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一進臘月門,轉眼就是年」。一進入臘月,家家戶戶便開始張羅年事。聽胡老么說在榨菜籽油,想起舊時年關,我爸也會將家裡種的菜籽拿去榨油坊換菜籽油。臘月囤吃囤喝,幾乎是大江南北中國年最濃鬱的年味兒。我在家族群裡突然非常感慨:我好想回去坐席哦,幾十年沒吃過刨湯①了,果果,明年你家買一頭豬過年,我好回去吃個刨湯嘛!
二姐聽了回,今年本來就打算買一頭豬來殺的,果果擔心肥肉沒人要,就沒買。
你家老爺子不是在餵豬嗎,向他預訂一頭,讓他別餵飼料。
二姐說,身體不好,好幾年沒餵豬了。
那你問問么爸他們家餵沒?
過了一會兒,胡老么笑著回,正好么爸也在這裡榨菜籽油,我問了,么爸說現在餵起兩頭小豬,我給他說多餵一頭,我們要,么爸說要得。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把錢準備起。
一聽這話,我的思緒早已飛回老家吃刨湯的氤氳熱氣之間。
二三十年前,鄉村欣欣向榮。一到冬臘月間,農村便開始殺年豬。那是殺豬匠最繁忙的時節,一兩個月時間,殺豬匠的臉長得白白胖胖的,總禁不住與剛刨乾淨的豬聯繫起來。
我記得我們院子的殺豬匠叫何勇,他是家族另一房人姚三媽家的上門女婿。因為武俠電視劇《再向虎山行》裡面有個何大海,跟他個頭和臉型很像,就給他取了個綽號何大海,這個綽號在年輕人中漸漸替代了他的本名。
他幫人家殺豬的時候,都穿一套墨綠色的背帶橡膠褲,拿一根細長的鋼釺,提一袋行頭,殺豬刀、剔骨刀、砍刀樣樣齊全。
我家經常殺兩頭豬過年。殺豬對小孩子來說,是一件熱鬧的事,有吃有喝有玩,但卻是我媽難過的日子。殺豬匠跟我爸去豬圈吆豬②,我媽眼圈就開始發紅,等打開豬圈,豬大搖大擺走出來的時候,我媽媽便忍不住了,哽咽著說:「憨豬腦殼,刀都架你龜兒脖子上了,你還不曉得頭道信③。」想必我媽當時的心情非常矛盾,也是食物鏈的悖論,希望她的憨豬別出圈,又無法改變豬肥要挨刀的宿命。豬走了一段,似乎嗅到了危險的氣味,便退著想倒回去。但生命哪來的回頭路?豬被幾個男的推推搡搡,甚至拽著尾巴強行往前拖,我媽站在豬圈旁,哽咽著喚「嘞嘞嘞」,意思是說喚魂,來年六畜興旺。看著豬被拉向早已準備好的殺豬石,我媽不忍卒睹,再也控制不住,哭著跑回家。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尚幼,但看著一頭活蹦亂跳的豬被殺掉,心底空落落的。我到底還是體了④我媽的柔軟心腸,無法直面生命逝去,哪怕踩死一隻螞蟻或殺死一條菜蟲都不忍。曾養過一缸金魚,那個夏天回重慶去了,託人照管,萬萬沒想到,他無意中噴殺蟑螂,把藥水噴灑到魚缸裡,我回家的時候,發現一缸金魚無一倖免。對著魚缸給ETA打電話,說金魚全部死了,語未畢,在電話裡痛哭失聲。那以後,朋友勸我再別飼養小動物了,你心太軟,承受不起生命消逝的痛。
豬被幾個男的一人逮一隻腳抬上殺豬石,按住,豬兒意識到宿命的時候,奮力抗爭,屎尿都板⑤出來了,到底是人為刀俎它為魚肉,於事無補。石頭下接著一個放了鹽的大木盆,殺豬匠一刀捅向豬的咽喉,我便將臉背過去,隨著豬一聲悽慘的嚎叫劃破鄉村的天空,鮮血如注噴射而出。豬因為疼痛,不停板動,老家叫板命,它掙扎得越厲害,血液流失得越迅速,後來不斷抽搐,鮮血隨著抽搐間歇性流出,時而猛烈時而緩慢,血流盡時,豬也慢慢咽氣,最後再抽搐,蹬幾下腿,一條生命便就此結束。那時,刨豬的臨時灶孔設在我家的橙子樹下,一陣陣風過,竹葉簌簌落下,似在為豬送行。我媽事後總說,殺豬匠得欠下多少命債啊!
