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歌謠
李鐵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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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歌謠》一
《梅山歌謠》二
《梅山歌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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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過後,回到鎮上,先是黨政一把手參加全縣經濟工作會議,接著鎮上召開鎮、村、組幹部會議。雖然這都是每年必有的老套,但每年依然都是那麼鄭重其事。會後,照例在鄉鎮食堂聚餐。林子峰跟著趙書記、魯鎮長他們向村組幹部敬酒。在鄉鎮工作,其實不能事事都靠組織權威,有時候組織權威不好使,就要靠個人交情。這些村幹部,說是幹部,但他的確切身份是農民,家裡有地,一般後面還有家族勢力。理順了,工作說幹好也能幹好。惹毛了,搗起蛋來也能搗出個樣兒來。他要真撂挑子不幹,你還真拿他沒有一點辦法。這就是鄉鎮工作的現實性。
槎溪樂柏村桃花,下同
不久,就有傳言,說趙書記要調走了。
這天,魯鎮長突然走進林子峰的辦公室,坐了好一陣子,雖然沒有說什麼重要的事,也就說說天氣,問問家裡的情況什麼的,但林子峰明顯感覺到,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要友好。林子峰意識到,趙書記可能真調走了,魯鎮長可能馬上就是魯書記了。
好幾天沒有見著徐曉敏了,說實話,林子峰還真有點想她。他聽說徐曉敏的丈夫在縣直某局工作,他們有個小孩,上一年級了。隱隱記得馬春成說過,徐曉敏的丈夫好像並不喜歡她當領導,在鄉下工作。曾在一個學校工作,現在又一起共事,林子峰在內心裡已把徐曉敏當親人。如果趙書記調走了,魯鎮長當書記,那鎮長呢?會是徐曉敏麼?林子峰馬上否定了,鎮裡領導班子成員中,除了林子峰,她比別人資歷都要淺。
徐曉敏回鎮裡了,原來,她帶著幾個人到市裡參加兩年一次的「梅山歌王」大賽去了。鄰鎮的孫福雲獲得了全市山歌大賽的一等獎,烏有鎮的兩位選手只獲得了優勝獎。
準確的消息來了,趙書記調開發區任管委會主任,魯鎮長任書記,大崗鎮的黨委副書記鄔加新調烏有鎮任鎮長,徐曉敏調高郵鎮任鎮長,小溪鎮的組織委員夏凌調烏有鎮任黨委副書記。林子峰對鎮裡的人事異動,沒有感到意外,只是對徐曉敏的即將離去,有點不舍。這其中固然有知恩圖報的成分,更多的可能是對她那種大姐一樣的關注和眷戀。其實,他應該想到的,徐曉敏在烏有鎮比其他有競爭力的班子成員資歷淺,在烏有鎮提任鎮長,難得擺平,要上,只能到別的鄉鎮上。林子峰估計,徐曉敏這回提拔,背後一定有貴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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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鎮裡呆了一長段時間,回到城裡,林子峰發現變化太大了。開發區項目建設如火如荼,又有許多新的企業入駐,標準化的廠房整齊劃一。街道兩旁,新增了許多高大的在建樓盤,什麼輝映江岸、新康家園、梅山花園、碧水名苑、盛世華都等十多個電梯房項目即將完工。林子峰以前租住的地方,也正在進行棚戶區改造,老房子拆除了,規劃了多棟小高層樓房。萸江兩岸,城西是十裡梅堤,城東是沿江風光帶。沿江風光帶依江岸走勢,把新城區圍成半環,江岸上有堤、有亭、有綠地草坪,有寬闊的人行道,有設計精美的風景樹和文化牆。入夜,路燈和景觀燈齊放異彩,橋在水上,燈在水中,房在林下,人在畫中,完全是一座迷人的江南小城。
林子峰看到美麗的縣城夜景,心裡有點小小的失落,工作這麼多年,從山溝裡到縣城,又從縣城到鄉鎮,原來只是個匆匆過客,自己在縣城裡連個窩都沒有。再漂亮的縣城,也全都是別人的,與自己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在臨時性辦公室工作時結識的Miss張打來電話,說有事想和他商量。林子峰有一段時間沒與她聯繫了,就約定在經典咖啡見面。
Miss張還是那麼年輕,笑起來還是那麼迷人。Miss張告訴林子峰,她們單位在搞集資建房,她有一套集資房指標,自己有房子,想把指標給林子峰。林子峰沒想到,幸福來得這麼突然,剛才還在感嘆自己是局外人是過客,轉瞬之間,房子就有眉目了。這幾年房價翻著跟頭往上漲,林子峰那點可憐的工資,估計到退休時,也攢不起一套商品房。許多強勢的縣直單位先建福利房,後搞集資房,都比商品房實惠多了。有些單位集資房的指標都賣好幾萬塊錢。林子峰問Miss張,轉讓費大概要多少。Miss張笑了笑,說,要轉讓費的話早賣了,你要是錢多,給個十萬八萬也行。
