起的那幾個戲:《茶館》、《雷雨》、《天下第一樓》、《譁變》;我聽他一聊戲就總提起幾個人:焦先生、於先生、林先生,聽著聽著就好像我都見過他們一樣。
那一年,劇院安排楊立新飾演《駱駝祥子》的車夫老馬,在當時包括于是之等院領導的建組會上,時年30出頭的楊立新對于是之抱怨:角色壓力太大,您們飾演過老馬,亦是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見過洋車,有的人還坐過洋車;我既沒見過也沒拉過洋車,只是在電影或電視裡才看過洋車;這種情況下,怎樣能演好車夫呢?
但于是之告訴他,要自己去體驗去找感覺;怎麼找?楊立新的辦法是——把自己融進角色要求的那個年代中,不只是自己如何理解、懂得角色,而是要懂得觀眾眼中的角色所應該懂得的點點滴滴;這些真實的點滴才可能匯成真正藝術作品。
在楊立新看來,演員需要作為一個時代人,通過語言、形體交流向觀眾詮釋時代賦予的角色使命。
也因此,在後來的《小井胡同》排演中,身為導演的楊立新告訴大家:是不是好演員,站在舞臺上不害怕,各種細節的戲都可以演,臺詞都處理得好,似乎可以算作好演員。但你對那個時代沒有感覺,對所飾演的人物也就沒感覺……好演員要讓所扮演的人物角色在舞臺上「活」著——讓觀眾相信他就是那個時代的人,必須去詮釋那個時代!沒有經歷怎麼辦?就要去學,去尋找所有的相關資料。
缺什麼補什麼。楊立新從家裡拿來1949年的北平大地圖給大家講什麼是四九城,什麼叫內九外七皇城四,哪裡是前門大街大柵欄石頭胡同陝西巷,哪裡是東小市龍鬚溝金魚池,他帶著大家上正陽門、箭樓子,用腳量用步走到南城溜達轉悠。
總之,「要了解那個時代,了解『小井』人生活的那個時代,向小井胡同裡的人物靠攏。」楊立新說,他最大的告慰是:《小井胡同》首演得到老藝術家的肯定。鄭榕老師來信稱,「祝賀你們打了一個大勝仗!『人』又重新佔領了話劇舞臺!」
或許,正是這種與時代共鳴,源於生活,且高於生活的實踐與升華,讓類似楊立新這樣的藝術家或是演員,可以從容地去表現不同時空的藝術人生,它們也是中國文藝戲劇界的一部分歷史鏡像,儘管其有著特定的時代背景與條件。
像已然載入北京人藝史冊的1988年上海演出經歷……那年,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于是之組織五部優秀劇目赴上海演出並引發轟動,被媒體稱為「劇壇盛事」、「話劇旋風」。「那時,上半年排的《天下第一樓》,演出之後,下午就開始排練《譁變》……這就是當時的一種常態。之後,應上海相關方面的邀請,于是之老師帶著五部劇目去上海演出,我們連軸轉!一演就是三、四十年場,但那個好評如潮的曾經可能不太常見,因為時代變了,人也變了。」今天的楊立新有些感慨。
總體感覺或是時代在進步,世事變遷,供需兩端多元化。
楊立新還記得去加拿大演出《茶館》時,有記者問他經典劇目如何傳承下去。「可能會一代不如一代吧,這是客觀條件造成的,因為你離那個年代越來越遠了,而且但凡流傳甚廣的經世作品都需要一個輕鬆自由的創作靈感與氛圍。」
無疑,老舍的劇本,焦菊隱、夏淳的創造,再加上于是之、鄭榕、藍天野、英若誠、林連昆等一批藝術家的創造,塑造了第一代《茶館》的輝煌。
第二版《茶館》呢?林兆華擔任復排藝術指導,梁冠華、濮存昕、楊立新、何冰、吳剛、馮遠徵等當年新一代演員接過了老一代手中的經典。
從扮演「秦二爺」到兼任《茶館》復排執行藝術指導,楊立新曾告訴記者,「《茶館》戲紮實,人物紮實,再加上老舍先生獨特的語言共同成就了這部經典。如今的傳承中,演員距離時代越來越遠,更要從劇本的源頭去下功夫。」
這裡,有個小插曲:京劇亦是楊立新的一大特長。他出生在北京珠市口煤市街——那裡戲園遍地:廣和樓、中和戲院、華北戲院、開明戲園、新明戲園;楊立新從小出入各大戲樓,對戲曲和曲藝耳濡目染,京劇、評劇、梆子、京韻大鼓……樣樣都能來上兩句;而這些自小做好的準備使他在日後塑造話劇《戲臺》中,時常要唱京劇和落子的大嗓兒時顯得遊刃有餘。
1983年夏末的一折獨角戲《打神告廟》,楊立新至今記憶猶新。他說,田桂蘭扮演的焦桂英在舞臺上唱念作打、上下翻飛將人物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盪氣迴腸,把戲曲藝術的魅力和戲曲演員的功力發揮到了極致,驚得我這個臺下的觀眾半天合不上嘴巴、收不回心神,真是一場精彩的演出啊!也因此,他由衷欽佩戲曲藝術家深厚的舞臺功底。
與此同時,幸運得到老一輩藝術家「真傳」的楊立新,亦將「真經」融於自己的表演創作之中,加之自身的不斷學習與領會;使得他們在日後的不同類型表演中,較無話劇舞臺表演經驗的演員來說,對於各類體載的駕馭幾乎「得心應手」,這包括後來膾炙人口的《我愛我家》。
