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生
豐子愷先生有一幅漫畫《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因其意境深遠,蘊涵一種淡泊寧靜之美而膾炙人口。後來有一位瘦谷先生看了豐先生的畫認為畫上畫的並不是新月,而是殘月,因為他記得幼時老師說過的話:新月是呈「鐮刀」形狀,而殘月的凹面正好與之相反,呈『C』之形狀(『C』是『殘』字拼音的字頭),他還稱豐先生就這樣犯了一個「美麗錯誤」。瘦谷的說法,當時贏得了許多人的讚賞,嘆服他的讀畫用心。
但後來又出現了另一種不同的聲音:華中師範大學黃濟華教授認為豐子愷畫中的月正是「新月」無疑。而一月之中,只有初三、初四、初五之月才是新月;新月只有傍晚時才能看到它斜掛在西天,不一會兒就下山了。此畫畫的是下午人們在茶館喝茶,傍晚時散去,正好看到一彎新月斜掛在西天。
對上述兩種說法,筆者並不認同,因為筆者曾學過多年國畫,也得到過豐先生的指點,依我的理解,豐先生畫中所指,並非是天象意義上的新月,而是先生心中所見到的新月也。
原來豐先生家鄉那裡的人素來喜歡孵茶館,有時還要喝幾口酒 (飲酒只需花生、茴香頭即可,無須菜餚,故畫中不見菜碟)。逢三五知己相聚,席間談笑風生興致正濃,對已經悄然升起的明月渾然不知。待曲終人散熄燈之後,只見彎彎的月亮早已掛在天穹,淡淡的月光如水一般,照得室內一片亮白,此時酒酣耳熱的豐先生頓時覺得心中澄清如水, 宋代詩人謝無逸《詠夏境》裡的詩句「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的意境便映現在眼前。如此詩情畫意,實在是令人陶醉。故畫中之新月,乃先生心裡突然感悟到的清澈之明月也。至於此時懸在天上的究竟是新月,還是殘月,我想先生也未必在意。因為中國畫的傳統也就如此,魯迅先生說:「我們的繪畫從宋以來就盛行寫意,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鄭板橋畫竹,畫的也是胸有成竹,而非窗外之竹也。楊振寧說:「中華傳統繪畫所追求的意境,與西方傳統繪畫完全不同,是『觀物取像』的像,不是照相的像;是精神的像,不是形似的像;是『天人合一』的像,不是歌頌自然的像。」此畫便是一個絕妙的例子。
楊振寧的話讓我想起了另一幅名畫《月亮升起》,乃是印象派大師凡·高去世前不久的傑作。畫面上扭動升騰的絲柏,呈渦旋狀翻滾的天幕流動於星星之間,山巒如海浪般的起伏,似乎要將那一片寧靜的村莊吞噬!這與我們平時所見的星空大相逕庭,顯然是大師幻想中的自然景象,映現出他難以平靜的內心世界。(當時的凡·高正住在聖雷米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狀態很不好。)
然而,令筆者感到意外的是,即使是這樣一幅宣洩焦慮的激情之作,畫中的景物和天象都是真實世界的逼真寫生,這也許是西方繪畫幾百年來形成的寫實傳統吧!不信則有科學的考察報告為準。
且說,本世紀初,西方出了一位專門探索世界名畫裡的科技密碼的達人,名叫唐·奧爾森,原來是美國德克薩斯州立大學的物理學教授,主攻相對論和天體物理學,對人文學科和繪畫亦有興趣。他領導的研究小組對名畫的考察,縝密而周到。他們先查閱了凡·高的信件,獲悉這幅畫是他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聖雷米創作的。凡·高到達這裡的時間是1889年5月8日,而後在同年9月底將該畫寄給了他的兄弟提奧。由此不難算出,在那段時間的晚上,月亮以滿月或接近滿月的形態升起共15次。為調查該畫中的其他情節,小組一行3人來到法國。在聖雷米,他們發現峽谷和農舍果然在那裡,正像凡·高描繪的那樣!如今,麥田已是一個大花園。
他們先以田野中的一個點作為參照點,確定峽谷的坐標。然後測量峽谷的仰角及方位,結果測得仰角為4度,方位是東南36度。奧爾森又查閱了1889年5月到同年9月間的天象記錄,以確定那時每日月亮的圓缺。他們還比較了地球赤道、月球和其他天體位置的偏差,因為正是這種偏差導致月球在天空升落方位的變化。最後,他們查看了同一時間有關聖雷米城天氣的歷史記載。上述信息均輸入於一臺計算機,計算機把凡·高能在此間看見月亮從峽谷升起的可能日期,確定為1889年5月16日或7月13日。
奧爾森推測,作畫日期不可能是5月16日,因為凡·高在5月給其弟寫的一封信中提到,麥田非常綠。由此,奧爾森斷定,凡·高看到月亮從麥田旁的峽谷上升起,是1889年7月13日晚上9點08分。如此精確的研究報告,實在讓我輩長了見識。看來凡·高的這幅畫面應該定格在這一時刻的景色上。
通過對兩幅畫的比較,不難看出東西文化的差異,但對於優秀的畫作來說它們也有共性,即無論是中國畫還是西洋畫,寫實還是寫意,它們都是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達到一種「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齊白石語)的藝術境界。
《科學時報》 (2011-09-08 B4 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