從咖啡廳出來,林子峰用舌頭咂吧了一下嘴唇,甜甜的。奇怪,那咖啡剛才不是還苦苦的麼?再回想Miss張臨別時的微笑,林子峰覺得,比義大利畫家達文西筆下蒙娜麗莎的微笑迷人多了。林子峰想,上輩子自己一定幹了不少好事、積了德,萍水相逢,那麼些人無私地、不求回報地幫助自己,真是老天對他這個鄉下孩子的眷顧。別人不幫你,是本分,別人幫你,那是情分。林子峰在心底裡記下了Miss張的這份情誼。
房子有了眉目,錢卻成了問題。這是單位集資房,房款分三次繳清,第一次繳百分之三十,第二次繳百分之六十,交房後再繳最後的百分之十。不要說全部房款,就是繳第一次款,林子峰都差了很多。他打聽了一下,住房公積金貸款,要等到房子主體工程完成後,拿到購房合同,才能辦理相關手續。
錢!錢!錢!到哪裡去弄錢?林子峰首先想到的是彩票中他個五百萬,輕輕鬆鬆把房款交了。然後想到的是,月黑風高之夜,把臉塗黑了,搶他個小小儲蓄所,不搶多了,夠交第一筆房款就行。這些,也只能想想,做個玩笑開開而已。
真的是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
最切實際的辦法是借。如今這年頭,一般人都是談「借」色變。林子峰腦子裡像雷達一樣,將直系親屬掃了一遍,他們幾乎都在鄉下,自己生活都極為拮据,哪來的餘錢剩米。林子峰真的被困住了。
他想到了幾年前的一次借錢經歷。那年,林子峰的家鄉山洪暴發,把房子衝垮了,他父母要他拿點錢回去修房子。他剛工作不久,手頭沒錢。於是就向一個家境殷實的朋友開口,那朋友跟他關係很鐵,平時常和他說,要錢用只管開口。誰知他真開口了,那朋友卻一個勁地和他打哈哈,一個勁地陪他喝酒,錢的事,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直到深夜也沒有把錢借到。
魯迅有一篇短文,標題叫「立論」。文章是這麼寫的: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校的講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發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做官的。他於是收回幾句恭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說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
「我願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那麼,老師,我得怎麼說呢?」
「那麼,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多麼……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林子峰覺得他那朋友,就是把魯迅筆下的「哈哈主義」理解應用發揮到極致的人。
林子峰陷入極度的困苦之中,他甚至有放棄買集資房的想法。可那樣做,會辜負人家Miss張的一片美意,有不識好歹之嫌,他不能這麼做。
林子峰突然想到,老家父母手裡還收藏著一個晚清的茶杯大小的青花瓷罐,林家祖上出過翰林,這個青花瓷罐據說是翰林爺使用過的,林家已傳了好幾代了。當年林子峰家房子塌了,都沒捨得賣。
林子峰迴了一趟老家,偷偷把青花瓷罐拿出來,賣了,換了六萬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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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曉敏對自己被調到高郵鎮任鎮長,一點心裡準備都沒有。本來自己在學校做孩子王,覺得挺好。沒想到稀裡糊塗來到烏有鎮,又在自己完全沒有提出要求的情況下,被調往高郵鎮。她感到自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推著走。
徐曉敏出生於幹部家庭,自己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是家中的獨生女,父母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她身上。徐曉敏的先生是縣直某局的中層幹部,長得高大帥氣,業務能力也很強。兩人有一個上小學的孩子,由徐曉敏的父母照看。徐曉敏一直在鄉下工作,兩人聚少離多,對此,徐曉敏的先生頗有微詞。
徐曉敏對作多大的官,沒有興趣,可自己身不由己。在烏有鎮,有林子峰協助和支持,工作剛剛有點起色,一紙調令,又讓她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對能不能做好這個鎮長,她心中一片茫然。其實,徐曉敏是個觀念比較傳統的女人,她只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一個溫馨的家,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她根本不想成天在外奔忙,根本不想風風火火,一點女人味都沒有,也根本不想算計別人和被別人算計。