如果掃描中國影視文化過往篇章,中國第一部情景劇《我愛我家》或許會吸引你的目光。
二
「我童年就是被它笑傻的!」說到《我愛我家》,這可能是看過的80後觀眾們的第一反應。那些又遠又近,又新又舊的記憶碎片,至今歷歷在目:「重塑自我:和平要整容,家人也要跟著美一美」、「死去活來(上):和平身體不適,總覺得要死了。」、「我們的愚人節:大家都過起了愚人節,互相蒙。」
不經意間,展現上世紀90年中國社會生態的情景就會再現。
別說觀眾了,就連賈志國的扮演者楊立新自己也「崩」不住——當他拿到劇本開始閱讀時。「那年代,房子很小,晚上演出完了回來看劇本時忍不住大笑!」楊立新說。
楊立新的夫人不滿了,說,「別人還要休息呢!」「我就說不笑了,但憋得渾身發抖;然後,沒辦法就自己坐在廁所裡邊去看,所以可以說,這個劇本基本上在廁所裡看完的,因笑得太猛了!」楊立新笑言。
這期間,劇本還沒看完,他就告訴英達「那就演吧!」原來,因自己沒演過喜劇,之前,英達拿劇本找他時不敢應允。「你演譁變中的大夫,就很幽默啊……不是人物的幽默,是你演得幽默!」英達當時鼓勵他。
《我愛我家》之「在那遙遠的地方」那集,與宋丹丹演對手戲的楊立新幾乎是硬著頭皮上的。「人是那樣,你敢幹不敢幹,有時候都得幹,只要幹了,被觀眾承認了,你就信心大增,信心大增以後你就會在過程當中不斷地總結經驗,不斷的摸門道,就會越幹越好,形成正向循環。」楊立新說。但他並不諱言,這也得益於人藝的話劇舞臺功底。
楊立新解釋,現在觀眾喜歡它,懷念它,是因為它大量記錄了那個時代的信息,很真實;關乎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係;不乏社會生活細節,包括工資多少,在什麼機關工作,打什麼車來的;買菜的價錢,什麼胡同口炸油條等等……似乎可以滿足各種好奇心。有些中國社會早已消失的場景都在劇中再現了。很多人都覺得那個時代沒有比《我愛我家》之記錄更詳盡的作品。
「有時代背景,天時地利人和,總之,我覺得各種元素都有,一部文學作品跟他的創作者、當時的狀態、歷史環境,包括觀眾等都有直接關係,包羅萬象。」楊立新說。
《我愛我家》經年流傳的重點之一可能也因其關乎「人性」。「我們為什麼那麼喜歡?是因為它有好多東西滲透在骨子裡。我們自己不是歷史,但我們能接受這種信號……」有觀眾如此反饋。
《我愛我家》臺詞裡還經常出現的「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廣告詞;「讓我歡喜讓我憂」、「何不瀟灑走一回」歌詞等。有人說,它也可以看作是當時的市井文化生活讀本;其更深層次的意義也在於,該劇對一些不良現象的明諷暗刺,對包括王朔、英達在內的北京文藝圈的自嘲,成了《我愛我家》的高級趣味。
直至今天,有觀眾評論:它表面看似寫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家庭的故事,但卻映射出一個時代,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階層的人。也有人說,該劇幾乎等同於90年代初的社會標本,以情景喜劇的外殼記錄下了整個時代的波濤洶湧,被打上了深深的時代烙印,只有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才能心領神會。
「我想可能對有過創傷的人而言,《我》劇也是一劑笑侃的心靈撫慰。」楊立新說。
提及當時創作的甜苦辣酸,楊立新直言,就是「工作量太大了!拍那個戲,周日必須休息!腦子灌太多東西之後,需要倒出去再灌;否則就灌不進去了。」楊立新笑言。
回到現實,慶幸自己能成為中國戲劇事業參與者、輝煌歷史見證者,感恩時代感謝社會之外,楊立新的個人遺憾是:沒有上過大學,沒有出國留學;他的孩子可能無法完全理解他走過的紅火年代,而他也無法體恤年青人的新生時代。類似的代際惟有用「融合與認真」去彌合,於事於人皆如此。
楊立新的這份「較真」亦獲得其子楊玏的「仰視」與「依賴」。「對我而言,往往當我最饞最餓的時候,我只想吃老楊那碗炸醬麵,最平淡熟悉的味道卻能換來最踏實幸福的果腹感。」楊玏撰文稱,「爸,老楊,爹,新新哥,愛你。」
「不管什麼作品,能否得獎不是我的事,專注努力才是我的事!」這是楊立新面對時代更迭的態度;可能亦是若干藝術家一以貫之的作法,他們以此點亮了屬於大家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