等豬氣息近無,殺豬匠拿一把尖刀,在豬小腿上割開一個口子,把細長的鋼釺從口子穿入豬的體內,直到吃進大半條鋼釺長度。爾後抽出鋼釺,喝兩口白酒噴吐在刀口上消毒後,嘴對著口子吹氣。殺豬匠吹氣的時候,臉漲得通紅,隨著腮幫子一鼓一癟,豬肚子漸漸隆起來。一個人的肺活量吹不脹一頭豬,中途換人接著吹氣,直到把豬吹脹為止。
殺豬石一側臨時挖了一個灶孔,安上一口大鐵鍋,這邊給豬吹氣的時候,那邊灶裡便生火,等把豬吹脹,鍋裡的水差不多也開了。兩個人用銻瓢舀起鍋裡的開水反覆淋到豬身上,另外的人用專門刮毛的刀順著豬毛生長的方向刮,豬毛便一撮一撮掉下來。殺豬匠很上道,他們把脊背上粗壯的豬鬃放一邊留著。生火的人看刨豬看得入神,忘記架柴,豬臉臉、頸子和腳都不好打整,需要開水,殺豬匠使勁吆喝,別熄火。歇後語「冷水刨豬——不來氣」,就是這樣來的,當然更多時候用來形容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冷處理。
殺豬匠通常情況下是兩仨人一起,一個殺豬刨豬,一個分割,另一個通常跑腿打雜。我們家殺豬的時候,住在堰塘角角(老家人念閣)那家的叔叔鄒升文會來幫忙,他是晚上出生的,他父母和我媽都叫他夜娃兒,我們姐妹就尊稱他夜叔爺。因夜叔腦殼大瓜子臉,院子裡其他人則根據此特徵喊他綽號「牆錘」。好像他家跟我媽媽的娘家有點淵源,我從小便知,我媽跟他家特別親近,他不按照我們鄒家的姓氏叫我媽為嫂嫂,而是以我媽的娘家人身份叫姐姐。夜叔有個妹妹,叫鄒升輝,按字輩比我高一個輩份,我稱呼她小嬢嬢。她很宅,唯獨喜歡來我房間。她爸爸比較傳統,初中畢業後就不讓她繼續念書,可她很喜歡讀書和寫點豆腐塊字,私下投稿過。我念高中和大學的時候,買回去的書,大多被她買了去。我記得買了一本精裝版的《紅樓夢》,閱讀的時候做了很多筆記,她很喜歡那本書,非要不可,我也只能給了她。不知那本書現在何處?
夜叔把粗壯的豬鬃捋好,替我們收起來,放在偏房外掛著的框子裡。豬鬃晾乾後可以賣,因粗壯的豬鬃可以扎刷子,所以從前的刷子質感比較軟。那年頭,豬真是農民的寶,「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豬糞是莊稼的主要肥料。與豬有關的就業工種不少,比如挑著擔子逐家逐戶收購雞毛鴨毛鵝毛豬毛的收荒匠,扎豬鬃刷子的小作坊。此外,還有種豬養殖、配種、騸豬匠、殺豬匠、獸醫等等,養殖業良性發展,這些職業足以支撐起農村的繁榮,千百年來,農民就是那樣安居樂業的。隨著科技的進步和工業化速度加快,絕大部分手工業者從勞動中解放出來。農民種地不用那麼辛苦了,許多農民也不單單依靠種地為生。養豬殺豬都有專門的行業分工,農村固有的經濟體系被打破。如今的農村已鮮有人再養豬,每次回去,遙望四野,人跡寥寥,唯有茶鋪裡繁榮的人聲和麻將聲,叩醒鄉村晨昏的更迭。茶鋪每天下午一兩點鐘和晚上七八點開檔,如同上班一樣準時。基礎產業的匱乏,加速了農村原有秩序的崩潰,蕭條便勢所難免。
那時候的門是一扇一扇投進轉軸的。殺豬要用案板,取一扇門下來,用三根長板凳墊著搭成臨時的案桌。刨去毛的豬,栓了大索,被兩個壯年男人用槓子抬上案桌。殺豬匠的副手提一桶乾淨水再衝洗一下豬身,用刀刮去殘餘的豬毛和髒的地方。從行囊裡拿出刀具和一根短鋼釺,他將砍刀在那鋼釺上反覆挫,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刀在挫磨中變得光亮鋒利。
小孩子喜歡湊熱鬧,在案桌下鑽來鑽去玩,副手怕不小心傷著小孩,要麼揚著刀恐嚇說割耳朵,要麼問吃不吃肉嘛,我割一塊給你吃,小孩子不是被嚇跑就是訕訕後退。
這時,殺豬刨豬的人則坐下來歇氣。慢條斯理點燃一支煙,吸兩口,然後端起一盅茶,吹去面上的浮沫,呷一口,與圍觀開邊⑦的人侃大山。聊誰家的豬肥大誰家的豬瘦小,殺豬匠根據經驗估計一頭豬能殺出多少斤肉。我曾見過他腮邊沒洗乾淨的豬血,已經幹了,在陽光下像一塊紅胎記。