借這次工作調整,徐曉敏好好在家休整了幾天。她把家進行了一番拾掇,與先生陪孩子去兒童樂園和附近的景區玩了兩天,先生面帶微笑,孩子也很高興。她覺得作為妻子和母親,對先生和孩子都有虧欠。
徐曉敏有時很困惑,同在一個大院裡長大的錢慧琳和嚴碧華,都是和自己年齡相差不大的女同志,為什麼她們都不要到鄉下去工作,而偏偏自己要從一個山溝跑到另一個山溝,獨自一個人去奮鬥。錢慧琳是錢家的大姑娘,在財政局任副局長。嚴碧華是嚴家的二小姐,在教育局任黨組書記。她們在機關上班,工作輕鬆,又能照顧到家裡的老人和孩子。徐曉敏非常羨慕她們,幾次向父母提出要調回縣城工作,但父親沒有答應。她了解父親,他一直把自己當男孩子看待,希望自己幹出點名堂,將來能出人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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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峰正在家中休假,胡哥喊他過去吃晚餐。原來是胡老爺子生日,胡哥媳婦做了滿滿的一桌好菜,幾個人舉杯換盞,喝得格外暢快。也就是在這次晚餐上,林子峰對胡老爺子的傳奇經歷有了一些了解。
胡老爺子,大名胡彥開,出生於沿河鎮一個農民家庭,自幼家貧,只讀過幾年小學。
胡彥開一生經歷坎坷曲折,帶有傳奇色彩。他性格直率而且堅韌,一生的命運打上了明顯的時代烙印。他先後結過五次婚。第一次是1949年,父母包辦,近親結婚,生了兩個男孩。新婚姻法執行後,他堅持離了婚。第二次是1954年,他找了比他小8歲的戴姓姑娘,婚後生有一兒一女。由於政治上遭受厄運,不得已離了婚。第三次是,1959年在對江大隊勞動改造,經一個生產隊長介紹,與北渡大隊的楊姓姑娘成婚。當時他一再推託,說自己是右派,帶著4個小孩,家庭關係複雜。可楊家姑娘很純樸,說右派也要娶妻,右派的孩子也需要照顧。婚後楊姓姑娘辛勤哺育4個孩子,在物質極度匱乏和政治空氣相當緊張的大背景下,提心弔膽過了10年苦日子,1970年病逝。第四次是1984年2月,打了14年單身之後,與楊木供銷社離婚女職工葉某組合成家。婚後矛盾重重,1999年,70歲的他不得不又一次離婚。第五次是71歲時,經好心人介紹,與一個一字不識的56歲農村寡婦結婚。
胡彥開一生勤奮,14歲挑起家庭重擔。解放後,受人指引,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上了區委書記、縣人民銀行行長。自慚先天不足,發奮求知,託人從上海購回《同音字典》開始自學。後來被人民日報聘為通訊員,偶爾在報紙上發表簡短文章。劃右派後,專攻醫學,遍閱《黃帝內經》《經脈圖考》《湖南藥物志》《傷寒論》《本草綱目》等名著。
仕途的沉浮和人生的變故,沒有改變胡彥開堅韌的個性和對讀書寫作的愛好。退休後,胡彥開以不教一日虛度的緊迫,開始了梅山文化的研究、挖掘和宣傳。
梅山文化,是湘中地區自遠古到今一直保存較為完好的一種文化形態,是梅山地區人們世代創造、傳承的一種具有鮮明特色的地域性民族文化。它屬於中國文化兩大主流之一的荊楚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支流,與其他區域的文化共同構架著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加快對梅山文化的研究、挖掘和宣傳,對於後代了解傳承梅山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他花了幾年時間,查閱了全縣100多個姓氏的族譜,對全縣各大姓氏的族譜進行了深入研究,出版了40多萬字的《梅山客戶》,該書被國內多所知名高校圖書館收藏。胡彥開又選取梅山文化中的輓歌、紙馬等進行了研究,先後出版了《梅山輓歌選》《梅山紙馬》等著作。
林子峰對胡老爺子非常佩服,歷經人生的各種變故,能始終屹立不倒,乃真漢子。在對梅山歷史進行深入研究之後,率先提出了這一地區現住居民是梅山客戶的論斷。
胡老爺子對梅山儺戲也挺有研究,據他介紹,梅山儺戲又稱儺舞,是梅山地區民間舉行祈福、求子、驅邪等儺事活動時搬演的娛神和自娛戲劇。梅山儺戲已流傳數千年,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由本土土著巫儺師以家傳和師傳兩系傳承。梅山儺戲劇目豐富,表演形式和內容豐富多彩,動作粗獷,語言幽默詼諧,俏皮風趣,唱腔高亢亮麗又優美婉轉,自成體系,是我國儺戲藝術中的奇葩。
長按關注人文新化
胡哥對老爺子著書立說不很感冒,他說老爺子鼓搗的這些東西,當不了吃當不了穿,換不了錢,不如去曬曬太陽、散散步,保養好身體。
林子峰什麼時候回縣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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