副手登場,他熟練地把豬從肚皮割開,取出心、肝、肺、肚、腎和腸,那些下水還帶著豬的體溫,冒著熱氣,攜著豬的氣息。隨後,手腳利索地將一頭豬按照肢體結構將豬頭、豬腿卸下,把豬肉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尖刀在每一塊肉的一端刺穿,留下的刀口,冷卻後可以穿繩子晾曬。分割下來的肉分腿子肉,保肋肉,項圈肉。豬頭和豬肉都要過秤,結果跟殺豬匠的估算相差無幾。
我家殺豬的時候,因要請親戚朋友和鄰居吃刨湯,通常要坐幾桌。那時姑父要來掌廚,院子裡親近的人也會來幫忙。洗菜的、洗碗碟的、騰挪桌凳的、擺碗筷勺子倒酒的、生火做飯的、主廚的,場面熱鬧紅火。剛從豬身上取下來的肝、腎、肺、腸和豬腦花、豬血都入菜。泡椒豬肝、豬肝湯、火爆腰花兒、燒肥腸、蒜苗回鍋肉和白菜煮滑肉,我喜歡吃的菜是燜豬血,加點蒜苗、黃豆和大頭菜末,送飯得很。
吃殺豬飯,殺年豬的場面、煮飯的炊煙、餐桌上的食物以及融融的人情,一切都熱氣騰騰的,那是鄉村獨有的氛圍。大概是材料都新鮮,記憶裡,總覺得殺豬飯的菜都特別好吃。
常人熱衷的,討口子⑥也會跟這個腳步。那些年,還有要飯的人,背著背篼,衣著襤褸、頭髮長久不洗,一縷一縷的,臉上兮花。他們站在院子外,喊主人家討點打發哦。有時候是我媽端飯出去,有時候讓我端了飯菜給他們吃。我端給他們的時候,他們接過碗,說小妹妹心地善良,以後是貴人。不懂他們說的,站在那裡看著,一抹心酸難以描摹。
直到現在,年少時經歷的場景依然鮮活地存在於記憶裡。豬的叫聲猶在耳邊,母親落淚的樣子讓我喉頭哽咽,鍋裡刨豬毛騰騰的水汽和嫋嫋炊煙籠罩著我的眼眸……
如今長大成人,方領悟那就是尋常百姓的煙火氣。人一輩子走遍天涯海角,幾回回遙望故鄉,最令人悵惘的,又最撫慰人心的,唯爾。
注釋:
①巴渝地區一種調侃的說法,不是真喝刨豬湯,一種形象的代指,就是殺豬飯。
②方言,趕豬。
③方言,第一縷信息,有醒悟,曉得,明白的意思。
④方言,遺傳的意思。
⑤方言,掙扎,反抗的意思。
⑥方言,叫花子。
⑦開邊,是一種代指的說法,就是把囫圇的豬分隔成一塊兒一塊,因先要將豬解剖成兩半邊,即此。
2021,1,16凌晨完稿於成都
作者簡介
湛藍,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成都市青羊區作協副主席。
愛獨處,在嫋嫋茶香中享受自處的寧靜。久居成都,骨子裡透著這座城市一樣的休閒氣質。喜歡一個人的孤旅,在行走中追索對真我的認知。
特邀顧問:喬延鳳 桑恆昌
名譽總編:趙麗麗
總編:湛藍
顧問:劉向東\蔣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張建華\李國仁\楊秀武 \驥亮
總監:徐和生
總策劃:崔加榮 策劃:柳依依 暖在北方 胡迎春 尾子
主編:煙花 清歡
編輯:蓮之愛 朱愛華 陳風華 風碎倒影 連雲雷 朱曉燕
美編:無兮 ETA 張婷兒 魚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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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魏小裴自在花開 眉如遠山 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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